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荊傳真

紫荊傳真

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悼念余光中先生 ☆作者:黃維樑

 

~ 香港紀念一代宗師余光中教授

 

十二月十三日早起,在網上看報紙的新聞,有一則的標題「八十九歲余光中不敵降溫住院療養」。看完簡短的內文,我馬上致電高雄余府,余太太接聽。她說余光中先生目前在醫院的加護病房,意識不清,四個女兒中三個不在高雄的,都從外地回來照顧。余太太的語氣如常平靜,說當下有事處理,請我等她來電再告知情況。  

訣別詩翁 

今年六月我曾和家人專程到高雄探望先生和夫人,十月我個人赴高雄參加詩人的慶生會和「余光中書寫香港時期」紀錄片發布會;從前清瘦健朗的余先生,兩次所見,變得瘦弱遲緩。去年七月摔跤受傷就醫,事後詩人說是次意外重創,使自己生命處於「陰陽一線間」。現在又住院了,且意識不清,我心緒忐忑。冬天日短,等到天黑還沒接到余太太電話,只好自己打過去。余太太說先生腦中風、肺炎兼心臟出毛病,和他溝通,他最多用點頭示意。我擔心詩翁再一次處於「陰陽一線間」,告訴余太太,我明天要飛到高雄看望。余太太起先不贊同,後來勉強同意了。我與內子商量後,隨即由她在網上買了機票,跟收拾行李,準備明天上午八時從深圳家裏啟程。

接下來是我生命裏迄今最長的一夜。子夜上床,輾轉不能入睡,起來看書。桌上余光中新近出版的《英美現代詩選》和《風箏怨》翻翻揭揭,經眼但不入腦,竟閱讀另一本桌上的《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起來。志清先生四年前辭世,時在寒冬。二夏手足間無限的互相關愛互相取暖,讓我覺得他們人雖離世了,而人生不盡。讀累了,又上床,還是不能成眠。窗外沒有下雨,然而好像有冷雨在敲我心扉——余先生不是有名篇〈聽聽那冷雨〉嗎?想像中一聲聲一滴滴,如頻繁的更漏,把我輾轉反側到天明。

內子見我神情不太安穩,而這個七旬老頭正準備獨自出門,從深圳過境到香港機場飛到高雄;這時內子微信的話語來了:余家三女兒佩珊「千叮萬囑」,請我切勿前往高雄,她們母女五人忙於照料余先生。十四日這天上午,天色灰陰,我頹然茫然,獨行之意打消。該補睡個覺了吧,上了床又下來,如是者兩三次。一直念余先生的詩句,〈獨白〉、〈蒼茫來時〉、〈蒼茫時刻〉、〈西子灣的黃昏〉那些篇的,意識流般念;心潮再起伏在五十年不變的結交往事中,以及〈歡呼哈雷〉、〈讓春天從高雄出發〉、〈湘逝〉、〈弔濟慈故居〉、〈太陽點名〉、〈中國結〉、〈死亡,你不是一切〉、〈當我死時〉詩篇的糾纏間,還有散文中〈鬼雨〉、〈為梵谷招魂〉的灰暗篇章。我早上應該不顧勸告啟程赴高雄的。

心愈來愈雜亂,「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枕我的頭顱,白髮蓋黑土……」這些句子微響;我念,絕不是電視節目《朗讀者》那樣朗聲。書架上陳幸蕙的《悅讀余光中(詩卷)》沐在朦朧的光中,書卷沒有一點怡悅的亮色。整個上午只覺疲累,卻毫無睡意,與內子憶述半年前高雄探望詩翁伉儷的事,和更早以前的種種。忽然,午間一點鐘左右,內子手機有朋友傳來噩耗,跟佩珊的微信以至余太太的電話,都告訴我們,余先生在十四日上午十時四分離開這個世界了。是駕鶴還是駕他高速的轎車呢?西歸的一天總要來的,我沒想到來得這麼快。遠近諸友都郵電交加,通消息也通歎息。接下來是報刊記者編者的訪問和約稿,要我談詩翁——周全一點說是詩翁和文翁——的文學貢獻和二人的交往。我無眠一直到十四日的午夜已過。

余光中與死亡的對話

四川的流沙河先生愛讀余先生的詩文,指出余氏一九七四年從台灣到香港任教後,開始萌生「向晚意識」。觸覺敏銳文筆精雋的流沙河,在一九八八年撰寫的〈詩人余光中的香港時期〉中發現並申論這種意識,舉出大量詩篇詩句為例。我二○○三年撰有〈和獨白的余光中對白〉,呼應了流沙河的闡述,並拓展議論,由余氏「掉頭一去是風吹黑髮,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見一九九五年的詩〈浪子回頭〉)詩句申說其年華逝去頭髮變白的桑榆情懷。我更想從余先生的詩文中揭示並解釋其死亡意識。然而,詩人健在時,對此我一直難以啟齒、動筆,難以敲鍵。敲打這種意識並不快樂,只有哀傷——除非把人生看得徹底通透,但是,又有多少現代莊子看到,在生與死之間的那道牆是塊玻璃呢?

余光中壯年寫的散文號稱「余體」,〈鬼雨〉是一名篇,為其哀傷而讚歎者遍及各地。何龍一九八九年編輯出版的余氏散文集,就名為《鬼雨》(這可能是內地出版的第一本余光中散文集)。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兒子出生後不久夭折,余光中把喪子之痛寫成〈鬼雨〉,說他在上課時傷心之際,向年輕的學生講述莎士比亞的作品,並詠歎道:「哪怕你是金童玉女,是Anthony Perkins或者Sandra Dee,到時候也不免像煙囪掃帚一樣,去擁抱泥土。」余教授好像是在運用心理分析學說,來剖析作家的思維:「莎士比亞最怕死。一百五十多首十四行詩,沒有一首不提到死,沒有一首不是在自我安慰。」他推廣其論斷,繼續說:「千古艱難唯一死,滿口永恆的人,最怕死。凡大天才,沒有不怕死的。」為什麼怕死呢?「愈是天才,便活得愈熱烈,也愈怕喪失它。」死亡籠罩人生:「在死亡的黑影裏思想死亡,莎士比亞如此……」跟舉出好幾個中英作家的名字。

一九六四至六六年,余光中在美國的大學任客座教授,死亡又來襲了。異國遊子常有「離散」(diaspora)情懷,思念故國之情可解,想像死亡之景則似乎太早了。一九六六年,三十八歲的詩人,竟然這時就想到如何為身後作地理定位:「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枕我的頭顱,白髮蓋黑土/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這是余光中國家感情最深沉的詩篇,也是一九七二年所寫〈鄉愁〉一詩的先驅。為什麼生年不滿半百,就岌岌想到百年後的歸宿?一年多之後,一九六七年,「死亡」再來挑戰。余先生的回應是〈死亡,你不是一切——兼答羅門〉,詩內直面死亡這個「你」:「死亡,你不是一切,你不是/因為最重要的不是/交什麼給墳墓,而是/交什麼給歷史」。詩人向死亡反擊。

到了一九九一年他六十三歲的時候,所寫的〈五行無阻〉中,身在高雄的雄健詩人宣稱戰勝了死亡:「任你,死亡啊,謫我到至荒至遠/到……極暗極空」的任何地方,「也不能阻攔我/回到正午,回到太陽的光中」。憑什麼可以如此?就憑他的文學。憑詩憑散文憑評論憑翻譯憑編輯作業,憑為自己為中華的文學,他鞠躬盡瘁。八十八歲的夏天,摔跤重傷出院後,仍然寫作和翻譯。余光中「與永恆拔河」——他的詩篇他的詩集就用這樣的題目。我這個讀者、仰慕者,以及千千萬萬地球各地用中文的讀者、仰慕者,都為他打氣喝彩,希望他戰勝死亡,贏得永恆。

五采筆璀璨  保住新詩尊嚴榮譽 

余光中的武器是璀璨的五采筆:他用紫色筆來寫詩,用金色筆來寫散文,用黑色筆來寫評論,用紅色筆來編輯文學作品,用藍色筆來翻譯。五色之中,金、紫最為輝煌。他上承中國文學傳統,旁採西洋藝術,於新詩、散文的貢獻,近於杜甫之博大與創新,有如韓潮蘇海的集成與開拓。他的散文創新風格,尤其是青壯年時期的大品,如《逍遙遊》等卷篇章,氣魄雄奇,色彩燦麗,白話、文言、西化體交融,號稱「余體」。

他的詩從《舟子的悲歌》開始的一千多篇,大體上融匯傳統與現代、中國與西方,題材廣闊,情思深邃,風格屢變,技巧多姿,章法嚴謹,明朗而耐讀,他可戴中國現代詩的高貴桂冠而無愧。紫色有高貴尊崇的象徵意涵,所以說他用紫色筆來寫詩。我們最要注意的是舉世晦澀難懂的現代後現代詩風橫行,而他堅持明朗(明朗而耐讀),為新詩保住尊嚴和榮譽。這一項貢獻是必須大書特書的。

五采筆勁揮,〈五行無阻〉的末二行是「你不能阻我,死亡啊,你豈能阻我/回到光中,回到壯麗的光中」。

梁實秋、顏元叔、夏志清、柯靈、流沙河、李元洛、宋淇、思果、鄭愁予、張曉風、梁錫華、黃國彬、陶傑、陳幸蕙、陳芳明、潘耀明等等,甚至不是文學界的金耀基,對其詩文都有極高的讚譽。一九六八年我讀大四時,不知天高地厚的文藝青年竟然稱讚余光中是「最出色最具風格的散文家」,而此評價五十年不變。

余光中的風格陽剛與陰柔兼之,既欣賞王爾德的喜劇,又為悲劇性的梵谷深深觸動,作品中對死亡的縈回於懷和對生命的昂然禮贊並存(這篇短文未能具體觸及昂然生命的一面)。大師十二月十四日逝世,這幾天神州內外的全球華文世界,眾多余迷余粉莫不哀傷,莫不讚揚其非凡成就。

一九七六年,余先生在遊覽倫敦西敏寺的詩人之隅後,在其遊記〈不朽,是一堆頑石?〉的末段寫道:「這世界,來時她送我兩件禮物,一件是肉身,一件是語文。走時,這兩件都要還她,一件,已被我用壞,連她自己也認不出來,另一件我愈用愈好,還她時比領來時更新更活。」十四日上午,我即使飛赴高雄,照時間推算,也不可能見到詩翁最後一面,遑論認出來認不出來。〈當我死時〉的上半篇說:「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枕我的頭顱,白髮蓋黑土/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聽兩側,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

雖然余先生最後三十餘年人多在高雄,安魂曲卻起自長江,黃河……

 

(作者為余光中先生友好、香港作家、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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