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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三十年 ☆作者:劉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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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8/10
劉莞 | 山東聊城人,徐州工程學院人文學院講師,上海大學古代文學博士,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訪問學人,臺灣宜蘭大學生命教育研究室特約研究員,國家註冊心理諮詢師。隨筆文章散見於《中國時報》等報刊。
我出生於1980年代末到1990年初的這段時間裡,我的家鄉在魯西平原上,山東與河南交界的地方,從行政區劃來算,我的家鄉有傅斯年、季羨林這些文化名人。處在兩省交界處的地方,是很容易被忽視的,家鄉所在的地級市至今沒有高鐵,附近的河南省的地級市,幾乎是連火車都沒有,不過倒是在今年(2022)後來居上通了高鐵。
一、吃
我的同鄉季羨林先生寫過一系列懷念家鄉的散文,其中有一篇《賦得永久的悔》,是懷念他的母親的,是以吃為主線的記憶,我也先從吃開始,回憶一下自己過往的生活,以及其中反映的時代變遷。小時候每當吃飯時,尤其是有浪費糧食行為時,就會聽到媽媽不厭其煩地講述他們小時候的吃飯經歷。除了大舅和大姨出生的年代早,趕上了1959-1962那三年,後來的兄弟姐妹就沒有過挨餓的經歷,能吃飽,但是肯定吃不好。他們吃的最多的,是地瓜乾麵。地瓜,我們那裡叫紅薯,收穫了以後,就切片曬乾,再磨成粉,蒸成窩窩,據說口感是難以下嚥的。或者就直接蒸地瓜吃。現在有些年輕人會在網上問:地瓜既然是健康粗糧,為什麼不把它當主食吃?倘若他們的父母也是60後,聽了以後恐怕是要哭笑不得的,在那一代人的記憶裡,地瓜的回憶是痛苦的,多少人吃傷了,後半輩子再也不碰一下它。後來,到了70年代末,生活條件好一些了,吃的更好一點了,就吃玉米麵,玉米麵糊糊,玉米麵窩窩。大概直到85年左右,才能把小麥麵粉當成日常主食。
我出生的時候就是吃白麵,雖然饅頭已經成了日常,但是從艱苦年代過來的家長,還是會特別珍惜糧食。饅頭熱的次數多了,表面會有一些地方被水蒸氣浸泡,吃在嘴裡特別難受,如何能在不知不覺中把這點邊角料偷偷扔掉,是童年時期跟家長鬥智鬥勇的一個主要節目,他們每每看到孩子偷偷把這些部分咬下來吐掉,或者摳下來扔掉,都會痛駡「作」,跟「作死」的「作」是同意字。在山東,主食主要是饅頭,日常的一日三餐都是饅頭+粥的組合,間或有其他的包子、麵條、菜湯之類的調劑,菜主要是各類炒蔬菜,每天吃肉的生活,是到了2015年以後才進入日常的視域。
牛奶之類的也是稀罕物,我上小學四年級時,有奶牛養殖戶賣一種散裝牛奶,那種口感和後來喝到的蒙牛伊利之類的包裝牛奶不一樣,因為我沒有喝過國外的牛奶,無從對比,所以也不知道哪種更地道。上初中時,伊利牛奶興起,我的父母為了給孩子補充營養,會按照廣告詞的說法,每天供應一包牛奶。而回憶起當時我的很多同學,就是另外一番情況。我讀的初中學生主要來自農村,學校只有一個食堂,食堂有兩個房間。學生住校,一周回家一次,每學期開始時,送上百斤小麥給食堂,兌換大約是等額的「饃票」,那是塑膠製品的一小片,上面印製著「饃饃一個」「饃饃兩個」「一斤」之類的字樣,學生的一日三餐都只有一種:饅頭加辣片,湯就只有麵湯。我偶爾不回家的時候,也會去食堂吃一次,我沒有飯票,就用錢買,一個饅頭兩毛錢,一張辣片一毛錢,一頓飯兩個饅頭一個辣片,共計五毛錢。我這樣偶爾吃一次,覺得不錯,住校的同學每天吃三頓,倒也沒聽過他們抱怨吃的不好。直到上初三的時候,偶然聽到一個家長站在校門口抱怨食堂營養差,我才意識到這樣的吃法可能是有問題的。現在的中國年輕人也會流行吃辣條,他們大概不知道,在二十年前,有很多地方的中學生,是每天都靠吃這個生活的。讀高中的時候,學校是新建的,食堂也有兩個,每個三層,比起初中的食堂好了很多,不過大多數的學生依然是來自農村,過得很節儉。我在吃的方面不會刻意省錢,但是一天也花不了五塊錢,有肉塊的餡餅,也不過一塊錢一個,一份蓋飯也不超過一塊五毛錢。上大學以後,看到食堂裡四塊錢一份的紅燒茄子,著實吃了一驚:大學食堂怎麼這麼貴,一份菜就抵得上高中一天的飯錢了。上大學這年是2008年,說實話,食堂的飯菜依然是比較匱乏的,就那麼幾個可憐兮兮的肉菜,就是青椒炒雞架,豆角炒肥肉絲,還不一定每天都有;饅頭一擠壓能團成乒乓球,米飯味同嚼蠟,字面意義的味同嚼蠟,我至今不明白他們用了什麼米,什麼烹製的技術,才能把米飯做那麼難吃。缺肉,大概是我學生生涯中耿耿於懷的執念。直到2016年我到上海讀博士,才終於過上互聯網上的人分享日常的時候提到的,每頓飯都可自由葷素搭配的日子。在中國,一般來說學校檔次越高,食堂的補貼越多,飯菜的性價比就越高。在上海有不少的高校食堂都有一些特惠的、上海特色的菜,比如拳頭大的紅燒肉、紅燒獅子頭,巴掌大的紅燒大排,都是二塊五毛錢左右一份,估計這個價格還可以持續很多年不會變。所以即便是在高消費、世界一流城市的上海,活在校園裡也沒什麼壓力。2019年我到臺灣訪學,驚奇地發現臺灣除了臺灣大學這種層次的學校,其他很多大學居然是沒有食堂的,這在大陸是不可想像的。當然,到了臺灣以後又可以套那個「一餐VS一日」的公式:在上海大學食堂吃一天的消費(大約十五塊人民幣),在臺灣只能吃一餐。
二、行
說完吃,再說一說行。一個人能利用的交通工具,決定了他的生活世界範圍,這句話我深以為然。在開頭時,已經說過,我的家鄉至今沒有通高鐵,算是比較閉塞的。不過這是長距離的交通工具,短距離的交通工具,我們也經歷了好幾輪的更新換代。聽說在上世紀的80年代,人們結婚時需要購置「三大件」:手錶、自行車、縫紉機。我小時候家中最早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車,自行車的體積還是比較龐大的,前面有一個橫樑,可以放人,小孩小的時候綁一個小板凳,大一點就可以直接坐上去了。不過自行車除了不能遮風擋雨,很多時候還有危險,不論是坐在前面被刹車的閘擠了手,還是坐在後面被車輪攪傷了腳,再或者騎車的人忘記了後座上還有個人,下車時一腳給踢下去,這些事情我都經歷過。90年代自行車算不算大件呢?至少也算是一項分量不小的資產吧,畢竟日常的出行都靠它,而且我家至今還保存著爸爸的自行車駕駛證,看到那個我才明白在早期騎自行車也是要考駕照的!有一次我的爸爸剛剛買了一輛新的自行車,從商店騎到家,還沒到家時,先停到辦公樓下,他到二樓的辦公室去拿點東西,出來時新自行車就不見了,只有一輛不知是誰的舊自行車,也不知道是哪個村的村幹部來鎮政府辦事,看到新自行車就產生了想法,直接給推走了,好在這個人留下來的舊自行車還算好用,沒太舊,我們也沒計較太久,就順其自然了。
大概在1996年左右,爸爸的工作每天都要到各個村子裡去,摩托車成了剛需,於是就買了一輛。當時表姐告訴我:「你爸爸買了一輛電驢子耶!」電驢子,是當時的人對摩托車這種洋玩意兒的別稱。摩托車作為家庭的主要交通工具,在我們那裡至少流行了有二十年吧。從2010年開始,很多家庭開始陸陸續續地買車,到2015年左右,汽車在農村也不是什麼稀罕東西了,逢年過年時,汽車在大路小路上經常擁堵得走不動,誰家買車不是新聞,沒有車的才比較另類,日常的交通工具在農村也完成了更新換代。
在沒有普及家庭汽車之前,我們往外走的出行主要靠長途汽車,從我家的鎮上去縣城、去行政區劃的市區,坐公共汽車各需要兩個半小時、三個半到四個小時,每天的車次是有限的,一般只有早晨有車,到市區的車最晚九點,再晚出發就回不來了。在魯西大平原上,實際距離其實並沒有很長,但是公共汽車很少有照著規則行事的,通常都要走走停停,走到哪裡多停一會兒,一不小心花費的時間就是最高時長。小時候我不會覺得這樣的出行方式有什麼問題,只覺得連縣城都好遠,就算是坐別人的私家車去縣城,都要走好久,也得一個多小時。直到有一天,我家的冰箱壞了,請了海爾公司的一位維修工來上門維修,他一臉嫌棄地喋喋不休吐槽我們這裡的交通不便,我的父母都是很寬厚的人,只覺得人家說的是事實,就陪著附和。而我則有一些小小的詫異和難以名狀的情緒,他描述的那個交通便利的世界,對我來說是一種陌生的存在,那個世界跟我好像毫無關聯,又似乎衝擊著我此刻所處的世界。上高中時,我到縣城的高中,每月放假一天,每個月第四周的週六中午放假,周日晚上上課。學生很多,車很少,每次放假前,都需要提前整理好行李,拿到教室,等到中午下課鈴一響,立刻沖出去,迅速找到目的地是自己家的那一輛公共汽車,擠上去。因為你不大可能是第一個出校門的,所以一般來說,那個車門口,就已經擠了很多人了,這個時候需要很強的機動能力,很強的體力,不論男女,都像早高峰的地鐵一樣,擠到全車沒有一點縫隙了,司機才肯甘休。我家是距離縣城最遠的,所以一般都會擠在人挨人的群體中,站立接近兩個小時,別人都下車了,才有可能坐下。回到家一般是下午三點,再吃個午飯休息。30個座位的車,估計能塞下60~70人,這種情況是不符合安全運行的標準的,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人多車少,如果嚴格按照標準執行,恐怕一天都拉不完學生,那時候大部分人家裡也沒有私家車,只能是大家都忍一忍。就這樣忍過了整個高中時期。
上大學以後,也沒有多大的改善。我的大學所在地是濟南,從家中到濟南,有一輛直達車,需要坐4—5個小時。從濟南回家,早晨六點鐘出校門,下午六點才能到家。中間是不勝其煩的各種等車、倒車。2022年的春節我過年回家,為了到濟南坐高鐵,提前一晚上就到縣城的親戚家借住,第二天早晨四點鐘起床搭乘區間車去濟南。真的非常痛苦,我在路上暗暗發誓,以後再也不要坐汽車,再也不要坐汽車……好在半年後,距離我家很近的河南一個地級市通了高鐵,我真的再也不用坐汽車了。
至於火車、高鐵、飛機這種交通工具,都是我20歲以後才逐漸接觸到的。第一次坐火車,是綠皮火車硬座,2011年,我從濟南去煙臺考試,坐了七個小時的硬座,當時是冬天,還下著雪,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甚至有雪花飄到我的腿上,冷颼颼的。回程的時候,買的晚上的硬座,半夜上車,早晨六點回到濟南,困到在回校的公車上睡著了,幸虧有同學同行,當時就一個感覺:半夜的硬座真是能熬死人。又慶倖自己只是在濟南上學,還能坐汽車回家,我那些在外省讀書的同學,坐二十多個小時的硬座回家也是常事,甚至是沒座的站票。我如今在大學教書,看到我的學生們回家,動輒高鐵、飛機,真是感慨時代變遷太快。2013年,我第一次坐了火車的硬臥,二十多個小時,從山東到深圳。這在當時有些同學的眼睛裡,是比較奢侈的行為,他們回家都是買硬座的。雖然二百多塊錢的車票,我也要省吃儉用一陣子才能攢夠,但是硬座實在是吃不消,不划算。2015年,第一次坐了飛機,從濟南飛貴陽。2016年開始讀博士以後,就很少再坐綠皮火車了,除非條件限制,比如回家只有綠皮車能直達,一般來說首選都是高鐵或飛機。經過這一輪交通工具的更新,世界在我眼裡會變得小一點,在大陸地區去任何一個地方,基本上就是一張票的事情,期間去過臺灣幾次,也只是辦一些手續即可,很快就能到。但是在我的那些沒有坐過高鐵、飛機的親戚眼裡,汽車一個小時以上才能到達的地方,依然是未知的遠方。
三、日新月異的生活感受
中國,或者說世界在過去三十年裡的變化,是翻天覆地的,「日新月異」是一個很寫實的詞彙。我們肉眼可見地不斷見證著各種物質層面的變化,看著各種技術的翻新,看著它們給我們的生活帶來各種各樣的改變。我曾經聽媽媽念叨過她的年代帳本:她在80年代第一年工作的時候每個月工資19元。當時買一件普通的外套需要6元,普通的鞋子1.5元。買一雙皮鞋17元,買了還要偷偷藏起來,怕被姥爺看見。大舅想換手錶,把舊表賣給媽媽,價格30元。2003年,她的工資每月700多,2006年翻了一倍,後來逐年上漲,一直奮鬥到2020年退休,工資才達到6000多。聽到這份經濟史,我回憶起我上大學的時候,老師問我家裡有幾個孩子在讀書,父母工資多少,我記得回答父母的工資都是2000多塊。老師說,那幸虧你家只有你一個人讀書,弟弟已經工作了,否則你父母還真是負擔挺重的。現在看來,這位老師說的是有道理的。2006年,我媽媽作為一名教師,工資才1400元,到2010年漲了一些,最多也就是2000元,我當時一年的學費是4000多元,每個學期生活費2000元。也就是家庭年收入5萬,我一個人要花1萬。不過,隨著經濟的發展,看得出來我們用於基本生活支出的成本是在降低的,在80年代買一件普通的衣服要花三分之一甚至一整個月的工資,在今天是不會的,不過房價上漲造成的住房支出,那是另一回事。
物質匱乏,在2000年以後出生的人來說,可能是一個陌生的詞彙,一種陌生的感覺,在1990年代出生的人來說還是有經驗的。我們小時候,過年穿新衣服還是一件挺有儀式感的事,買了新衣服一定要大年初一那天穿,也會盼著過年吃點好的。我的父母比較好的一點是,在玩具和書的方面,一直很慷慨。小時候我擁有比較多的玩具,也擁有比較多的書籍,他們也會每年專門訂閱兒童報刊,這些書報成為奠基我視野的重要來源。那個年代比較流行的小霸王學習機、電腦VCD、複讀機、電子詞典等比較時髦的工具,我也一樣沒有落下。對大人來說,也在不斷體驗「新玩具」帶來的新奇與刺激。1995年左右,我家裝了第一部電話。1997年左右,我爸爸有了第一台漢顯的傳呼機,又叫BP機,在當時是最先進的通訊工具。我至今記得這個傳呼機的號碼,先撥打電話:0393-4818008,接通以後跟通訊員說:呼9185。然後留言,有急事還能叫對方連呼三遍。「有事兒呼我」,成了一句通訊口頭禪。大哥大在這時候已經有了很多年了,不過太貴了,一般人消費不起,我也沒見過。在手機出來之前,有不少的替代品出現:子母機、小靈通,手機從黑白液晶,到翻蓋,到彩屏,中間大致也經歷了十幾年,才出現了現在的智慧機。在非智慧機的時代,手機最大的樂趣可能是短信,新奇的通訊方式激發出人的創造力,各種段子經常在手機裡竄在竄去,我收到一條好玩的,立刻就想分享給其他好朋友看,其中不乏各種調侃國家領導人的內容,都煞是有趣。後來有了電腦,網友、網戀、網癮這些詞彙成了人們生活中被迫接受又帶有一些恐懼感的概念,再後來隨著智慧手機的出現,帶來了資訊大爆發的時代,這些曾經令人恐懼的概念也就像一陣風一樣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也許是那些恐懼孩子有「網癮」的成年人,都變成了「網癮老人」吧,哈哈哈。當然這是玩笑,本質上是人認識資訊方式的改變,帶來的世界觀的變化,那是另外的哲學命題。
總之,在我的生活中,匱乏感偶爾存在,但是並不是很多,一直到大學,跟周邊的人比起來,我在物質層面大概都屬於中上層的,不會有太多求而不得的感覺。後來接觸到一些同學,才更加意識到在80~90年代時期,城鄉差距之大。有一位生於1988年的同學說,他在小時候從來沒玩過買來的玩具,這讓我有些吃驚。還有一位元來自魯南地區的同學,也是出生於1988年,說他小時候有時候家裡白麵不夠吃,還會吃一些玉米麵、高粱面之類的,這也是我沒聽過的。這位同學說,小時候有一年家裡沒足夠的糧食「交公糧」,他的爸爸被帶走,拷在一個地方,他每天去給父親送飯。我問他,這樣的事情對你有心理陰影嗎?他回答說,還好吧。提起這件事時,我們都已經是在讀博士的年紀,所以他對過往的不愉快能釋懷吧。「交公糧」這個詞彙,對我來說也是不陌生的,因為每當這個時候,就是最忙碌的時候,不論是對於農民來說,還是對我爸爸的單位來說。這個時候會有一些農民不配合:自己辛辛苦苦種的糧食,為什麼要上交?雖然這是延續了幾千年的制度。如何能在規定的時間裡,保質保量把「公糧」收上來,就會成為考驗村鎮幹部的一項指標。我們地處魯西,都是平原,或許比魯南山地要好一些,倒是沒聽說過太大衝突,但是一般的小摩擦肯定是有的。2006年,國家宣佈取消農業稅,雖然有一些公知酸言酸語,說:「中國取消農業稅,意義特別重大!有多麼重大呢?中國取消了農業稅,世界上就再也沒有農業稅了!」但是對於中國農民的實際生活來說,是一項意義非凡的德政,這意味著國家在飛速發展的過程中,並沒有忘記他們。當然,胡溫時期的德政不止這一項,還有農村合作醫療政策,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實行了九年義務教育免費等等。這些政策是實打實地像春風一般吹進了人的心裡,當時就聽到大人們不斷地感慨:胡錦濤和溫家寶把對老百姓好的事情都快做完了。還聽到他們有一些調侃:「錦濤錦濤,緊著往外掏。」意思是胡錦濤把國庫的錢毫不吝嗇地掏出來給老百姓,這是他們對執政者樸素的讚美。從真實的生活感受來說,能讓底層的百姓念念不忘地叫好的,在我經驗中只有胡溫。
我在老師陳復教授曾經問我:「是不是你們生活在大陸,對未來總是充滿希望的,相信經濟是會一直進步的?」我回答是。這確實是從我出生以來,就一直所處的狀態。我從小到大經歷的就是物質在不斷更新,房子一直在拆拆建建,雖然中間也出了很多的負面問題,但是生活總體上是向前的。而且因為這個時代的發展,給了我們很多機會,讓我們能夠有翻轉的機會(當然也可能是前期的底線太低了,所以顯得變化大)。山東自古以來就是教育大省,在這個地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是千古不變的真理,讀書是唯一改變的命運的機會,是刻在山東人基因裡的執念,不論哪朝哪代。在我的記憶中,上學是很苦的事,我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是早晨六七點到學校學習,冬天的時候天還沒亮,路上也沒有燈,黑燈瞎火的到了學校,還沒有電燈,點著蠟燭早讀,等天亮了再吹滅。早晨先是早操,然後早讀,然後再上一節課,放學回家吃飯。吃完飯再來上上午和下午的課。從小學三年級開始,還會有晚自習,晚上九點才放學。每週放一天假,週六下午上完課放假,周日晚上開始上晚自習。這樣的日子我從小學過到初中。到了高中更甚,晚上每天十點放學,一個月放一天假。直到上大學,我才知道什麼叫雙休日,原來一周可以休息兩天!我在上大學之前,也沒用過暖氣,最近看電視劇《知否》,裡面的大娘子痛哭歷數自己兒子讀書不易:「你四歲就啟蒙了,夏天長痱子冬天長凍瘡。」看到就想,這不就是我的寫照嗎?北方的冬天極其寒冷,每到冬天,我的手都會凍傷,手要露在外面寫字,手指頭腫得像蘿蔔,無法握拳,進而會裂開一道道的口子,傷口結痂,傷口裡面的肉還是露著,一直要等到來年的冬天,才會消腫,傷口才會修復。冬春之交的時節,天氣開始回暖,手就會開始奇癢無比,又不能用力撓,一撓就會痛,不撓就會癢,無法處理,難以忍受。年復一年,一雙手都變形了,再也不能恢復如初。即便是如此苦行僧一般地學習,也未必能有好的結果,現在大陸最推崇的所謂985和211學校,錄取率不足3%。以2008年的山東省高考為例,50多萬人高考,本科錄取率只有28%,要考上一個最普通的本科高校,在今天已經被鄙棄的所謂本科底層的「二本」院校,也要排在50多萬人裡的前28%才行。高考就是「千軍萬馬擠一條獨木橋」,絕不是一句虛言。雖然通道狹窄,但畢竟是「唯一」,還是要拼盡全力。不論是老師還是家長,經常恐嚇孩子的一句話就是:不好好學習就回家去種地。我爸爸的同事看到孩子學習不好,也會不免憂傷:「為什麼我辛辛苦苦跳出了農民,孩子又想進去?」不過,有些事情現在說起來覺得苦,在當時並不會覺得苦,因為大家都是這樣的,默認這些就是理所應當發生的。在我讀義務教育的階段,國家還沒有免掉學費,對於很多家庭來說,這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記得在2002年左右,我讀初中,當時一個學期的學費是250元。不過雖然大家的家庭經濟條件不同,也很少有人會因為經濟問題輟學,只要小孩想讀書,不論想盡什麼辦法都要去供給,是絕大多數人的信念。平心而論,國家政策層面對教育的保障也是不錯的。「不讓任何一個人學生因貧困而失學」,這個口號可能是在90年代末提出來的吧,不論是什麼層次的大學,包括專科職業技術院校,都有助學貸款,對生活困難的學生還會有補助金。我2012年讀碩士時,研究生教育還是免交學費的,此外還有一點生活補助。讀博士時研究生教育開始交學費,不過學校會再以獎學金的形式返還,也相當於不交學費,另有生活補貼。讀博期間,我也獲得了學校的全額資助,去臺灣中研院訪學。我有不少的同學,出身農村,父母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但是他們都靠著自己的努力,一路從鄉村小學讀到世界名校的博士,不乏有特別優秀的人在清華北大等一流名校任教,成為優秀的知名學者,或有人定居海外,也有相當一部分人留在國內的大城市工作,算是徹底改變了原生家庭的生活軌跡。能夠有機會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生活,這是一種時代贈與的「紅利」,以前吃過的苦,似乎也是值得諒解的。
不過,苦就是苦,那段時間並不值得懷戀。現在有很多人在網路上懷念89~90年代的中國,每當看到這種言論我是非常不平甚至憤怒的。對於普通人來說,那絕對不是什麼歲月靜好的好日子。有人懷念那時候工作壓力不大,考上大學國家分配工作,不用自己找工作,工作以後有職工分房,不用買房,生了孩子有托兒所之類的。這簡直是幼稚到可笑。殊不知那時候能做工人,是少數人才能做的,絕大多數的農民都要跟土地綁在一起,終身不得解脫。如果家族中沒有人通過讀書或當兵把自己的戶口從農業轉成「非農業」,那麼這個家庭就沒有人能翻身。所以當時當兵也很熱門,每當徵兵的時候,就有很多的農家子弟托各種關係想當兵,相關部門的人,家裡門檻都被踏破了。當時讀書的競爭力,比我所處的時代高考壓力還要高上不知道多少倍。我的爸爸是他同齡人中的佼佼者,考大學時是全校僅有的兩個考上的人之一,另外一位是複讀了很多年的,他是少有的應屆就能考上的,這樣才擺脫了當農民的命運,畢業後包分配成為一名國家幹部,可見當時升學競爭的慘烈程度。分配工作是服從國家安排,不會考慮個人興趣,有的人被分配的單位不如意,也是沒辦法的。至於職工分房,只是在工作期間分配一套住房給你,還要排隊,等到老職工退休才有名額,而且房子品質不好說。我曾經想,假如我早生二十多年,我會在初中考高中那一輪就被刷下去,永遠都不會有上大學的機會,何況是後來的事呢?
80~90年代不值得留戀,一方面是物質匱乏,競爭壓力大,另外一方面治安方面也不好,人心浮躁動亂。我讀小學的時候,經常會發生學生被綁架、謀殺的案件,大家每天都過得人心惶惶。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還去觀摩了一個審判大會,就是前述學生被綁架謀殺案的罪犯,被當場宣判了死刑,並立即押赴刑場執行。記得當時整個學校的操場內外,學校對面街道的屋頂上,都站滿了人,似乎就是魯迅筆下的「看客」吧,畢竟這樣的熱鬧很少見。這樣的審判大會,在我們讀初中的時候又被拉去看過一次。初中期間還看過兩次由監獄的犯人舉辦的文藝巡演。我至今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拉中小學生去看這些東西,大概是治安要從娃娃抓起吧。我的家鄉距離油田很近,很多人見財起意,去偷盜石油。所以,盜竊、兇殺、打架鬥毆這種事,在當時實屬司空見慣。大城市也未必會有多好,這兩年孩子被拐賣的尋親家庭成為熱門新聞之一,他們丟失孩子,多數都是在2012年之前。拐賣婦女兒童的罪犯,從1980年代到2010年之間,都是很猖獗的。2022年年初爆發了震驚全國的徐州「鐵鍊女」事件,牽涉出來的拐賣婦女系列案件是非常觸目驚心的。除了有一些高品質的文藝作品,我想不出過去的那種生活有哪裡值得留戀的。只有極少數人是站在社會頂端,享受了時代福利,在國際風雲間指點江山的。在實際的生活中,大量的底層工人、農民,他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呢?農業稅取消的導火索事件是什麼?計劃生育的執行有多麼慘烈?90年代東北下崗潮中,那些人過的是什麼日子,有多少人壓根就沒上後來的日子?其間有多少的人間慘劇、悲歡離合,能寫出多少血淚史?發展是有代價的,我們享受了一部分發展的成果,也在承受著很多代價,很多人本身就成為了代價。這兩方面都是不容否定的事實。
2019年在《中國日報》發文:
我在臺灣看見人的溫度
在到臺灣之前,常聽到一句話:「臺灣最美的風景是人。」筆者在臺灣訪學三月有餘,對這句話有更真切的體會。僅將個人所見所聞記錄分享。
我認為衡量一個社會文明程度的標準之一,是看它對待弱勢群體的態度,其中包括有關部門為保證殘障人士出行設置的公共設施是否完善,以及普通大眾作為「社會共同體」,是否願意為他們付出一些自己的出行成本。剛來到臺灣的前幾天,我就發現在臺北的公共場所,可以看到相當多的殘障人士獨立出行。在公車上,有放置輪椅的區域,司機看到有坐輪椅的乘客,會在上下車時跑下來,抽出踏板,幫他們順利上下車。在捷運站有專門的引導員,引導人到無障礙電梯,一般的建築物也都會有無障礙通道。這一系列周全的設計,可以讓殘障人士在全部的市區範圍內通行無礙,使得他們的出行可以成為「常態」,如果城市設施只是部分的便利,比如只有上下車的便利而沒有上下樓的便利,也不會有他們「常態」出行的現象。
相對于殘障人士來說,我們是「正常人」,他們是「非正常」的「他者」。在我過去的經驗裡,「正常人」在面對他們的時候,好一些的會報以同情和憐憫的目光,差一些的會覺得這些人是社會的累贅,最好不要隨便出來製造社會麻煩,殘障人士通常也會因為自己的「不正常」而自卑,害怕受到鄙夷而不願出門。可是在臺灣,我發現坐在輪椅上的人,通常臉上也都洋溢著和普通人無異的笑容,他們用自信的神情說明著:我們都是平等的人。而我那顆想要付出同情的心,對比之下就有些「自慚形穢」了。有一次在景美夜市,一位坐在輪椅上的大哥向我推銷他的紙巾,我擺擺手笑著說不需要,他也笑著說謝謝,接著繼續去做生意。因為他的自信和陽光,讓我的拒絕沒有負罪感。
在臺灣每次買東西,收銀員收款後必然會說一聲「謝謝」,在店內吃完東西要離開時,老闆也都會說「謝謝」。那種禮貌並不是出自某種「禮儀培訓」的結果,而是人與人之間很自然的溫度。坐大巴車,會有運營公司的人在開車前上來說明這趟車的運行情況,提醒乘客相關安全事宜,然後他會下車,注視這趟車直到開走,揮手再見,微微鞠躬再離開。有時候早晨我會出門去散步,走在路上,剛開門的早餐店老闆會微笑著對我說早安,其他在晨練的陌生人,迎面走來也會道一聲:「早啊。」最開始我還有點不適應,心裡會下意識地想:「他認錯人了嗎?」後來瞭解到,這只是很多臺灣人日常的生活方式。
現在兩岸社會在基本的生活方式上沒有很大的不同,政治制度是一項重要的差異點,但是兩岸的民眾對待政治的態度似乎也有很大的不同。在大陸日常生活中的很多場合,經常可以聽到有人分析國家大事、世界局勢,他們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樣子,讓聽者也恍惚覺得有某種歷史使命加身。從現實情況來說,臺灣民眾可以對政治有更直接的參與,但是他們在生活中對待政治的態度卻更淡然。尤其是很多年輕一代在面對政治話題時,既不是不敢談,也不會亢奮地談,只是沒必要談。過度的自由也會滋生人的厭倦感,他們在行事完自己相應的權利後,便回歸到正常的生活,生活中具體的真實感,比起將個體心理投射到大集體中獲得的虛幻快感,更重要得多。
總之,生活在臺灣的整體感覺是細膩而有溫度,臺灣社會的文化必然是中華文化重要的一塊拼圖,這裡曾守護了中華文化的根脈。當我看到臺灣人同樣在過中秋節、中元節這樣的傳統節日(甚至比大陸更堅守傳統),看到臺灣的圖書館、博物館裡擺放著與大陸同樣的古籍、文物,聽到一些臺灣的老人們訴說著當年在大陸的故事,就會感受到,臺灣是同屬中華文化的「我們」,而不是「他者」。暫時的紛爭,改變不了這個永恆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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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10, 13:57 pm
我的三十年 ☆作者:劉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