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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3/28
| 巴黎第八大學哲學系教授,多次到台灣客座。哲學著作包括《民主之粗暴慶典》、《敵人的軀體─超級暴力與民主》、《野蠻的和平:論當代政治》、《免疫之民主》等。
我們身處的世界,人民、國族、國家的關係,有主權互相認同做前提。一個實體(一股勢力)不被其他所謂「國際共同體」的主權認同,就沒有主權地位,因為主權不能夠是不完整的,沒有部份的主權這回事。(資料照,台灣基進提供)
2024年5月20號上任的台灣新總統賴清德不厭其煩地唱一段小調:由現在起,不需要隆重宣佈台灣獨立了,畢竟中華民國已經是獨立國家,所以是主權國家。台灣既然已經獨立成一個主權,無所謂宣不宣布。這個說法在上一任總統蔡英文任期已經出現,但賴清德把它鑄成國家官方綱領。
新治理階層的論述操作
這樣把獨立定義成主權的官方說法是:中華民國是主權實體,並不隸屬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之亦然,互不隸屬。這個說法在支持台獨的民進黨領導人口中,就像「獨立是主權,可以互換」的說法一樣神聖不能改。再進一步解釋,意思就是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兩個完全不同、清楚分開的主權實體。換句話說,「一個中國」的說法──根據中國和西方及其他勢力(特別是和日本)在1970年代互相認同、簽協定,中國進聯合國和安全理事會,再籠統一點講,中國踏入「國際演奏會」──這個一中說法,不管如何詮釋、轉化,事實上對台灣現任掌權者而言儼然空洞無效。
那麼,現在唯一一個要辯論的問題就是大家可不可以想像有兩個「中國」,一個在大陸,一個在島上,涇渭分明,又或者要不要徹底把「台灣」主權實體和「中國」這個指稱分開。台灣領導人現在力有不逮,下不了手。他們在兩個路線之間猶豫不決是有原因的,我們之後會說到。於是,一方面有狂熱的「台灣島國主義」,象徵是非官方代表的綠色島嶼(民進黨黨徽),一方面官方指稱又一直是「中」華民「國」,一直用蔣介石政權遺留下來的官方象徵物,是二十世紀中國歷史產物:1911年中華民國宣布成立、反抗日本佔領、內戰國民黨敗給共產黨……
張鈞凱專欄:當要求「不具名」的受訪者越來越多 更多文章台灣總統這兩句話,目的是令台獨派的綱領變成有力法則,作用是掩飾矛盾,畢竟只要國家治理階層和政治精英提到台灣歷史、台灣人口、台灣地位、台灣身份,論述就持續搖擺不定,前後不一。這兩句話有說了算的作用。台獨派想用進口的概念機器、理論框架,如西方和歐洲歷史的關鍵想法「國族」,來思考台灣歷史、台灣文化的複雜悖論,但看台灣「問題」本質就知道沒有可能這樣做,台獨派卻想弄成沒有懷疑餘地、不用討論的真理。台獨派越想投射到西方,越想捉緊「台灣國族」,就越掌握不到台灣的政治現實、百姓生活。
那麼,台灣新治理階層的論述操作,關鍵就是鴨霸把獨立當成主權。這是最近上任掌權、至高無上的賴清德加碼的台獨故事基礎。但是,這樣把獨立當成主權,出品依然模糊不清。台灣完全不是中國又有少少算中國(「中」華民「國」),破綻非常多。
台獨的政治哲學難關:主權到底是什麼?
蔣介石在中國大陸敗給共產黨,和殘存軍隊、效忠國民黨的政治機關佔據台灣,台灣事實上變成一個獨立的政治實體。這種「事實上獨立」的現實基礎很容易確認:台灣政治系統和行政機關自成一套,現代國家元素又齊全,貨幣、軍隊、警察、稅制都有,居民到外地旅遊是用台灣護照的,諸如此類。退守台灣的中華民國,直到共產黨管治的中國大陸和美國等西方勢力建交、進入國際共同體為止,一直也是中國主權化身。這也是為什麼中華民國當年在聯合國佔一席位。
197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進場,蔣介石(中華民國)氣急敗壞離開聯合國,形勢完全改變。中華民國不只失去各國眼中的中國主權代表地位,更和所有跟中國大陸建交的國家斷絕外交關係。這個轉向是關鍵——台灣的「事實上獨立」和主權斷開了。台灣獨立通常被人定義成「事實」,概括得非常好。這個說法說中了一個可感現實、一種真實地位、一個國家勢力,事實上自己管自己,可以和其他勢力清楚分開,但這單純只是一個既成事實的當前狀態:內戰尾聲,蔣介石和殘存軍隊退守台灣,而台灣1946年重新變成中華民國不可分割的一部份,內戰贏家共產黨當年又沒有能力把蔣介石趕出台灣。
問題是,事實上獨立(由局勢種種起伏交錯構成),和主權、所有人眼中正當的主權,不論今昔,還是有一道鴻溝,沒有修辭手法能夠填平。
中華民國離開聯合國,和國際共同體絕大部份國家再沒有外交關係,法理基礎就一直不變:中華民國不再被認同成一個主權國,再不是國際共同體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世界上認同中華民國的國家寥寥可數,沒有一個是大國。絕大部份屬於聯合國的國際組織,中華民國也沒有參與。國際條款,有些中華民國即使「認同」,也沒有簽定。國際運動比賽,中華民國代表就用奇形怪狀的「中華台北」名牌來參賽……
然而,我們身處的世界,人民、國族、國家的關係,有主權互相認同做前提。一個實體(一股勢力)不被其他所謂「國際共同體」的主權認同,就沒有主權地位,因為主權不能夠是不完整的,沒有部份的主權這回事。照政治哲學傳統(主權概念正是從這個傳統借來的),這一點關乎主權的基本定義,就像十六世紀法國政治理論家博丹(Jean Bodin)在《國家六論》寫的,「主權是一個國家持久又絕對的權力」。於是,在一個由不同主權組合起來的世界,被其他主權認同是主權的基礎,是博丹說的「絕對」。換句話說,一個主權不被絕大多數主權認同,不是缺了一角的不完整主權,而是完全不算主權。這一點是關鍵。不完整主權是前後矛盾又荒謬的想法。
一個自我正當化的主權不存在
主權想法完全浸在歐洲政治和哲學傳統裡,當中有一條現代界線很關鍵:契約出現,互相認同,承諾算數。這下分岔意義重大,已經由十五、十六世紀意大利政治理論家馬基雅維利提出,一股勢力單靠力量是不夠主張自己有權存在的,還要被人認同,被其他勢力、實體(什麼勢力也好)看成正當才夠。大家由一個現實面轉到另一個現實面,由比拳頭大變成講法理。一個勢力被其他勢力認同,關係就有契約做視野:可以訂立契約,用原則和權利做共事基礎,還有一點很重要:可以講信任。
正因為有契約做視野,主權才有意義。歐洲歷史、世界歷史上,主權要奠基,變成規矩原則,被人當成普世參考,就要照「認同」佈置。主權要和其他主權有關係才存在。要正當,才真正存在,而正當和認同分不開,契約是基礎。一個自我正當化的主權不存在。
於是,沒有主權可以完全和「虛構」分開,也就是和故事分不開。而故事的本質是大家分享的,要有人聽、有人信、有人講。自稱主權,不停大叫「我是主權」,卻沒有人聽、沒有人信,自己講自己聽,沒有像二十世紀德國哲學家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講故事的人〉說的一樣「口耳相傳」,這種故事什麼都不是。換句話說,一個虛構故事要其他人有份聽有份講,才能化虛為實,讓事成法。照這個實在又正面的意思,虛構不是和現實對立,而是把現實弄進法理機制的。但再說一次,條件是聽眾相信,聽完再講給別人聽,把故事傳開,虛構故事才會樹立權威,正當起來。簡言之,要做主權,單憑自己大叫「我是主權」不夠,還要有人認同才行。這一步,說話的人不能控制。如果在沙漠大叫,沒有人聽到,沒有人認同,什麼都不會變,只會無止境困在不完整又脆弱的事實機制,無法踏入法理機制。
於是,事實(獨立)和法理(主權)的對立就非常重要了。今天台灣治理階層接二連三隆重頒佈,花力氣填平事實和法理的鴻溝,無論說什麼、做什麼也是徒勞,講到底,只用「事實上獨立」做基礎,沒有國際認同,沒有國際法法理地位的主權,所謂事實主權,是UFO,嚴格來說不可能存在。
歐洲政治和哲學傳統定義的主權有一個弔詭地方,我們要停下來講清楚:主權是一股意志確認自己存在,即一股勢力出現,立足世界,讓世界看見,也想讓世界認同它有權存在。另一方面,主權要是複數的、又多又雜的(「世界主權」的想法說不通,無法想像又不貼切。這也是人類主權和神學上神聖主權的差別,神聖主權是絕對的一),就要主權宣佈自己是主權(這是為什麼主權宣言很重要),確認自己存在,再加上其他法理上同等的主權認同,才能成立。
正如二十世紀德國法學家施密特(Carl Schmitt)所言,主權是政治神學概念,人類主權一方面是按照神聖主權來建構的,但同時又有根本的不同:人類主權又雜又多,至於神聖主權,從一神論的西方角度來看,只能以絕對一元的機制來想像。但即便是中原帝國(Middle Empire)的君主(中國皇帝)也知道有外面,中原帝國不是整個人類世界。他知道世界上有各種異質的人類世界,這也是為什麼他會迎接有學識的歐洲耶穌會修士。
認同是主權的根本,而非次要配件
那麼大家就清楚看見人類主權的條件,有「絕對」和「相對(相互)」糾纏在一起,吊詭至極。「絕對」,是指主權一說創立就算創立,宣布自己存在就既成事實。「相對、相關」,是指主權彼此認同,把對方當成正當。這也是「片刻」(出現、出世時刻)和「延續」的張力。兩種時間觀繃緊拉扯,大家在所有現代革命中都能看到的張力。革命是事件,確立一股全新勢力,是一個時刻。革命又要延續,變成體制、權力、國家,花時間建立,途中總是要其他主權認同。
二十世紀所有不是如火花一瞬即逝的革命都是這樣,例如俄羅斯革命和中國革命,還有其他。
不管怎樣,目前世界規則不是主權亂放在一起,而是各種主權不斷互動。在一個國家主權關係在和平、戰爭之間擺盪的網狀世界,一個主權不可能靠自己就正當,不可能以為宣布自己是主權就會完整存在。在當前世界,認同是主權的根本,而非次要配件。法理形式讓「認同」變成「契約」,化為制度,清楚可見,愈明確愈好。這是為什麼國際共同體成員全體認同的標準和守則那麼重要,領事館、交換領事、公約,一整套外交邏輯,令主權(不止大家常說的「國家」)關係可以照程序辦。
如果沒有這些形式認同程序,一個主權面對自己未承認的勢力或實體,就完全沒有義務遵守常規。這是為什麼俄羅斯沙皇政權被推翻後,法國、英國、美國認為自己出兵攻佔俄羅斯領土、支持白衛軍是合法的。因為這些國家不承認蘇維埃政府,認為這個事實上存在的政權不正當。這也是為什麼塞爾維亞現在拒絕承認獨立的科索沃。這樣一來,塞爾維亞就保留介入權利,可以用盡方法介入,包括派兵,(那裡阿爾巴尼亞人是大多數,塞爾維亞人是少數,雙方有衝突)。 科索沃就像台灣,即使非常倚賴其他勢力保護(北約、歐洲共同體、美國……),事實上也是一個「獨立」國家,但是國際共同體大部份成員沒有正式認同科索沃,包括俄羅斯和中國,主權就變得有爭議,地位飄浮不定,甚至沒有聯合國席位。然而,就像前面之前說的,沒有不完整的主權。一個僅僅缺了「一點什麼」的主權,不算主權。
這樣形容科索沃貼切,用來形容台灣就更貼切。不是缺了「一點什麼」,而是缺了根本,缺了國際承認,包括主要的西方霸權國家認同(光這點就跟科索沃天差地遠)。這大概也是為什麼中華民國和那些大聲說要保護台灣的國家沒有正式簽雙邊條約,特別是軍事條約,(經典版本是法國、英國、波蘭二戰前夕簽定的協約,所以當納粹德國攻打波蘭,英法兩國就自動參戰)。沒有簽,因為中華民國只不過是「事實上」存在的勢力,所以也只能給物資、軍事、政治、外交這類的「現實」援助,而不能做諸如簽契約、條約、共組聯盟等等的正式形式動作。因為一旦正式簽定法理上有效的公文,就自動認同中華民國主權,打破一中原則,(其他主權國當年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式建交,普遍都要認同一中原則)。一旦現在支持台灣的勢力刻意挑釁、打破「一中」原則,就是中國大陸對台灣的開戰理由。
不是盟友,而是美國自家的獵場
這是為什麼所有西方陣營給台灣的援助主要都是事實層面、不是法理層面的事,總是可以隨時說沒有就沒有,沒有長遠正式合作。所以,有次川普一如既往按捺不住,宣布如果台灣國家和納稅人不肯自己掏腰包,美國可能不會再支援台灣,台獨精英就惶恐起來,陣腳大亂。拋棄症候群發作,怕沒有事前通知就被最強保護國拋棄,表示援助一定是不正式的。這一點就讓人看見中華民國在這個格局的真正地位:不是美國盟友,而是受保護的代理國、附庸國。換句話說,如果美國為台灣,和中國爆發政治衝突、軍事對峙,單純是因為美國把台灣當做自家打獵場、深入中國海的碉堡,是戰略投機,完全不是因為兩個主權有什麼契約。只比拳頭大,沒有法理做秩序基礎。
這些顯然而見的事,台獨派領袖很想掩飾,就起勢搞論述,把一堆字眼串起來,說成等同:獨立、主權、自決、不隸屬……當然,現在環境有利這種狡辯:霸道伯爵和被寵壞的小孩一直踐踏國際法(主要是美國和以色列),結果是國際法就不再是大家認同的穩固指南。主權被有能力踐踏的踐踏,國際共同體認同的決議要不被無視,要不只有單方面實行,屈就遊戲話事人的「制裁」。原本是國際秩序基礎的規則,這個世界越來越不肯跟(局勢卻沒有好轉),大家看見如歐盟和北約等超國家巨大實體、跨國經濟體、軍事經濟政治勢力,有新資本主義推動,越來越強勢。這些新勢力體確立自己地位,越來越穩固(烏克蘭戰爭到底也是俄羅斯和北約的軍事衝突,而不是所謂世仇戰爭、鄰國戰爭),主權問題就越來越模糊。大家拋開主權,擺明不講或偷偷無視,一切來得就好像現在世界走回頭路,回到自然狀態,只比拳頭大,也不是個人鬥來鬥去,是各種勢力互鬥。
吊詭在,把大家推向這條回頭路的人,正正是用國際「秩序」、國際法來掩飾比拳頭大政策的人[1]。有計劃地搞亂局勢,所有國際秩序的基本指南漸漸消失,所以我們才正正要找回主權概念的意義,但並不是要崇拜主權,以為主權是萬靈藥[2]。事實是由十七世紀起,歐洲秩序擴張成世界秩序,就是用主權系統來運作的。當然,這個秩序起源主要是歐洲建立殖民帝國,再加上美帝主義崛起。然而隨著被殖民者的民族自決、殖民地獨立浪潮在二十世紀強勢湧現,主權問題又重新回到中心,主權被重新定義成勢力的計算單位,重建國際秩序,國際秩序又重新穩定下來。
用唸咒語、施魔法的方式講主權
在全球南方的國家、昔日殖民地,主權仍是以對倚賴、從屬的對抗為形式。首先不是關乎國家,而是關乎人民。同樣,過去幾十年不斷有能源危機,一個像「能源主權」的想法出現不是沒有原因的。這個世界,昔日殖民國常常被當成不獨立的國家,依賴大國,經常要忍受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種種操作,要忍受苛刻的「緊縮」政策,欠全球北方的「債」。現在局面裝扮成「國際秩序」,主權概念,尤其是人民主權,依然是首要的制約因素。西方列強失勢,法國或英國等後帝國降班,我們講主權不是要幫列強背書、挽回劣勢,而是讓過去被殖民的人、被當成從屬的人排除萬難捍衛主權。這是為什麼要說破台獨派領袖今天搞(概念)知識走私,用「主權」魚目混珠。他們造假不是要解放人民,恰恰相反,而是令人民唯命是從。台灣越來越明顯是美國保護國,不是主權實體,局勢越來越壞,台灣真實地位會這樣,不是有鄰近強國入侵,粗暴先發制人,而是台灣統治精英自己想台灣地位是這樣。這班人渴望有主權,卻天天擠在大哥的保護傘下。
有人可能反駁,說前面的反思都是歐洲中心主義。這樣反駁徒勞無功。並不是我們把歐洲政治哲學傳統的範疇投射到「另一個世界」,而是台獨派爪牙鸚鵡學舌,原本有完全不同的文化傳統,現在卻滿口主權。他們用這個字眼,沒有猶豫,也沒有顧慮,目標是大展雄圖,不只是要現在一鳴驚人,還要名留青史。是他們用英文在歐洲傳統逛,看見理論就連忙拿來循環再用,為了一己目的,令人認不出本來作用。然而,台灣國家精英靠攏美國、西方霸權體,完全是有樣學樣,別人做什麼我就做什麼,用中文也好,用英文也罷,再沒有能力自己反思了。主權在他們的口中就單純變成把戲,不是用來理解,而是就這樣說說。他們才不在乎主權有沒有效、實不實在。他們執著要和中國徹底分開,不惜代價,哪怕要完全臣服另一個主人,臣服美國和西方勢力也不要緊。說白了,主權才不是他們在乎的事。他們只想搞幻象大計,把台灣由一個世界弄去另一個世界,不顧歷史,不顧地理。他們講主權,只是唸咒語、施魔法:把台灣連根拔起,從原本的歷史和地理拔起,送去西方白人文明自由民主的魔法湖裏。
台灣離開聯合國,國際共同體普遍不再認同,反而認同中國大陸政權,台灣就喪失主權,歷史上有很多主權也一樣,這樣說應該完全合理。喪失主權可以有不同條件,最經典的是打敗仗,敗給另一個主權,結果是人民就不再隸屬原本的主權,被打敗的主權沒有能力遵守以前和人民簽訂的契約:沒有能力保護他們性命安全。
台灣領導人沒有能力寫出一部國族小說
喪失主權也有其他條件。可以是內戰結果,例如西班牙共和國內戰,佛朗哥推翻了西班牙共和國。也可以是系統顛覆的結果,例如蘇聯消失、東德被西德吞併、南斯拉夫瓦解之類。中華民國這個例子,大家看見是國民黨打輸中國內戰的遲來結果:國際共同體,特別是西方勢力,很晚才肯屈服歷史定斷,付諸實行,認可中國共產黨的勝果。但他們最後也有認可,就像二十世紀初俄羅斯革命一樣。
當然,格局比俄羅斯革命更複雜,畢竟幾十年來都流傳中華民國的虛構故事,認為事實上退守台灣的中華民國,這個殘存中國,才是正當中國代表。但這個虛構故事追不上真實歷史,要靠冷戰,西方在東亞搞政治投機、對抗全球共產主義,才一直流傳。一旦說破國王沒有穿衣服,在世界國族和人民眼中,中華民國不再可以說自己化身「中國」,就剩下殘存主權,困在島上的領土,依賴其他國家,國際法地位飄浮,海陸空空間地位未定,就像事實上受土耳其保護的北賽普勒斯共和國,也像索馬利蘭(台灣和這塊事實上獨立的領土有外交關係,越走越近,可見相似)。這樣比較,推論下去的話,也可以說:台灣是主權國,正如關塔那摩灣是美國一部份。是一個實體, 一塊領土,一個真實空間,由國際法規範來看,地位卻模糊不清,單純是事實現況。照這個意思,台灣「事實上是主權」,但事實和法理有一道鴻溝。
正如十七世紀英國政治哲學家霍布斯在《利維坦》所言(第29章23節),一個主權敗北,無論是內部紛爭,還是外來勢力打敗也好,永遠無法再回頭。於是,假如有一天「台灣」主權出現,完全和「台灣」空間和名字重疊,那麼應該是一個嶄新創造,一股純粹意志湧現,不是重演,而是全新開端,開出全新境況,是再擲骰的結果。照這個意思,繼續用中華民國指稱,是掩眼法。中華民國在國際共同體眼中失去化身「中國」的正當地位,嚴格來說只不過是自己的影子。假如有一個主權出現,和今天台灣這個名字蘊含的東西重疊,那麼就應該由零開始,是一下創造之舉,宣布和過去斬斷關係。
然而,台獨派領導人左右開弓,有目共睹。一邊模仿斷裂、一邊延續著舊制度,窮盡中華民國這個名字的連續假象。不斷替國王穿新衣,最重要的地方又用台灣實體、中華民國襤褸來遮蓋。小心翼翼,不敢修改中華民國的憲法,也不敢碰體制和行政結構,只顧搬弄象徵,覺得努力不懈講一個自己多年受大將軍獨裁所害的故事就夠。把過去到處都是的蔣介石雕像搬到貨倉、雕塑公園、博物館,遠離國家權力機構,但空位綜合症候群還是隨處可見,越來越多底座上面沒有雕像,像前蘇聯和昔日社會主義的國家一樣。把奠基國父的影像消除是不夠奠下新基礎的(主權得靠象徵故事和現實影像奠基)。光靠無止境譴責國民黨,並不足以抹去國家現實:國民黨以前在台灣作主,成為台灣實體的奠基勢力,民進黨的台獨派現在又接手統治,完全是歷史意外。這是為什麼台灣領導人現在絕對沒有能力寫出一部國族小說(我指一個當權者認證並且能將所有台灣民意容納其中的關於過去的故事[3]),於是只能靠拼砌不同關鍵字,重複又重複。
主權從「大敍事」變成「編故事」
主權是一個由神學借來的概念(說是照抄也可以),要變得有用,就一定要編故事,拼砌影像,變成一個富有創造力的虛構故事。不只蘊含現實意義,還可以用來轉變現實。君主,什麼類型也好,總是要化成影像,要有面孔,要有身體。這樣化成影像,方式可變,機制不一,有被當做神聖軀體的絕對君主,又有人民主權的想像,是一場來回「一」與「多」的無止境遊戲。現代民主體制,如二十、廿一世紀法國哲學家勒弗(Claude Lefort)所言,權力象徵和個別軀體逐漸分離,化身主權的軀體變得轉眼即逝[4]。
然而,主權不能沒有人物。主權靠虛構故事來運作,講故事不能沒有人物。於是,主權是貫穿西方現代史的長篇故事,又完全不統一、不同質。這個故事裡,主權機制很多地方不連貫。但虛構故事會創造出現實,這一點始終如一。根本上,主權是由強勁虛構故事來啟動的概念,重新佈置活人世界、統治者和被統治者的關係──霍布斯的《利維坦》和絕對君主制清楚有關。
台獨派領導人講台灣主權獨立,是完全不同種類的虛構故事,不是造福大眾,只是化妝粉飾,令人不能認清過去和現在的事實。他們說的虛構故事單純是政治宣傳,把過去大小事都改寫,毫無顧忌。只揀對自己有利的事實,沒用的就刪掉,揀好就盡情扭曲改寫,方便就好,(他們講中國成為聯合國成員、中華民國離開聯合國的歷史條件,就是這樣做)。以前,主權是「大敍事」,現在就變成「編故事」的機會,即無恥說謊,一直用錯主權這個詞,希望錯到習以為常,錯到對。一種虛假主權,一種連白紙黑字也沒有的主權,一個用來掩飾真實情況的空話,掩飾自己是代理人,備受保護,完全唯命是從。說自己是主權,卻一直依賴征服至上的霸道主權,算不上主權。
隨著西方勢力、同盟、及下屬都把中國說成全面競爭對手,嚴陣以待,台灣領導人的分離主義也不斷升溫。民進黨公開、演示性地拒絕一條對台灣來說是和中國能共處的綱領(特別是在馬英九兩屆總統任期間訂立)。同樣的手法,美國帶頭的勢力聯盟很明顯改變了對台政策:不只在南中國海高舉有帝國殖民意味的「航海自由」,還支持台灣領導人盡力推廣台灣主權獨立,用外交手段和軍事支持,越來越公開。這些勢力毫無保留地模糊「一中政策」,卻從未在原則上停止遵守,包括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從沒有公開推翻一中主張。這些勢力左右開弓,越來越顯眼。重新估算台灣有什麼用,當然不是台灣本身有多少價值,一直以來都是照中國和西方的關係來算,估算台灣在西方和中國新一場對壘裡有什麼用。以前,一中想法是西方勢力和中國(照道理也包括台灣)部署關係的指南針。現在,同樣的勢力加上台灣扮演一個要角,毫無保留地在擾亂這個指南針,破壞中國進入國際共同體時建立的共識、以及從那時起一直維持至今的現況。
把台灣當成東南亞的以色列?
對照看,中國大陸在台灣一事上從來沒有轉變過基本綱領(台灣是中國主權不可分割的一部份),卻又尊重台灣現況的規則,這一點應該要提起。每次有拉扯有危機,都是美國和台灣領袖越過紅線,最近一次重大危機就是2022年8月美國時任眾議院議長佩洛西探訪台灣。
順帶一提,大家要記得,當年國民黨在台灣掌權,一中想法當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和中華民國的領導人都有份認同的原則綱領。兩邊詮釋不同,清楚對方和自己詮釋有分別,但都有共同基礎:一個中國。
這個綱領,現在台灣掌權的台獨派領導層沒有政治手段斬斷。斬斷的話,他們就會被中國反擊,後果不能預測。既然斬不斷,就唯有興風作浪,把「馬英九主張」說成是罪行,但他們根本又不能夠告訴大家,台灣和中國這兩個字眼在未來關係是什麼、台灣要成為什麼種類的中國,還是台灣和中國這兩個字眼是不是再沒有關係[5]。這些基本問題,只懂投機取巧的領導層沒有能耐回答,他們唯一在乎的是台灣繼續保持美國保護國的地位,一堆飄在中國海的西方禮炮紙屑。至於其餘問題,他們當然像所有人一樣都知道,台灣不論怎樣也是中國世界一部份。
有一個可靠線索,讓我們看見情況怎樣致命:最狂熱死忠的深綠台獨派完全是少數。這個台獨運動,由反中反大陸的沙文主義、無中生有的國族主義推動,有形形式式的幻象滋養,利用幻想逃避現實:我們要斬開戈爾迪之結,台灣這個實體,生活、文化、地理、政治,都不再跟「中國」這個字眼有關係。要拋棄中華民國的指稱,擺脫中華民國的過去,只用「台灣」這個稱呼,寫全新憲法。要拋棄所有和中國歷史有關的象徵,正式宣布台灣獨立。我們不再是中國人,是南島人,和中國再沒有任何關係。另外,我們所有人幾年後就會講流利英語,完全成為深入中國海的西方世界基地,對抗野蠻中國,諸如此類。
簡言之,最狂熱的台獨派不斷胡言亂語,幻想台灣是一個島嶼實體,盡量抹除中國痕跡。他們發夢,把台灣當成東南亞的以色列,換個同樣科幻的版本來說的話,就是把台灣當成對抗極權擴張的烏克蘭二號,對抗中國威權的自由世界碉堡……
但這一切搞作是政治化妝,效果為先:大家竭力大叫,台灣不隸屬中國大陸,中上階層替自己改一個美式名字,在美國或多或少靠抄論文拿個博士,因為博士學位是身居要職的基本要件。台灣統治階級照抄西方最新社會口號,卻非常挑(同性戀婚姻合法,但就不廢除死刑……同性戀遊行聲勢浩大又色彩繽紛,但一旦講到家庭秩序、出軌通姦,就默守成規又嚴厲),但要抹除文化、語言、歷史的軌跡,想台灣一下子就變成中國門前的西方世界櫥窗(實則碉堡),真的要多揮兩下魔法棒才行。台灣領導精英(急需亞洲版北約)和美國連繫越緊密,越捲進模仿旋渦,你扮我扮你,沒有想像力,出盡力氣把自己美白,就越扮越可憐。到頭來,他們像好萊塢白人演員,直到1960年代為止,之後也有,把自己塗黃,演亞洲角色,做法滑稽。
戴了霸權假鼻子,裝作和西方結盟
西方想把中國推回亞洲,越把台灣提升成戰略中心地位,台灣領導人裝模作樣用獨立和主權這類有力字眼,就越看起來戴了霸權假鼻子,裝作和西方結盟。這個格局裡,台灣沒有變成一個自己作主的實體,反而再變成our China,西方人的中國,就像香港當年是英國人的中國一樣,不只是中國海的西方基地,還是橋頭堡,目的是推翻敵對陣營,推翻無論如何也算中國革命繼承人的大陸政權。
這是為什麼台灣領導人,即使多麼決意獨立也好,現在也不會完全清除中華民國的軌跡。無論如何,他們頭腦裏某一個暗角,一直有蔣介石遺留下來的「反攻大陸」妄想,趁大陸政權陷入一連串重大危機,或者中國和美國(聯盟)對立,而美國佔上風,機會就來了。台灣的當權精英自己沒有實力打敗中國內戰的贏家報仇,但美國作主的話,就能夠在大陸扮演合格代替品、合格下屬(台灣精英會講中文),扮演西方的印地安哨兵、土生土長的步兵。這樣一來,中國經歷了那麼長的毛主義、後毛主義真空時期,就會再被西方列強和日本支配。
台獨派領袖謹慎,避免把話說盡,不敢吐出一句「台灣完全不隸屬中國,一點也沒有」。這樣說的話,照道理就要下結論,說台灣一點再也不是中國,那麼就要承擔後果。他們完全困在這個大格局,台灣依然是美國和西方的中國,歷史使然,由西方維護,免受一連串幾乎預測不到的歷史事件影響,是內戰倖存的禮炮紙屑。無論如何,台灣依然是西方的備用中國。
台灣現在的領導層投機取巧又虛偽,左右開弓:一方面說獨立,「反中」搞作的國族主義越搞越大,起勢加碼,一方面又是備用中國,以防萬一,畢竟世事難料……
但這樣扭來扭去,難免把過去也一起扭曲。西方世界會說台灣現況極複雜,是現代中國史、台灣史、權力遊戲使台灣現況這樣,所以一定要不停調整,不停改寫。強調台灣歷史弔詭又錯綜複雜,作用主要是為事實蓋上一層煙幕,這些事實直到最近為止也是確立的。台獨領導層的「敍事」,西方不斷認為正當,卻和過去種種事實不一致,關鍵是把這些事實弄得模糊不清。
要在官方歷史魔法石板上抹去的事實
這種「複雜」講法,我們在西方很熟悉。以色列國殖民約旦河西岸,吞併東耶路撒冷,還毁滅加沙,不守國際法,經常有人裝謙虛,說「複雜」來文過飾非:什麼歷史很複雜,文化又糾纏不清,實情是把過去和現在混在一起,讓人支持越來越沒有顧慮的殘暴殖民。用考古學包裝以色列我族至上的征服權,動用神話過去,為現在政治背書,公開侵略,把巴勒斯坦人趕出家園,弄成一班殘餘人民。現在,有一件事不算「複雜」的話,就是「以色列殖民國訴諸征服權,毫無限制佔領巴勒斯坦土地」這個殘忍又明顯至極的殖民事實。
所有台獨派從西方學回來的狡辯(也不排除是相反,西方學台獨派狡辯)有同樣想法,把台灣說成「不是中國」,從來也不是中國,尤其不是1949年命運變了的中國。要在官方歷史魔法石板上抹去的,是顯然而見的事實,是令我們能夠理解台灣地位爭拗的關鍵。這裏一樣,沒有什麼很複雜,事實再清楚不過:日本從清帝國搶了台灣做殖民地,霸佔了五十年,後來打敗仗,被逼離開,公開放棄自己在台灣的主權,而美國,太平洋戰爭贏家、東南亞話事人,很自然幫忙恢復中華民國(清帝國正當繼承勢力)在台灣的主權。的確是美國國家軍事機關,靠自己國家的政治權力,令由大陸來的中國統治機關(國民黨人)在台灣接了日本殖民統治機關的棒,沒有過渡期[6]。
這個沒有反駁餘地的事實,由當年在台灣的西方證人承認,當然就和條約、外交文件有同等份量[7]。對當年美國行政機關來說,台灣回歸中國非常合理,換句話說,台灣被日本殖民佔領是沒有法理基礎的。後來反口,立場模梭兩可,說「事情複雜」也反駁不倒這個事實,特別是因為台灣回歸中國是同盟軍二戰後一連串政治承諾一環,特別是開羅會議說的(1943年11月)[8]。
台獨派就是要在歷史板上抹走這一點。現在,中國和西方傳播機器撐場的台獨派打故事戰,越來越激烈。這個格局裏,抹除過去無可爭辯的事實,扭曲重組,遠遠不是極權壟斷所為,而是「民主」毫無顧忌搞政治宣傳。改寫歷史又快又狠,發號施令,關鍵是這一句戰略話:台灣不是中國。
既然如此,台灣又怎麼由歷史判決執行人美國歸還給中國,連討論也不用,甚至在日軍還未完全撤退就歸還了?只要關乎主權,認同總是至關緊要的:美國監管台灣歸還中國,就完全認同「台灣是中國主權」一事,我指當年的中華民國。然而,國際共同體今天認同的中國主權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化身。
所以推論很簡單,由歷史延續的角度來看,「台灣是中國主權不可分割的一部份」這個說法就有根據。有種說法,說當年恢復主權的是1911年成立的中華民國,不是1949年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這種說法沒有說服力:主權和政權不是同一回事,政權變更不會令主權溶解[9]。現在國際共同體眼中,中國主權的正當化身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主權是勢力延續,中國內戰決定了「中國」這股勢力由中國共產黨化身延續,敗北的國民黨就喪失主權了。另外,前後不一的天真台獨派也認為這樣推論合理,因為他們一直認為釣魚台列島是台灣主權的,不斷講自己有歷史權利,但中華民國從來沒有在這些微型領土上行使過主權。他們在釣魚台捍衛自己的歷史權利,邏輯完全和中國領導人對待台灣一樣,自己卻沒有察覺。
台灣國家實體的建立是障眼法式根據
台獨派用盡力氣把「事實上獨立」當成完整主權,這個魯莽論述和我族至上的以色列領導層是同一類別。以色列領導層努力抹除沒有爭辯餘地的事實:佔領就是佔領,搶回來的土地就是搶回來的,約旦河西岸也好,加沙也好,都不是以色列,而是巴勒斯坦領土。他們想跨出的一步再清楚不過:令人以為既成事實就合理合法。一邊是以色列佔領約旦河西岸,一邊是台灣事實上獨立。但都是單純事實,沒有國際共同體認同,真正來說就是世界上的人民沒有認同,這就是既成事實唯一致命傷。
這是既成事實的幻想基礎,以為做政治只比拳頭大。但即使實力懸殊,也不足以把事實變得合理合法,要有第三者介入、判斷正不正當才行。這是既成事實和[主權]根據的分別。[主權]根據,不只是宣布就行,還要其他人認同,這是一個完整主權的存在條件。
台灣國家實體的建立是障眼法式根據。事實上,台灣不是一個新的主權說自己是主權,不是一個從無到有的創造之舉,恰恰相反,是虛構,引起爭執。流亡中國主權,卻繼續認為自己是化身主權的正當體制──中國大陸牆外的中華民國。不管台獨派說什麼也好,都繼承了這種模棱兩可的[主權]根據。台灣是由蔣介石創立、由國民黨統治多年、事實上存在的國家實體,到了七八十年代就再沒有辦法在所有人眼中扮演「中國」。
這份遺產一直有缺陷,特別是現在。台灣領導層不能奢望重新佔據「中國」這個字眼的化身位置,又不能完全切割。一直在兩者之間,一會是和大陸分開的綠色小島,常和大陸作對,一會又算中國。這樣一來,他們就要一直令人分不清什麼是既成事實、什麼算法治。相反,他們一提起烏克蘭,就和他們的西方領隊一樣會說,在全球漸漸民主的世界,既成事實(普丁攻打烏克蘭)應該馬上禁止。
事實混合神話,弄出國族想像
台灣一例,重點不是征服權,而是中國格局超過四分三世紀被既成事實塞住,(西方集團、盟友、台灣領導層卻非常刻意弄成國際事)。以為時間一久,既成事實自然就變成法治,簡直是幻覺。和以巴分歧放在一起看就會清楚得多:以色列立國令巴勒斯坦蒙受冤屈七十年了,更佔領約旦河西岸、摧毁加沙,這份冤屈現在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激烈熾熱,叫人不齒。台灣和大陸政治「分離」,約旦河西岸殖民,都是不能被時間沖淡、不會隨歲月流逝的歷史分歧。既然要做歷史哲學、做當下哲學,首先就要思考現在台灣在大局和地區的拉扯究竟關乎什麼。
站著聽也會睡著的催眠童話,今天大劑量發送,不顧脈絡說台灣是完全分離的實體,真正作用就是把冤屈抹去,令人不能掌握為什麼台灣分離對中國這個勢力、這群人來說是冤屈。分歧無法構成任何安排,而他們還百般阻撓對分歧的嘗試理解。
大家想辦法寫出種種歷史文化幻象,給獨立運動無窮動力,打造台灣的新衣,改寫過去,塑造台灣「真正身份」。要把幻象數光,實在太難。幻想穿透一切,狡辯當道,亂說一通:什麼台灣不是中國世界,是延伸到紐西蘭、馬達加斯加的廣大南洋群島;仔細看的話,每一個百分百漢族台灣人都有原住民祖先,哪怕是象徵層面;台灣宗教和民間語言,都和中國的截然不同,百分百台灣。這裏,重新創造台灣的文化基礎,不只是如二十世紀英國政治哲學家、《想像的共同體》作者安德森所言,事實混合神話,弄出國族想像,說故事讓人有共識,而是逃進幻想,把確立的現實元素完全否認。由另一個層面來看,就是錯誤的歷史推論:什麼事實上由十七至二十世紀統治中國政府的滿州王朝並不是漢族,滿清是冒牌貨,所以台灣就算被清政府統治多個世紀,也真的從來不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份……非常薄弱的狡辯,不值一哂。所有十九世紀西方列強獅子大開口、迫中國簽訂的條約,都是由滿清王朝簽訂的,西方列強沒有完全考慮什麼滿清冒牌,只要簽好條約,經濟「賠償」越來越多,領土越讓越多,洗劫一空就好,古老的明清爭執又有什麼大不了……
不要說什麼日本從來沒有形式上「讓渡」台灣給中國。這個說法毫無根據,講的好像是昔日殖民勢力又是戰敗國的日本,會有權割讓台灣給中國一樣[10]。也不要說什麼台灣從來也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不可分割的一部份,這個說法混淆了主權和政權。
台灣的後殖民、解殖與中國革命的普世性
台獨派新領導人推廣的故事,有一個新說法出現:為什麼中國政權這麼想要回台灣,又不要求幾十年前割讓給俄羅斯的遠東領土?那時候簽定的條約也類似《馬關條約》那麼可疑呢。新政府新任期,智囊團就花更大力氣找出歷史事件做論點,為台灣獨立命運搖旗吶喊……但這個論點還沒撞出火花就聞起來都是汗臭。俄羅斯和中國歷代王朝歷來為這片廣大地區,由蒙古、韓國到滿洲,不斷爭拗邊界,這段亞洲地區歷史長遠,很難畫清邊界[11]。當年弱勢的清帝國割讓這個地區,就是這段亙古歷史一環。
中國戰敗,被逼和日本簽條約,割讓台灣,是另一段歷史,是殖民史,中國帝國被佔便宜。日本逼中國簽的馬關條約,是和西方列強在鴉片戰爭、義和團起義逼中國簽的條約同一類,是帝國打劫條約。由人類地理學角度來看,台灣是中國土地,中國十九世紀中期割讓給俄羅斯的領土就住了不同人,像馬賽克拼磚一樣多變,不是同一回事。
把兩段完全異質的歷史事件混為一談,是有計劃地矢口否認殖民事實,否定台灣後殖民地位、台灣歷史的殖民維度,幫投機取巧的新國族主義日本統治精英聯盟一把,他們也是公開改寫歷史、一直從屬美國。由解殖角度看,中國共產黨和台獨派的激烈故事戰就有全新角度:台獨故事的基礎就是用盡方法否認「日本殖民改變了台灣二十世紀的命運」。這個殖民維度在所有層面也是台灣從屬精神的搖籃,現在一部份人口和精英也有這份精神,從屬「強勁主人」。
在解殖和現代殖民整體歷史脈絡裏,台灣特別之處在於:一方面,是被日本長期殖民,而不是被歐洲白人勢力。日本當年崇尚擴張,併吞台灣,不只是開採資源那麼簡單。另一方面又完全錯過了解殖歷史。台灣的歷史軌跡是由一個守衛(日本)變成另一個守衛(由大陸來的國民黨)看守。沒有解殖運動,沒有民眾決心起來對抗殖民者、爭取獨立。這個時期,所有東南亞鄰國都奮力爭取獨立,解殖由二戰結束後至一九七零、八零年代如火如荼,殖民帝國瓦解,過去殖民地獨立,台灣完全擦身而過。
台灣這個舊日本殖民地走了一條特殊路,令人震驚,而且就解釋了,所有昔日殖民地,不只地區,還有在現代被殖民過的大洲,台灣為什麼是唯一一個殖民感一閃即逝的國家。殖民意識、集體記憶、一代傳一代的殖民感、後殖反殖解殖感也是一閃即逝。
「沉冤」是現代殖民的普世特徵
當然,從大陸退守台灣(又不太靈光)的行政機關接棒日本,幾乎算殖民台灣,這樣肯定就令台灣人把日本殖民的回憶埋藏起來。但「殖民主義情緒一閃即逝」也很有可能是西方拐帶台灣的首要後果。冷戰時期,西方在東亞大規模反對國際共產主義,台灣被扯出殖民歷史,成為西方基地,在惡劣環境全面反共(台灣鄰近中國,又近舊法屬印度支那,這些國家由當地共產黨管治)。台灣和自己被日本非常有系統地殖民的歷史,原本直接穩固的連結斷了兩次,(台灣現代行政體制和基建也是日本殖民產物)。第一次是日本殖民者突然離開,大陸來的幾乎算原封不動地取代了殖民者,第二次就是台灣捲入一連串美國在東南亞領導的反共東征。
這樣斷開、岔開,就弄出了一個善忘的國家,就算不是善忘,也是精神錯亂,持續錯認自己和現當代過去的關係。台灣是舊殖民地,身份是在殖民搖籃中鑄造出來的,和所有殖民意識、反殖意識、後殖意識完全割裂,遑論解殖意識。殖民遺留下來的明顯爭拗,台灣心神徹底缺乏。這個分歧一直不會消除,不論往後歷史怎樣,也窮不盡,有時沉睡,有時昔日殖民國和昔日殖民地的關係變化,就重現眼前。法國和阿爾及利亞是典型例子[12]。
甚至不用講什麼殖民「創傷」,昔日殖民者和被殖民者的關係也可以呈現成有分主從。「沉冤」是現代殖民的普世特徵,過去過不去,停在現在,陰魂不散,一有機會就會重現。不用去阿爾及利亞,這裡就看見中國大陸和日本的關係今天仍然是「沉冤」機制,一直有冤不能伸,還未算清賬,歲月成灰,分歧還在燒。
但在台灣,就好像「殖民」這個現代史高度易燃物突然不見了。台灣人現在一般會覺得日本是好鄰居,排在美國後面、第二可靠的保護者、文化模範、經濟拍檔、大家放假喜歡去的鄰國。不只是殖民時期被人忽略,而是更糟:殖民時期變成民間藝術,變成國家珍藏。殖民機制、殖民劇毒一不見了,就有機會來一趟深潛旅行,沉醉過去。
對照鮮明:台灣問題對大陸政權,對中國大部份人來說,也離不開上個世紀的殖民冤屈、屠殺暴力,西方和日本侵略中國,有冤要伸。由這個角度看,說「台灣是中國主權不可分割一部份」就和「賠罪和好」問題不能分開看,上個世紀清帝國衰亡,西方出征洗劫,逼中國放棄部份領土主權,日本又侵略,做法駭人。
用民主盛裝打扮,搞寡頭政治
由中國領導層角度來看,台灣恢復中國主權,不只漫長的中國內戰會結束,充滿傷害的殖民史也會終結,否則就無法告一段落。台灣精英論述、西方政治宣傳不停加碼,不顧一切說「中國擴張」,是想令人探測不到台灣現在比拳頭大的故事戰這個維度:台灣地位的爭拗也關乎殖民歷史完結,是算清所有中國崛起前的賬,西方當年肆無忌憚在東南亞訴諸征服權。
的確要把香港放在一起看,但完全不是台獨派政治宣傳說的那樣,什麼今天香港,明日台灣,中國胃口大到不得了,諸如此類。重點不是要權力和征服,而是為一段被殖民掠劫扭曲的歷史討公道。台灣被吞併、被殖民的歷史事實和中國忍受的殖民暴力分不開。殖民搞出來的冤屈要完全洗清,不然,殖民史就沒完沒了。
台灣走了一條特殊路,卻完全包含在中國革命種種變幻裏面,是其中一面、其中一章,佔了例外位置,一定要由中國革命的角度來看。有個想法要先說:中國革命是普世性的。意思是全靠中國革命,中國農民才有條件做人,就像俄羅斯革命令無產階級變成現代歷史的普世主體一樣[13]。反過來說,「中國革命是普世性的」意思就是中國革命完全廢除了地主與軍閥的時代。順帶一提,馬克思主義者用歐洲封建來形容當時的中國世界,未免太籠統了。
台灣歷史包含在中國革命的歷史中,在中國革命的普世視野中正正是例外,用一個二十、廿一世紀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的概念來說,就是「排除來納入」。蔣介石退守台灣,台灣定形,把中國革命廢除的「亙古中國」保留下來。意思不是保留了皇朝,而是繼續讓統治精英寄生人民(絕大部份都是農民)來過活。台灣變成反中國革命的保留地,蔣介石是最後一個軍閥,被美國人循環再用,對抗國際共產主義。這份累贅的反革命遺產,辦理人不只是國民黨大人物、蔣介石承繼人,還是現在台灣的台獨領導層。他們遵守的格式不是自由主義民主法典,而是反中國革命精神,體制一直是獨裁、官僚。基本上,他們和國民黨前輩一樣用民主盛裝打扮,搞寡頭政治。
於是,今天台獨派領導層身為美國模範附庸,也算繼承了在內戰、日本侵華時期完全依賴外國勢力(特別是軍火)的軍閥。他們是當代「保守派革命」最前線,特朗普或拜登版本也分別不大,承接以前的反革命、1930至1960年代的反共東征、後來美國前總統雷根八十年代搞的反共復辟。
今天台獨派和西方支持者推廣的故事,基礎是瘋狂把台灣問題的來龍去脈拋開。不斷念經說「中國威脅」,轉移台灣和西方輿論的焦點,來一個「中國威脅」定鏡,令人以為中國一直都想派兵入侵台灣,完全沒有照歷史條件來分析衝突。過份高舉現在,要弄出一直被圍困的感覺,阻止大家思考衝突凝結點究竟在哪裡,不想大家察覺到見樹不見林。
台灣遠離二戰後解放洪流,變成美國的精神殖民地
然而,台灣分歧身處兩件歷史事的交匯點。這兩件事不僅在局部(太平洋亞洲地區)有重大意義,還左右大局。一件是二戰後開始的解殖,一件是中國革命,都是有普世維度又有獨特形態的大事。台灣是失敗解殖範例,今天國家(和居民)依然背負沒有解殖的重擔。當年日本戰敗,台灣由一個從屬機制變成另一個,沒有過渡期。照這個意思,日本撤退後,台灣歷史就完全算解殖史的反面。
同樣,1949年後,台灣歷史依然是中國革命一環,也是反面。台灣1949年後有的新地位是中國革命的後果。照這個意思,台灣由日本殖民結束起,有兩次沒有赴歷史的約。台灣,居民、精英、政治經濟領袖,錯過了兩件1945年後塑造世界歷史的大事。台灣一直在這兩件大事的邊緣,甚至更壞,是相反,是對立。所以近來台灣政治歷史才會自我中心,轉向鄉土主義,民眾和精英也沒什麼共通的歷史經驗,只舉一例,要說奠基事件,台灣什麼共同參考都沒有,指不出是靠哪場革命、在哪個時刻成立。台灣一直遠離二戰後的解放洪流,變成美國(籠統來說就是西方)的精神殖民地。在台灣這個還有強烈殖民印記的國家,可憐地出力愛「民主」就取代了搞解放運動。於是就很弔詭:今天在台灣講獨立的人,不是講台灣要現在和過去對殖民勢力的依賴中獨立,反而是講從中國獨立。
中國革命和解殖,像所有普世格局事件一樣,特徵是在當下延續,沒有受時序維度侷限[14]。這兩段歷史還未完。中國革命繼續,有什麼命運,要看中國新勢力和二戰後成形的西方霸權集團對峙怎樣收場。同樣,殖民遺產也繼續在鄰近地區感覺到,例如菲律賓真正來說就從來沒有脫離過殖民、近幾年的香港風波實際是英國(西方)帝國勢力在中國喘最後一口大氣、沖繩無止境延續東亞被殖民的事實,諸如此類。
要知道這兩件歷史大事還在,也正在變化,看今天台灣分歧就再清楚不過了。台灣有美國和西方在東亞重新啟動帝國大計。不是新殖民地,但的確是美國和西方的當地保護國,愈來愈公開。同樣,中國革命的命運就重新變成關鍵──西方統治圈愈來愈多人出聲,說要向中國擺好攻勢。中國革命出身的共產政權倒台就變成最終對峙結局。但是,由這個角度看,預料中國政權倒台就等同把中國革命從歷史記錄上抹除,像蘇聯倒台就替俄羅斯革命響起了喪鐘。
美國和西方把台灣當成後著,當年中國領導層統治層忙著談判,希望國際共同體認同,進入聯合國和安全領事會。中國除了外交,還有生死攸關的內政問題,加上毛澤東、周恩來和西方拍檔的關係友好(他們是搞好西方勢力關係的主要旗手[15]),台灣問題就變得次要了。要等到新冷戰脈絡,中國越來越被人認定是頭號敵人,台灣才不再是次要問題,反而變成遲來的炸彈,就好像當年德國統一,西德領導層同意讓蘇聯最後一任總統戈巴契夫和東德領導層把圖林根當成獨立實體,當做朝向東方的安慰獎、昔日東德的實體博物館。當然他們沒有這樣做。美國總統和盟友凱旋而歸,報復式地見到都拿,沒有顧忌,立即把東德吞併。大家沒有問過居住在東德的人意見,東德當時是主權國、聯合國成員,被國際共同體認同,這一點和台灣明顯不一樣。有些人,在台灣也好,在西方世界也好,不斷竭力指控北京打算吞併台灣,他們完全忘記當年東德怎樣被西德極速吞併,是吞併典範。但西德是自由民主陣營,當然是兩回事了……
現在脈絡是,美國有整個西方撐場,和中國拉扯得越來越激烈,就想盡辦法把台灣的既成事實轉成法治,鬼鬼祟祟轉彎抹角,沒有公開宣布,形式上沒有認同,因為認同就會變成和中國的開戰理由。但是就算事實上認同,姿態越擺越多,實際好,象徵好,也不可能足以填滿鴻溝,令事實變正當[16]。有個想法,認為不讓人察覺,慢慢認同到某個程度,事實就會變成法理。這是不顧現實又不合理的,就像二十世紀那些社會民主改革派的「工人運動逐漸奪權」理論框架一樣。那個二十世紀已經告終。
因西方勢力衰退而起的世界歷史改寫
「承認」要公開、正式、隆重,這些性質不是塗脂抹粉虛有其表,而是主權不可分割的一部份。國際關係而言,正正是這一點令互動承認和既成事實有徹底分別:承認變正當,各方關係就會有契約元素。但承認遊戲又有一套語法,有種種掣肘承諾,清楚得不能無視,例如承認中國主權,就不能認同任何台灣主權。這是不能跨越的障礙。西方領導層由美國帶頭,變了綱領,不眠不休唱反調:台獨派領導層掌權超過八年,西方領導層毫無保留支持,目標明顯是在國際舞台上弄出第二個中國,逼人認同一個不是中國卻又算中國的中國,和西方站在同一陣線,在系統對手、主要敵人的中國大陸面前做前線基地。西方越來越支持台灣,由軍事到軟實力,所有領域也是用同樣策略,向同一個目標進發。這是和中國打持久戰,不肯直接對抗,不肯官方承認台灣主權,以免有重大危機,有不可預測的事發生[17]。
這是因事制宜的策略,所有盤算都攤出來了,包括軍事衝突、軍事意外,直接對戰,長期、短期,或漸進。但如果可以,就打一場持久戰,希望長遠來說北京會放棄侵佔台灣的野心。
要留意,在美國戰略而言,這不是大轉變,而是一下稍微轉向:台灣一直都是美國後著。當年中國新市場被美國和所有西方國家大企業當成黃金城,當年台灣人也急不及待去大陸做生意,把資本堆在中國無產階級背上,後來才把資本調回台灣。嚴格來說,不算大轉變,而是出了後著,假設走在資本主義發展路上的中國和西方經濟體互惠互利,但現在這個假設越來越站不住腳,變成對戰假設了。
換了角度,沒有公開承認,卻越來越明顯。美國和西方勢力支持台灣領導層的事實上獨立,越來越頻密,就像他們支持以色列國事實上吞併約旦河西岸一樣,卻嘗試挽救表象,沒有把話說白,但態度越來越強硬,打算搞「既成事實就是法治」政治。台灣問題一定要這樣理解。
大家看到台灣的地位和命運,從來也不是台灣自己的問題。眼見東歐和太平洋的「快要打仗」畫像,唯一一條要問的問題是中國崛起怎樣動搖當地的霸權格局。台灣可以是引爆器,一下子變成全面危機,就像斐迪南大公在賽拉耶佛被暗殺引爆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一樣,當年「巴爾幹危機」只不過是假象,真正的衝突驅動體是在其他地方:歐洲勢力分歧越來越大,是歐洲帝國危機才對。
西方勢力換了戰略角度來看中國,就要改寫過去,甚至是把理解歷史的可能摧毁,讓人不能明白是什麼條件、軌跡、決定、行動一環扣一環令現況是這樣。日本1951年簽署《舊金山和約》,確認放棄台灣和澎湖群島的主權。這份和約正式批准中國在日本向美國投降後、日軍和日本行政機關撤走台灣後,恢復在台灣的主權。有人說日本在《舊金山和約》沒有明確寫把台灣歸還中國,這個說法單純是吹毛求疵,台獨派卻不斷強調。事實上早就恢復了主權,《舊金山和約》只不過把法理辦好。除此之外,日本是戰敗國,又是昔日殖民勢力,受美國監管,還未恢復主權,才沒有資格在舊金山會議裡決定台灣主權歸誰。
由日本撤退、離開台灣,到把台灣歸還中國主權,這一連串事件在日本投降之後馬上發生,有戰勝國美國見證,國際共同體也沒有出聲說不合理,所以就沒有反駁餘地。《舊金山和約》有五十多個國家簽訂,這五十多國是當年的「國際共同體」,恢復主權的過程受認證,那麼就合法合理。令這份和約算不上正當到無懈可擊的,並不是「日本放棄佔領台灣,但台灣並沒有公開回歸中國」(事實上已經回歸了),反而是某些勢力沒有列席,特別是蘇聯和中國。
後殖民主權,通常變成前宗主國的跟班
其實,1952年4月28號,中華民國在台北和日本簽了另一份和約,《台北和約》,確定台灣和澎湖群島的中國主權。1943年11月,同盟軍勢力領導層在埃及首都開羅聚集,向在場的蔣介石保證日本吞併的領土會交還中國。然後是1945年4月至6月,舊金山會議,各國簽定聯合國憲章,又保證中國有安全領事會席位。但很奇怪,《台北和約》在台獨派推廣的故事裡一直消失。這不是沒有原因的,《台北和約》證實了日本認同中國在台灣有主權,而對今天的國際共同體來說,中國主權又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重疊。正因如此,美國和盟友就一味把台灣獨立這個事實說成合法合理。最近剛卸任的前台灣總統蔡英文探訪巴黎,簡直像鬼魂一樣,根據傳媒報導,重點是不要「惹怒中國」,但是這種半吊子說法掩飾了更大的現實:歐洲主要勢力眼中,台灣不是主權國。
美國為首的勢力和中國關係變差,西方花盡心機說故事,把能夠讓人理解現況的條件(確立的歷史事實)弄得一瞬即逝。不顧一切改寫歷史,關鍵句是「台灣從來沒有屬於過中華人民共和國」,縮短就是「台灣從來沒有屬於過中國」。要把沒有爭拗餘地的事實抹除,掉包字眼,把獨立當成主權,就非常重要。歷史上,台灣是中國主權,依然和中國主權扣連,國際共同體,連西方勢力在內,也認為這是事實,而且大家也認同中國主權只能夠有一個。
直到最近為止,有一條很清楚的分隔線,一方面是原則,簡單來說,中國主權只有一個,這個主權包含台灣。另一方面,當地局勢複雜,是中國內戰、激烈冷戰之類的結果。直到最近為止,也是想結合兩方面,捍衛中國主權的原則之餘,又要務實做政治,畢竟台灣由始至終也是獨立實體,實際上和大陸分開,這是常態,條件是台灣不宣布獨立。這個遊戲規則是台灣海峽保持常態的基礎,有人今天卻否認,出盡力氣狡辯,花心機不停改寫過去。我們就知道平常聽到的說法「極權機制才會改寫過去,想怎樣改就怎樣改」有多假了。認為現實至上,只比拳頭大,戰略利益重要無比,所以就可以無限制改寫歷史,把確立的事實改成度身訂造的新衣,這就是範例。你說1952年4月28號簽了《台北和約》,什麼《台北條約》?
由解殖角度來思考主權問題的話,事情就更複雜。一方面,昔日被殖民的國家,獨立避不開殖民遺產,當年帝國把殖民空間隨意任意切割,讓國家成形,又經常暴力對待當地居民和文化。另一方面,後殖民主權,通常也變成前宗主國的跟班,例如法國殖民時代有法屬非洲。昔日殖民地爭取主權,並不只是要獨立,不只是要昔日殖民勢力和國際共同體承認自己獨立,而是不斷對抗獨立假象,要在後殖世界裡確立真正主權,對抗依賴,對抗新殖民。
再沒有「殖民地」這種白人文明至上的象徵
這個脈落裡,中國主權不只關乎地區,還關乎大局。中國主權和革命,和中國內戰有關,能夠認證二戰後時代變化:自由世界和民主體制沒有大獲全勝,而是解殖不能逆轉,殖民地時代終結,西方和「第三世界」國家的殖民關係終結。昔日殖民帝國勢力認同中國主權,就等同殖民時代徹底終結,再沒有「殖民地」這種白人文明至上的象徵。由這個角度看,台灣是見證,是時代殘跡,認同台灣主權就會宣判原則上無法逆轉的解殖時代無效。
最近一連串香港「民主」抽搐展現的,完全和大家期望相反,讓大家看到對西方來說,沒有甚麼不能夠逆轉。打從蘇聯倒台,俄羅斯革命歷史象徵式瓦解以後,過去想怎樣改寫就怎樣改寫。但遠遠不只是重寫故事線,而是把整部劇本重新改一次,把一件歷史大事刪走,正正要把事件特質刪走:一次有普世維度的革命,一次和解放分不開的革命。有點像好萊塢,電影結局討好不了製片商,就再拍一個沒那麼悲觀的大團圓結局。這裏卻掉轉,要刪走的是開頭:中國革命是全新又刪不走的解殖歷史開始。在一個陽奉陰違、常有悲劇發生、經常會錯意、又耍花招阻止解殖的世界,中國搞革命、打內戰、主權變成正當,這一連串事件有普世典範價值。西方勢力和中國搞對立,預測不同處境令中國政權倒台,就是要中國革命的歷史瓦解,贏家想怎樣改寫就怎樣改寫:中國革命的畸型讀法就會變成福音真理,甚麼中國大陸1949年後的歷史是一連串殘忍罪行,是極權、暴君、專制、妄想自大、種族滅絕、加大碼罪行,諸如此類。
由香港民主「激動」(騷動、躁動)起,西方應對中國的策略改變,明顯可見。「中國革命出身的政治機關不可推翻」不再是綱領。恰恰相反,有什麼可以摧毁、詆毀這座歷史建築的,都可以隨便用。香港危機期間,大家可以清楚看見「民主」這個字眼怎樣令當下的現況變得不能閱讀,令人無法理解西方列強加諸中國的殖民冤屈[18]。反中、擁護西方的「民主」,在香港這一連串騷動期間,西方傳媒和領導人用來當做面紗,把重現當下的殖民分歧掩蓋,沒有顧慮到英國1984年簽訂了歸還聲明,有國際共同體支持。
台灣是同一局棋的另一隻棋子。台灣地位的爭拗,關鍵是中國主權、中國大陸政權正不正當。這一點遠遠比台灣重要。西方勢力一直質疑中國主權和共產黨政權不正當。民主之名完全捲入了這場大規模又長遠的動搖計劃。這才是重點,而不是台灣居民可以怎樣、打算怎樣。今天全部有關台灣地位的問卷都很偏頗,「中國威脅」是前提,又用一些引導字眼,令人以為靠美國保護來獨立是唯一出路。
由解殖角度看,事情很清楚:假設曾經有一刻不得不問自決問題,那就應該是在日本殖民半世紀結束後就立即問。順便一提,之前清政府在台灣的政治機關也有殖民特徵。1945、46年,所有鄰近地區的東南亞人民都在問同一個問題,問有沒有權自己管自己。就在當時要問台灣居民:你們想怎樣?自己振翅飛翔,還是回到中國軌跡?台灣本來可以匯入解殖洪流,這股洪流掃走鄰近地區的歐洲帝國,法國、英國、荷蘭、葡萄牙……但現實恰恰相反,台灣沒有匯入解殖洪流,反而立即捲入戰後博弈裏,歸還中國後就變成可用的反共零件,先在韓戰,然後在越戰,用來對抗東南亞的共產主義,變成美國對付共產中國的前線基地。國民黨和蔣介石的威權政制有美國做靠山,完全錯過了投身解殖運動的機會,也錯過了不結盟運動,經歷不到自己管自己是怎樣一回事。蔣介石威權政權和現在的美式民主政權連貫的地方,是兩者都甘願從屬。即使民進黨反國民黨,多麼來勢洶洶,只不過更加陷進從屬軌跡,無法逆轉。
台灣從來不是美國盟友,只是進貢美國的附庸國
冷戰期間,台灣不只和「自由世界」結盟,還為自己弄了一種「西方」命運,一心做美國保護國、美國副手。這個過程加速得相當快,民進黨掌權造假,令人以為當年國民黨長期打算在中國和華盛頓之間取得平衡,是中國共產黨的人質,甚至是中共的第五艦隊。但是,就算今天台獨派幻象過火,大肆鼓吹獵巫風氣,反中歇斯底里發作,也改變不到「台灣的『西方』命運是在蔣介石和承繼人手中鑄造出來的」一事。現在台灣掌權精英高舉「西方」命運,實則模仿當年的蔣介石,越來越似,完全預測得到。
台灣從來不是美國盟友,只是進貢美國的附庸國。美國保護台灣,只是美國領導精英和居民的想法,沒有契約可言。特朗普隨口說美國不會無條件保護台灣,要保護就要交保護費,台灣民眾就焦慮恐慌。越受保護,就越依賴,特別是「保護者」像特朗普一樣捉摸不定。每天早上,《台北時報》頭版也講美國支持統治台灣的台獨派,經常運送武器,好像天天從天而降單純是神跡一樣。但只要特朗普發一下脾氣,大家就見到這份支持有多脆弱。
另一方面,台灣越來越依賴美國軍事裝備,幾乎完全依賴,包括軍事科技和情報等等,由此可見受保護國和新殖民地的分野多麼模糊。如果中美關係突然升溫,台灣就很可能變成沖繩,變成美軍基地,儲放核武、核潛艇等等。
台灣領導精英逃進幻想,大家可以清楚看到:台灣越來越依賴美國「老大哥」,主權就越是比拳頭大的政治宣傳主人能指,單純是自我預言、魔法詛咒,空洞無物[19]。
局勢動蕩,在台灣和在聚焦台灣命運的圈子裡,大家就看見一個娛樂無窮的時代人物登場,「解殖小丑」。特徵是和美國政治連成一線,無條件支持台獨,偏激恐中,又不斷動用解殖修辭:讓人看見移民工被歧視,推廣「小眾」(原住民)文化,捍衛不同文化,認為台灣這個年老社會急需新血,諸如此類。
所有戰線上都有解殖小丑。解殖小丑救助移民,毫不猶豫指責台灣統治精英我族至上、種族歧視,指出由東南亞來的底層工人遭種族歧視、不公平對待,又為「綠色」經濟說話,又起勢支持台灣從屬美國,把自己當做白人(一般是英美白人)話起事來,決定台灣命運,斬釘截鐵宣布:再也不要國民黨執政!只要關乎台灣未來怎樣,解殖小丑就感覺自己有新帝國靈魂。解殖小丑也很會說故事,要改寫台灣過去,改寫台灣和中國關係、台灣普遍和中國世界的關係,想像力就無窮無盡。
另外,解殖小丑也喜歡強調自己的學術成就,認為自己比得上1953至1959年美國國務卿杜勒斯這種固執又只講眼前利益、不講原則的政治人物——過往的真相是為現在政治利益服務的。今天在台灣,解殖小丑簡直是美國贊助的新大東亞共榮圈最大聲又最高超的推廣人。他看守阿帕奇要塞,留意前方有沒有動靜,是西方面對中國的文明堡壘。解殖小丑其中一個化名是特頓(Michael Turton),《台北時報》逢星期一早上有一整版可以讀。
比拳頭,下定斷
現在新格局是,西方打算捍衛二戰後建立的霸權佈局,把和中國的衝突弄成性命攸關的博弈,那麼我們就一定要盡力把台灣問題重新放到脈絡裡看。重新脈絡化是指重新主張真實有權存在,對抗千篇一律的「中國威脅」咒語,這些西方政治宣傳、台獨派咒語取代了所有批判進路。我們要做系譜分析,要考慮到不同角度是不能抵銷的。不顧脈絡是指重複唱相同老調,叫相同口號,希望隨時間變成現實。但事與願違,令台灣問題越來越複雜的,正正就是台灣碰巧身處世界鬥世界的熱點,是濃縮點,有各種分裂,磨擦得非常激烈。如果有一件事不該單單用一個進路,而要盡量用不同角度去思考,正正就是台灣問題。徹底用不同角度來思考台灣問題,是台灣敍事的解殖首要條件。這樣才考慮到各方利益有甚麼拉扯,恢復文化、歷史、地緣政治的景深,令人重新看清楚怎樣難分難解。
正正是因為這場衝突的形態,才不得不多角度思考,(這一點要再深入分析)。這場現在結了冰的爭辯,首要特徵是超越了傳統爭辯形態。傳統爭辯是你來我往,論點來回較量,是爽快對話,像乒乓。台灣問題,現在再沒有爭辯、沒有對話,就再沒有外交談判的餘地。剩下變硬的字眼,淪為政治宣傳,沒有來往,只有彈開。衝突各方一點共識也沒有,特別是爭辯字眼。這是「分歧」時代的經典形態,沒有第三方可以介入判決、緩和衝突,因為這場衝突再也不是詮釋不同,而是困在論述裡自說自話。分歧時代,「沒有什麼要討論」。
一切就好像唯有比拳頭大才能下定斷。
註:
- [1] 參考 “De l''ordre fondé sur des règles' “ by Anne-Cécile Robert, Le Monde diplomatique, November 2024,描述了「歷史贏家」怎樣定下「基於規則的秩序」,漸漸取代國際法。
- [2] 二十世紀法國哲學家傅柯把「傳統主權」機制、法理形態和「現代權力」機制對立,(現代權力有生物政治、活人管治做視野)。要分析全球南營的昔日殖民地、依賴昔日宗主國的國家,傅柯的分析就有把歐洲當做中心的偏見,難免一塌糊塗。在那些「另類」空間裏,殖民冤屈依然是現況,和主權問題糾纏在一起。現在西方和中國對壘,台灣主權問題在中心,不是巧合。
- [3] Suzanne Citron: Le mythe national – l'histoire de France revisitée, Editions de l'Atelier, 2008.
- [4] Claude Lefort: Essais sur le politique , Editions du Seuil, 2001
- [5] 有《台北時報》讀者最近提議〈把中國性還給中國〉(2024年10月19號)。
- [6] 有人搬文弄字,想否定這個建立得牢固的事實,可恥又可憐,例如《台北時報》2024年10月26號編者話〈回歸日,反思日〉。
- [7] 有關這點,參閱George Kerr的回憶錄《Formosa Betrayed》,Camphor出版社2018年出版。
- [8] 改寫過去的人用的把戲就是令人分不清哪些是美國外交政策在東亞地區(特別是對中國來說)前後不一,哪些是所謂「歷史複雜」。這是為什麼在這個脈絡,重新搞清楚歷史軌跡就至關緊要。
- [9] 廿一世紀法國哲學家渚哈爾.巴(Gérard Bras)的提醒很有用:「暫時擁有的主權和延續名分的主權有分別。」這也是「皇帝有兩個身體」的經典說法:一個物理身體,會死的,一個神秘身體,延續的,兩者不同。這個基礎分別,君主制後來的政制依然有。中國主權不能夠溶解在領導中國的政權中。主權是延續機制,不會被政權(政制)斷裂影響。參閱《Faire Peuple》,2024年出版。
- [10] 日本戰敗後不是主權國,要到1952年才恢復主權,又含糊不清。只要日本領土(沖繩)還有美軍基地,就依然是被佔領的國家。美軍基地是日軍戰敗的遺產,不是兩個主權國自由簽訂協議。
- [11] 這一點可以看Jan Potocki, Dans le Caucase et en Chine 1791-1808 , Phébus, 1991.
- [12] 順帶一提,《台北時報》這份全身全心全意支持台獨又改寫歷史的報章,有一個每周刊登的歷史專欄是例外,由張瀚主筆,寫當年日本殖民,台灣島民怎樣遭歧視,例子確鑿。當地台灣人的地位和生活在台灣的日本人明顯不同,大致看、仔細看也是。台灣就像鄰近的西方殖民地,由殖民「秩序」統治。
- [13] 但一定要說:這種普世有分性別。中國革命當然沒有「解放」女性,但起碼瓦解了令女性從來不能自立的亙古基礎。
- [14] 大家可以把中國革命看成普世典範,即是一件獨特成普世的事件--中國農民成為人類,進路變成模範,讓各大洲的被殖民者、後殖民者、新被殖民者仿效。照這個條件,中國革命代替了土地上注定受苦的人,特別是農民。普世又獨特,比巴黎無套褲黨和俄羅斯無產階級更甚,後兩者依然和土地上注定受苦的人分隔,因為有人種分隔線。現代革命圖畫中,中國農民離歐洲革命遠,離在海地造反的奴隸近。(譯注:土地上注定受苦的人,典出阿爾及利亞解殖理論家弗朗茲.法農的書名,原文是les damnés de la terre,有譯本把terre譯做大地,但terre在這本書不是指大地,而是指土地,殖民者奪去被殖民者的土地,例如見la découverte出版社2002年版本,頁43。而書中形容被殖民者不是受苦這麼簡單,而是接近天譴,只要殖民格局一天還在,被殖民者就注定飽受折磨。)
- [15] Chen Jian: Zhou En-lai, a Lif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24.
- [16] 最近也有證據:2024年10月,前任總統台灣總統蔡英文探訪歐洲,只在布拉格和布魯塞爾和不重要的官員會面。她到訪巴黎,連法國發行量最多的報章《世界報》也完全沒有提起。
- [17]一邊是主權除了有實權、還被第三方認同,一邊是一股武裝勢力不合法佔領一片土地,如分離、內戰、遊擊戰之類的結果,大家可以說「事實上獨立」就在兩者中間。中華民國輸給中共人民共和國,在國際共同體大部份成員眼中就變成不合法實體,逃亡台灣,依賴美國,只「代表」自己,在台灣山林打獵的中華民國「自由戰士」就變成德國法學家施密特說的遊擊隊,不受任何戰爭法保護的「土匪」,嚴格來說就是法外之徒。(譯注:參見施密特1962年寫的《遊擊隊理論》)
- [18] 無厘頭表演典範,英國喜劇團踎低噴飯(Monty Phyton)新殖民版:最後一任港督彭定康,帝國最後餘輝的蒼白幽靈,趁香港抽搐就教世人甚麼是民主。
- [19] 台灣體制政治和幻想的關係非常強,經常沉醉幻象。直到最近為止,中華民國官方地國也包括西藏、(內外)蒙古、新彊,整個失落的帝國。現在,深綠的人把自己想像成海洋人民不可分割的一員,離奇離地帝國由台灣延展到馬達加斯加。他們在當代歷史夢遊,走到哪裡就覺得哪裡有路。
譯 韓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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