紫荊傳真

紫荊傳真

悼念余光中老師 ☆作者:鄭培凱

 

~ 香港紀念一代宗師余光中教授

 

二○一七年十一月十四日中午時分,正在整理一篇關於京戲與粵劇在二十世紀發展的文稿,突然接到一通短信,一看,說余光中老師逝世,嚇了一大跳,真的嗎?接着就有熟識的記者來電,說要訪問,要做余光中逝世的相關報導,知道我早年曾是他的學生,請我說說當年受教的情況。

記者來電詢問,不禁把我的思緒帶回到半個多世紀之前,我在台灣大學外文系讀書的時候。記得我們大二那年有門英詩的必修課,教課的是一位老先生,叫蘇維熊,是日本統治時期台北帝國大學畢業的,專攻英詩韻律學。他上英詩課,基本上不教詩的本身,而教英詩韻律,非常刻板的技術性的知識,和我們希望在課上享受詩歌美感的預期完全不同。不料,上了兩個月課,蘇先生突然過世了,系裏很着急,需要請人代課。大概停了一兩個星期,就找了當時在台灣師範大學任教的余光中先生。

當時我熱衷寫現代詩,很清楚台灣新詩的情況,因為從中學時代就嚮往西方的現代性,感受新詩帶來的叛逆性,是「現代性學」的追隨者,參加了一些詩社的活動,也發表過一些讓我「自悔少作」的作品。最早認識的現代詩人,是我的中學老師紀弦(路易士)與擺書攤的周夢蝶。讀的最多的卻是鄭愁予與余光中,曾經把他們比喻成當代的李白與杜甫。那時台灣有三個著名的詩社,現代詩社是紀弦掌旗,有鄭愁予、方思等大將;藍星詩社有覃子豪、余光中、夏菁等;創世紀詩社則有瘂弦、洛夫。余光中家跟我家在廈門街的同一條巷子裏,相隔不遠,所以有一種親近感。聽說他來授課,知道一定可以進入英詩想像的國度,還十分興奮的。

余光中那時正值中年,個子不太高,英挺瘦削,頗有風度。他臉方方的,稍微狹長,有棱角卻不分明,反倒給人一種柔和的感覺。他說話慢條斯理的,用字比較矜慎,很像他詩中想要呈現的江南文風,也就有意繼承傳統江南文人的風範,溫柔平和。他平日上課西裝筆挺,打着領帶,同學們都說他風度翩翩。

余老師很會講課,課堂上朗讀英詩,念得抑揚頓挫,引人進入遼遠的詩境,讓我們朦朦朧朧感到蘇格蘭的風情,聽到英格蘭教堂的鐘聲,覺得自己走在新英格蘭的林野,十分享受。他上課也很風趣,偏愛現代詩派,而不是古典詩派,甚至教我們一些現代主義的戲和詩。他講了Matthew Arnold 的名詩《Dover Beach》之後,居然找了一首Anthony Hecht顛覆性的《Dover Bitch》,大講現代詩人的反諷意圖。我們當時還搞不清楚bitch一字在西方文化語境的意義,他就大講了一通這個字罵人的含義,是俚語中十分不堪的詞語,也可以入詩,而且作為詩題。

還有一次,他講到文化環境不同,詞語的表達有其特殊的含義,弄不清楚會鬧笑話的,他自己在美國教書就有過這樣的經驗。他說,那時在美國中西部的一個大學講中國文學,講到漢代的古詩,有一首無名氏的作品:「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胡地多飆風,樹木何修修!離家日趨遠,衣帶日趨緩。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他給美國學生講解時,就把「腸中車輪轉」解釋成My bowels move like cart wheels,沒想到學生哄堂大笑。他一時還沒會過意來,不知道為什麼如此哀傷的詩句會引出滿堂笑聲,後來才意識到美國俗語講「大便」,用的詞語是bowel movement。

余老師知道我喜歡寫詩,也就很耐心讀我的習作,給我不少創作想像的提示。我當時在一個小本子寫了幾十首詩,交給他看,他很認真讀完了,提了意見,還幫我改了一些詞句。他不是一個字一個詞那樣修改,而是指出,有的詩句意象鮮明,單獨來看十分精彩,但是與全詩的結構與整體意蘊不調和,個別意象與全詩的意趣出現扦格鑿枘的情況,需要做出一些調整。一首詩的好壞,還是要看整體,最好是意象鮮明突出,還能反映全詩的意思,不是有了好句子,就胡亂跳躍,除非你的主題是思緒的跳躍。

我還記得,他講英詩,時常指出某某是大詩人,某某是小詩人,十分在乎詩人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他說,「寫詩,就要當major poet(大詩人),不要當minor poet(小詩人)。「中國文學史上,李白、杜甫是大詩人,現代英詩之中,葉芝、艾略特、奧登是大詩人,是學習的榜樣。他說到華茲華斯是大詩人,當了英國桂冠詩人之後,還每天寫詩,「好像早上起來做體操」,說着說着自己笑了起來。我當時受他影響,讀了很多佛洛斯特的詩,還知道詩人受邀在甘迺迪總統就任的典禮上朗誦自己的詩,搞不清楚佛洛斯特算大詩人還是小詩人,頗有困惑,就問老師,他想了半天,說,或許在大詩人與小詩人之間吧。同學們當時不太懂,都在背後偷偷笑,說老師真有雄心壯志,想當大詩人呢。現在想來,其實他在文學創作上很真誠,一直是很努力很踏實寫作的人。

余光中欣賞李白,後來寫了「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這樣的句子。但其實,他鍛煉詩句的取向,更像擅長律詩的杜甫,所謂「晚節漸於詩律細」。我覺得余先生寫詩,也是着意鍛煉語句。不僅是寫詩,他寫散文也是如此,他用詩的方式寫散文,不僅注意句子的捶打,也引進寫詩所運用的繁複意象。他自己說,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後來還有第三只手寫文學評論,第四只手翻譯。

雖然他講書寫作都以現代詩為主,但可以看到,余老師在創作過程中,極為注重古典和現代的融合。五十年前他出版過一本詩集《蓮的聯想》,就嘗試把宋詞的韻味,以白話詩的意象與節奏表現出來,出現了古典與現代的互通,既是現代詩,又是婉約詞,有人說是新古典主義。其實,最主要的是從傳統中汲取靈感,表現手法則是現代的,十分優美流暢。這在當時給了我們一個重要啟示,就是文學傳統是不需要拋棄的,不必一定要像台灣詩壇流行的主張,說現代白話詩必須「橫的移植」,不能「縱的繼承」。余先生是現代派詩人,受外國文學影響,寫白話詩,還模仿過英詩的十四行詩,但慢慢就在詩裏融進了很多古典的東西,這就跟我們每個人一樣,先被歐美先進的東西所吸引,但血脈裏還是有中國文學傳統的底蘊,應該好好汲取利用的。

我和余老師有段時間比較疏遠,主要是因為我在學術追求的過程中,有了大轉向,放棄了文學作為畢生職志的想法,一九七○年負笈美國,專注歷史文化研究去了。過了三十年,來到香港以後,倒是多次邀請余老師訪港演講,看到他瘦削如舊,還是精神矍鑠,言談風趣,回答觀眾提問,反應敏捷,妙語連珠,還跟朋友說余老師「難得老來瘦」,肯定長壽,百歲人瑞是沒問題的。

前幾個月還想到高雄去探望,沒想到他遽然就走了。

 

(作者為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諮詢委員會主席、團結香港基金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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