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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建造長城的人應該統治世界:一個中國人無法理解的西方杜撰 ☆來源:文化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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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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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縱橫》2021年10月新刊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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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暉 | 作家

【導讀】2020年3月底,卡達半島電視臺推出了一期談話節目《華盛頓還是北京,疫情之後中東的未來屬於誰?》。類似的話題近年一直是中東媒體的熱點,在中國成功控制疫情並向全世界提供援助後,相關討論一度洶湧如潮。有一派觀點頗占上風,認為中國將會領導亞洲進入財富世紀,並且中東位於”一帶一路”倡議的關鍵位置,讓中東終於可以獲得發展與和平的機會。一些中東國家制定“東顧”“擁抱中國”等政策,著手全面對華合作。一些中東人痛恨美國的強權,卻依然按照近代西方列強的模式想像中國,認為在美國實行戰略收縮後,中國有責任派軍隊前往中東填補“空白”。然而,這種想像是否符合中國的實際?

本文作者認為,中東地區是西方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全方位的、徹底的受害者,西方的文化霸權甚至壟斷了中東人的歷史認知,西方的歷史觀和中國觀,因此深刻影響著中東人想像中國與世界、中國與中東的關係。以至於在我們看來錯得離譜、荒謬的某些歷史杜撰,國外很多人卻信以為真。本文即以1965年上映的一部英國、美國、南斯拉夫、西德合拍,由中東演員主演的老電影為例,探討了西方如何基於自身的帝國主義經驗和偏見,形成了一整套關於中國的歷史敘事,以及這種偏頗的歷史敘事,如何影響了中東人的中國觀。作者指出,這部電影背後的“中央王國說”,是西方在與中國角力的動態過程中形成的。這一套歷史敘事的內容都是什麼、它的理論基礎都是哪些、它承擔的功能和完成的任務有多少、為什麼中國人對它遲鈍、同屬亞伯拉罕一神教體系的中東人卻一聽就懂還深信不疑,是迷人的課題。在作者看來,更重要的是,如此的“假歷史”在西方、中東乃至其他地區流行,勢必妨礙人們建立平等與和平的努力。 

本文為文化縱橫新媒體特稿,由作者授權原創發佈,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特此編發,供諸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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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尚思伽生前寫過一篇《作為冷戰小說的<日瓦戈醫生>》,介紹和分析美蘇“文化冷戰”圍繞《日瓦戈醫生》及其作者的角力,讓很多讀者有“被點醒”之感,公認是一篇佳文。

《日瓦戈醫生》拍成彩色電影,於1969年公映,攜著“優秀藝術作品”的光環,形成了影響範圍的最大化,男主人公的扮演者奧馬爾·沙裡夫也榮獲金球獎,達到了個人事業的巔峰。奧馬爾·沙裡夫是黎巴嫩裔的埃及演員,此前早就是阿拉伯世界的大明星,憑著1962年上映的《阿拉伯的勞倫斯》中的“阿裡郎官”一角,成功進入歐美電影界,其成就在整個中東乃至伊斯蘭世界無第二人能及。在阿裡與日瓦戈之間,他還扮演過一個角色,所謂的“成吉思汗”,這件事在中國不為人知,在西方乃至世界大部分地區也許——我不確定——遭忽視,但阿拉伯人卻念念不忘,因為,那是奧馬爾·沙裡夫第一次在好萊塢電影中扮演男主角;也因為,他所扮演的,是改變了世界的偉大人物,影響了中東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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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伯的勞倫斯》裡的阿裡 

標誌著那位埃及影帝事業里程碑的《成吉思汗,征服者王子》(以下簡稱“征服者王子”)一片,在中國觀眾看來,是荒謬絕倫的。這部片子只是用了幾個歷史真實人物的名字,裡面的情節全部造假,凡是在中學上過歷史課的中國觀眾都會又驚奇又迷惑,不知道那一班西方影人為什麼非要那樣胡鬧。實際上,我們——今天的中國人——會忽視一個事實,那就是,恰恰是中國觀眾完全看不懂那部電影的情節與寓意,相反,在世界其他地方,接受了整套帝國主義思想薰陶的人們,經好萊塢文化洗禮的觀眾們,看得流暢明白,能精確地接收到該片中傳播的資訊。

我第一次偶然看到這部電影時,也是一樣的困惑和尷尬,按照“新中國”的中國人的基本思維邏輯去理解片中的情節,結果是從整體到細節都看不明白,處處誤會。但有一個現象觸動了我。十年來,我一直在嘗試學習波斯語和阿拉伯語,順勢養成了去中東媒體上看熱鬧的習慣,結果,那裡的主流媒體上的新聞報導與時事分析文章展示了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中國。2020年末,意外撞見“征服者王子”,我驚奇地發現,當今中東主流媒體對中國的呈現,與半個世紀之前那部好萊塢“歷史大片”裡對“中華帝國”的呈現,完全吻合。 

換句話說,“征服者王子”中偽造的“歷史”,在中東的文化精英與大眾那裡,就是真實的歷史!在這個世界上,有無數的人,相信那部片子講述的是歷史真相本身!

我當然是驚呆了。

驚呆之後我就認真起來,一遍遍看那部大片,又結合中東時事報導,以及基辛格、尼克森的政治著作乃至《註定一戰——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嗎?》之類,折騰了大半年,才總算明白了片子中的情節大致在講什麼。

基本的歷史常識,讓中國觀眾對“征服者王子”的每一處情節都排斥,討厭。但,實際上,該片的每個設定,每個鏡頭,每個細節,每個詞彙, 都機心深迷,一石多鳥,沒有一絲絲的廢筆。

影片一開始,以渾厚的男聲宣佈:“大約八百年前,從蒙古利亞走出了一位軍事天才,征服了半個世界。”把“蒙古利亞”的概念通知給觀眾,但是,片中的“蒙古利亞”,卻是位於土庫曼斯坦。這一處地理與歷史的錯誤,根本不是疏忽,不是無知,我希望以後有機會專文分析。總之,如果你沒有相關的地理知識,傻乎乎地跟著電影的情節走,那麼你會經臺詞與情節得知,影片中的蒙古利亞離撒馬爾罕和布哈拉、塔什干很近,離“波斯人的王國”很近,但離“中央王國”非常非常之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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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表現男主故鄉的部分,借鑒了俄羅斯巡迴畫派的風格,富有藝術造詣,但也別有用心。

片中的男主人公、小小的也速該部落(原片設定如此,別打我呀)的青年酋長鐵木真異常穎悟,他與公共知識份子、巫師金發生了一場觸及靈魂的對話,在金的啟發下,他意識到,要讓本民族擺脫分裂、落後,應該前往中國尋找知識,“據金所說的,那裡有片極其富有的國土,是個充滿知識的遼闊帝國,我們必須擁有知識!”——巧妙地化用了阿拉伯世界廣為流行的一句諺語:“知識即使遠在中國,亦當往求之。”

於是,我們的男主人公率領年輕部落毅然翻越帕米爾高原——蔥嶺,片子用電影的獨特手法,以一連串變化的鏡頭與雄渾的配樂,把該段落表達得悲壯而充滿英雄氣概。才一翻過蔥嶺,在神意早已“寫定了”的安排下,他們就遇到了中國使團。大使甘靈出使印度歸來—— 別笑!——結果遭遇意外,與兩位隨員一起困頓荒野。男主好心地提議由他們這個部落護送中國使團,於是,也速該部落得以進入長城,到達北京———不許笑!

到這兒,一般來說神志正常的中國觀眾都忍無可忍,棄片了。但是,如此卻會忽略片中的兩段靈魂戲,而那兩段戲的每一句臺詞都意味深長。

第一段戲發生在長城腳下。此前,影片著意強調長城之外的廣袤世界荒涼、落後、艱難、危險,主人公的人生經歷裡只有狂野的暴力,情節也很陰鬱。從遇到甘靈一刻起,風格忽然轉變了,充滿了喜悅和柔情,洋溢著希望,仿佛有巨大的幸福等在前方。然後,一聲大鑼,荒山上,出現了蜿蜒的長城。

那一鏡頭本身就值得仔細分析,畫面極其明亮,長城半隱半現,雄偉,堅牢,但強硬和冷漠,沒有表情,讓人聯想到帕台農神廟一類的古跡,也讓人聯想到那樣的說教:“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隱藏的。”“我們將如山巔之城,為萬眾瞻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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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立馬在長城下。注意畫面中人與長城的比例,長城被刻意放大,獲得了神廟一樣的體積。

男主——按片中的設定,他可是未來的成吉思汗呀!——一看到長城,立刻掉馬奔到甘靈的乘車旁,用天真單純的口吻,似乎還帶著一絲不解與困惑,判斷說:“能修建這個(長城)的人應該統治世界的!”(Men who could build this should rule the world!) 

激起了甘靈的共鳴,後者感慨道:“這是威權皇帝們用來證明它(即他們統治了世界)的答案,兩千英里長,從大洋一直到七山,但是,啊,現在他們不再能統治我們自己,更別說世界了。”(So are answers the authorial emperors to concede it,2000 miles from the oceans to the seven mountains,but alas,now they can not rule ourselves,let alone the world)[大致如此,目前我看到的版本沒有配中文字幕,全靠個人聽力,可能有聽錯的地方] 

注意,這裡提出了一個問題,同時給了答案:

以中國文明的超強能力,應該是由中國人統治世界的,但是,如此的歷史為什麼沒有發生呢?為什麼是蒙古人、英國人和美國人四處搞征服,分別建立了陸上最大帝國、日不落帝國和全球帝國呢?

因為中國是由威權皇帝們統治,他們修建長城來製造統治世界的假像,或者說,形成對世界的一種獨特的統治方式。

我們中國人清楚,那個問題是一個偽問題,所以答案也是無聊的。蒙古帝國和日不落帝國都經過短暫的巔峰後就分崩離析,至於美帝國主義、美國“全球帝國”,知識份子和政客們的看法不一,各派誰也說服不了誰,精英們自己都還沒吵清楚。所以它們有什麼意義作為歷史的標準,或者說作為所謂“元敘事”呢?

但在中國的國境之外,那個問題及其答案不僅成立,而且很嚴肅。

隨後,一支金甲紅袍、威風凜凜的騎兵隊伍出現在長城腳下,迎接甘靈一行,備受吸引和觸動的男主再次表現出超凡的洞察力,對他的未來的大將山說:“胖過頭兒的熊群不是狼群的對手,從現在起你就記住這一點。”

到達北京之後,很快迎來第二段靈魂戲,男主與中國皇帝在金鑾殿上的交鋒。這段戲是把 “瑪律嘎尼跪拜乾隆帝”的西方人版本,用迪士尼風格重新編排了一遍,變得如卡通片情節一樣簡單好懂——世界各地的老鄉們,別走,快看呀,中國皇帝欺負人啦!

皇帝升上寶座之後,殿中百官宮娥忽然全體跪倒磕頭,匍匐一片。男主愣了,拘謹地鞠了一躬。皇帝把男主召到寶座前,誇獎他可信之後,立刻發表了白人式的種族歧視言論。

男主壓著怒意,無奈但也心誠地說:“自然,像你們這樣富有和強大的民族是沒什麼可畏懼的。”

皇帝傲然:“畏懼(fear)?中華帝國(the Chinese empire)就不知道這個詞。”

男主敏銳地反問:“那麼長城的目的是什麼呢?”

皇帝回答:“是為了保證我們所掌握的文明、知識和藝術能夠安然存續,是為了讓我們自己規矩得體,是讓人們留在其內。”

鐵木真一驚,喃喃道:“把我也留住?”

皇帝笑起來:“我發現你極有娛樂性,你總是說話這麼直接和正面。你和你強壯的部眾來到我的城市,就像帶來了一股新鮮的輕風。” 

所有這些胡說八道,讓中國觀眾騰雲駕霧:這都是什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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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上跪倒一片,男主鞠了一躬。

❸ 

恕我省略論證過程,直接把一年半來圍觀阿拉伯語媒體的心得體會吐露出來:

在西方當代的歷史學與政治學中,有一個相當強大的流派,是以西方帝國主義為基礎。那一流派,把西方資本主義制度催生的、只是在具體歷史階段中出現的帝國主義,上升為“人類歷史客觀規律”,上升為人類社會的最高級形態。如此,對大英帝國的形態與歷史過程的半真實半想像的概括,轉化為歷史的“元敘事”。一切歷史事件,不同地區的文明現象,不僅按照那一元敘事去講述,而且按照那一元敘事去裁量。隨便舉例,就我國目前市面兒上能看到的翻譯著作來說,L.S. 斯塔夫裡阿諾斯的《全球通史》、基辛格的《世界秩序》、約翰·達爾文的《帖木兒之後——1405年以來的全球帝國史》,都是以帝國主義作為原則去思量歷史,更不用說《註定一戰》之類。

此一流派,最符合西方資本主義的利益,因此影響巨大,既彌漫在嚴肅的政治討論中,也彌漫在大眾文化裡。觀察當前活躍在主流媒體上的歐美精英與中東精英,就會發現,在他們那裡,帝國主義類似“歷史客觀規律”,儘管他們根本沒有“歷史客觀規律”那一概念。恰恰相反,帝國主義萬古長青的人類史,在他們, 是“神意”的安排。

搞清了這一前提,“征服者王子”便不再稀奇古怪,它的強大有力,凸顯出來。實際上,它用迪士尼動畫片一樣的低幼智商的、笨拙愚蠢的情節,宣揚了西方關於中國的一整套歷史敘事:中國自古就是個帝國,並且始終都是個帝國,沒有其他情況。西方帝國主義史學——我稱之為“帝國神教”——不僅把所謂“帝國”抽象化、普遍化,作為國家與文明的最高形態,而且把資本主義催生的帝國主義與“帝國”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與範疇混淆在一起,帝國就是帝國主義,於是,中國文明又成了自古以來一直都施行帝國主義。

然而,帝國主義史學碰到了一個矛盾:那最古老的帝國與帝國主義者,什麼中華帝國,卻並沒有搞近代西方列強風格的帝國主義呀。

帝國不搞帝國主義,是怎麼回事?

西方右派動用詭辯術,為中國專門打造了一套敘事:

相比其他文明,中國文明特別早熟,與周圍地區形成了文明水準的巨大落差。它異乎尋常地先進,富有,繁榮,但因此也變得過於文雅。結果,中國人產生了歐洲白人所特有的那種種族主義優越感,他們妄自尊大,認為自己的國度是世界的中心,是“中央王國”。

對中國以外的地方,中國人無比輕蔑,沒有任何興趣,並且感到恐懼,厭惡,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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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男主憑藉軍功獲封帝國親王,與妻兒、親人都過上了奢華典雅的文明生活,與入關前形成截然的對比。

但是中國人智力優秀,建立了一套適合自己的世界秩序,其要點,是修建一道長城,把中國與世界隔離開來,“閉關鎖國”。由此,保護中國不受“野蠻人”的侵害,同樣重要的,保護中國文明的燦爛成果不會流出長城,始終只為中國人享有。

於是,整部中國歷史,就是長城外的異族試圖沖入長城,而中國盡力防止那種情況發生。但是,因為中國人文弱柔和,完全不會打仗,所以“蠻族”一次次地沖入長城,成為中國人的統治者、中國文明的主人。“中央王國”戰勝異族入侵的情況?不存在的。

每一次蠻族成功沖入長城,都會給中國文明帶來力量,帶來血性,帶來它缺乏的野心和英雄氣概,於是,是入侵者讓中華帝國升上全新的水準,暫時呈現出全新的狀態,真正對人類文明有所影響、有所意義。

中國人非常智慧或者說狡猾,既然打不過,就運用耐心和手段,同化入侵者。而入侵的蠻族因為文明差距實在巨大,不得不漢化,然後中國人就宣佈他們也是中國人,所以,入侵者才是中國的受害者。

各位去讀基辛格的著作,裡面鐵口鋼牙,宣講的就是這一套歪理:

中國因自己的卓越成就而令四海歸心,外國理當景而仰之。中國可以和另一個國家成為朋友,甚至是老朋友,但絕不會視對方與自己平等。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獲得平等地位的是征服者。……這是歷史上文化力量最驚人的一個成就。征服者在很大程度上被敗在他們手下的中國社會所同化,連他們故鄉的大片土地都被認為是傳統的中國領土。(基辛格:《世界秩序》第280頁,中信出版社2015年)

鴉片戰爭以後,中國人民在切身的痛苦遭遇之下,注意到西方對中國的一整套醜化與侮辱的理論,姑且稱之為“東亞病夫說”。但是,在侵略中國與遭受中國人民反抗的過程中,西方炮製了非止一套的理論,可以靈活用在不同的場合,其中就包括上述理論,且稱之為“中央王國說”。

中央王國說不僅是抽象的理論,而且是一套由西方中國學專家們精心打造的“中國史觀”,既有原則性的“觀”,還有具體的“史”,即歷史敘事。關於長城的歷史敘事便是其中的關鍵一環,也可以說,長城成了那套中國史觀的“象”。西方宣揚下的長城,與我們中國人自己熱愛的長城,意義完全不同,象徵著完全不同的歷史內容,這是粗心大意的當代中國人所疏忽的。

中央王國說的起源與發展過程,是複雜和重要的學術課題,也許能一直上溯到阿拉伯與波斯古代文獻,更不要說需梳理歐洲漢學的脈絡,只能留待專家學者們去著手。但,不管怎樣,從“征服者王子”一片可以明確,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那套史觀不僅百分之百地成熟,而且西方世界借助好萊塢電影,向全世界宣傳。

從戰略與戰術的角度衡量,中央王國說極其高明,簡直完成了數不清的任務,比如將西方的帝國主義行為、對全世界的侵略與殖民合法化。歐美中國學界假造了一部中國史,然後讓全世界“以史為鑒可以知興亡”:看,中國本來是最有能力征服世界的,但它貪戀舒服,拒絕走出長城,所以最終落得個被征服的命運! 

這套史觀還讓西方列強對中國的侵略變得理直氣壯:中國對人類非常重要,它的人民優秀,它擁有光輝的文明,但是中國人卻拒絕與人類分享它所擁有的一切,拒絕向世界開放。所以,鴉片戰爭也好,八國聯軍也好,都是西方徹底打通全球的文明空間的行動,是最終統一人類的空間,是強行打開最後一片拒絕與人類共用的文明,是強迫中國人與人類分享它的一切優秀成果,與人類交會到一起。因此,西方打清朝,不僅僅是為了西方人,而是為了全人類的利益而戰,是人類最終徹底取得統一的關鍵一戰。延伸到今天的情況來說,還是開啟全球化進程之前的關鍵一步:

在近代,西方國家的代表懷著自己的文化優越感,試圖把中國納入已成為國際秩序基本結構的歐洲的世界體系,他們對中國施壓,要求它培養和世界其他國家的關係,和別國互派大使,允許自由貿易,還要求中國實現經濟現代化,開放社會接受基督教的勸導,以提高國民素質。西方心目中的啟蒙和接觸在中國眼裡卻是來犯……可恥的是,西方國家最終和中國攤牌時,要求開放自由貿易的產品顯而易見是最有害的產品。它們的工業進步帶來了眾多的成果,它們卻偏偏要對中國出口鴉片。(同上280、283頁)

新中國成立以後,中央王國說還有一項重要功能,那就是否定新中國的性質、否定中國革命史。“征服者王子”上映于1965年,那個時間點很微妙,一方面,美國經歷了抗美援朝的沉重打擊,又捲入越戰的泥潭,領教了新中國的厲害;另一方面,無論美國還是歐洲,都有部分明智人士希望重塑對華關係。那部電影顯得像是一次針對民眾的思想動員,一次廣泛的輿論鋪墊,告訴世界大眾:中國是如此美好,如此值得奔赴前往,如此值得擁有,那麼西方如果降尊紆貴主動向中國尋求和解,也不丟人。

連成吉思汗都是投奔中華帝國之後才走向輝煌的,美國總統前往北京訪問,不是在遵循歷史成例嗎? 

及至1969年,基辛格秘密訪問北京,震驚世界,開啟了美國“向中國開放”(Opening to  China)行動,促成尼克森成功訪華。那兩位大政治家都感到得意和興奮,自豪和喜悅,特別有成就感,甚至似乎有種幸福感,如果留心閱讀他們事後的著作就會發現,尼爺和基爺的得意與自豪,恰恰是建立在“中央王國說”上。難以置信的是,基辛格回憶錄《白宮歲月》裡,涉及中國的章節彌漫的心態,與“征服者王子”裡遇到甘靈之後的劇情的氛圍非常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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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年輕部落第一次進入北京時,眼前是美麗燦爛的世界。

也就是說,把中央王國論簡單認作西方智者出於戰略需要發明出來的偽歷史,那就太簡單了。很大程度上,西方人是出於心理需要,為了給西方中心的世界理論打補丁,而發明了中央王國論,但他們是真信,真的認為那就是嚴謹的中國史,真實不虛。

尼爺曾經和國務卿一樣擔心,到北京後,陷入瑪律嘎尼或者“征服者王子”男主那樣的窘境,結果中方對他們禮遇隆重,讓那位美國總統松了口氣(《尼克森回憶錄》);基爺則用炫耀的語氣表示,毛主席接見美國總統,實際上是皇帝召見儀式的簡化版,而他和尼克森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白宮歲月》)實際上,能很快見到毛主席,就讓他們兩人喜氣洋洋了。

更重要的是,尼、基二位爺都堅持,上海公報發表,意味著中美建立了准軍事聯盟。在“幾千年”的中華帝國史上,第一次,有外國元首是以中央王國的軍事同盟領袖的身份,而不是前來朝貢的野蠻人的身份,進入長城,到達北京的!讓他們兩人怎麼不得意!

“連成吉思汗都是打進長城的!”——不要笑話我,“成吉思汗打進長城”,在中國以外的世界,是一項“歷史常識”,反正至少在中東是歷史常識。

成吉思汗沒做到的事,英國人沒做到的事,美國人做到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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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近尾,男主帶著帝國親王的身份,於佈置著中國大貴族陳設的帳內,發佈了西征大令,揮兵直指俄羅斯、印度、中亞和波斯。然後,他卻因為無人理解征服之偉大,陷入悲愴的孤獨。

“征服者王子”一片是由英國、美國、西德、南斯拉夫四方聯合攝製,如今,不知是否還有途徑探尋它出籠的經過,想必很有趣。總之,它肯定是彼時歐美“戰略忽悠局”的傑作,是文化冷戰的一次成功戰例。將之與奧馬爾·沙裡夫參演的另外兩部名片做比較,可以看出,西方在當時如何將中國與蘇聯、阿拉伯世界加以細化的區分,為中國打造了獨特的形象、獨特的定位。

當時的中國沒有察覺西方的那一場成功的“戰略忽悠”行動,今天的中國也不清楚,中央王國說依然在全世界的媒體上彌漫,就如中東精英,就是依據那樣一套史觀來忖度中國。  

中國自先秦以來的歷史敘事,鴉片戰爭以來的近代史敘事,都被圍堵在國境線內,一步出不了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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