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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清純(原創小說)之一 ☆來源:心理學家許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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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24
(一)
1987年5月,魏志書所在的某青年心理研究所與北京某重點大學合作搞一個關於鄉鎮企業的專案,他帶領幾名學生在北京周圍幾個縣搞調查。1000份“青年價值觀問卷”已經回收完畢,他們準備到附近的風景區十渡遊玩一天,後天即返回。他們已經來了半月,時間較緊,城裡還有幾個工廠要發放問卷,眼看天氣逐漸變熱,到了七月,就不便到處奔波了。他們從下面的村子回到了鄉政府所在地。吃過晚飯,幾位學生在一起打撲克牌,魏志書拿出問卷,檢查問卷回答的情況,準備把其中的廢卷挑出來。回收的問卷絕大多數回答都相當認真,看得出來,被調查者以前差不多都還沒有接受過這種調查。突然,一份問卷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問卷所提的150個問題中,有一個是這樣的:
如果你的好朋友欺騙了你,你是否覺得多少有必要懲罰一下他(她)?
是( )
否( )
其它:
在回收的問卷中,大多數人對此都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在“是”後面的括弧裡打了勾,只有寥寥無幾的幾個人,在“其它”一欄填上了自己的意見。諸如“不屑一顧”,“讓他自己受良心的譴責”,等等。然而,這一份問卷卻是這樣回答的:
“我一點也不想懲罰他,我只想用自己的真誠來感動他,讓他告訴我,他為什麼要欺騙我。”
字跡整潔端正,好看,剛好填滿了“其它”後面的空白處。再看其它問題,其回答均一絲不苟。魏志書感到自己的內心有點被觸動。《聖經》說“有人打你的左臉,把右臉也給他打。”在這裡,有崇高的寬容精神,然而,在這份問卷所表達的寬宏大度中,似乎還多一些東西,有更加豐富的內涵,一種對於自己真誠的自信,一種對於自己愛的自信,用精神力量來改變他人的美好願望。問卷調查是不記名的,但在第一頁的基本情況裡,填有性別:女;年齡:18;文化程度:初中。
問卷的填寫者是王店鄉服裝廠一名工人。王店鄉服裝廠是北京郊區最早出現的鄉鎮企業之一,有很好的經濟效益,他們在這裡發放了100份問卷。由於得到了廠領導的支持,100份問卷全部回收。
還有一天時間,魏志書決定第二天放棄十渡之行,再到王店鄉服裝廠去。
第二天,魏志書一早便來到了王店服裝廠,找到了協助他們工作的廠團委書記。熱情的團委書記看了看問卷,馬上看出了:“她呀,四班的舒霞,上星期還幫我抄寫壁報呢!”
“她的字寫得不錯,”魏志書說,“問卷答得很好,看起來做事很認真。”
“她在家練書法喃,工作也不錯,幹的活從不返工,已經受到了工廠領導幾次表揚了。人很聰明,愛看書,與其他人不一樣。”團委書記看來對她印象不錯。
“能帶我去見見她嗎?”
“當然。她今天正巧上白班。”
團委書記帶魏志書走出辦公室,走進一個大車間。噪音頓時變很大,但顯然比紡織廠等工廠要好些。
這個車間大該有200人左右,幾乎全是女工,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台機器,都在緊張地工作,看來工廠的管理還不錯。大概由於很少來外人,當他們從過道上走過,一些離得較近的工人都抬起了頭。
在車間裡繞了一會後,團委書記在一位年青姑娘面前停了下來。這位姑娘正在埋頭專注地工作,一看團委書記站在面前,便停了下來。她長著一張秀麗的瓜子臉,穿著一件白色的確涼上衣,這使她本來就白晰的皮膚顯更加瑩潔。她端坐在縫紉機旁,體態很優美。
魏志書一見到她,不禁心中“撲冬”一跳,這正是他想像中的舒霞。其實,未見到舒霞之前,他對舒霞的外貌早就有一種預感,覺得她的外貌不會太醜。——昨天,當他仔細推敲問卷時,他注意到,她在回答自己喜愛的女性形象時,填的是我國三十年代著名的影星阮玲玉。
“舒霞,這位是搞調查的魏老師。魏老師表揚你了,說你卷子答得很好。”團委書記說。
“……”舒霞微微一笑,臉上泛起了紅暈,迅速地看了魏志書一眼,又低下了頭。沒有吭聲。
魏志書一看,周圍有好些工人都停下了工作,正好奇地望著他們。儘管噪音不算太大,但這樣的環境是無法談話的。便問團委書記:“幾點下班?”團委書記說,“今天下午停電,吃了午飯就下班。”又轉頭舒霞說:“午飯後到團委辦公室來,魏老師有問題要問你。”舒霞笑著點了點頭:“好的”。
魏志書感到,她似乎樂意與他接觸。“不影響你工作,”魏志書說,他從提包裡拿出照相機,正好還剩一張膠片。“給你照一張工作照吧。”車間裡光線不足,他使用了閃光燈,引來了許多人的目光。魏志書心想,工人們大概會認為是記者在採訪吧,但願如此。
服裝廠離招待所不遠,魏志書回去吃過晚飯,回到辦公室,舒霞早已在等候。辦公室裡還有好幾個人。魏志書想更自由地交談,就對舒霞說:“我們出去吧。”
走出辦公室,正考慮到什麼地方好,舒霞說,“去河邊吧,北邊有一條小河。”他們走出工廠,走上一條小道,當舒霞在前面帶路時,魏志書發現,她的身材很苗條、勻稱。大約有1米62,比自己稍微矮一些。(魏志書自己雖然不高,但卻不願意找比自己矮太多的姑娘)舒霞也許是由於還沒有發育充分,也許是由於營養不良,身體略顯單薄,算不上豐滿,不過少女的曲線,特別是臀部的曲線已經很明顯。
走了大概60米,魏志書便看到了小河。河岸邊長著一些柳樹,樹葉已開始茂密。岸上的青草已經很長,一些叫不出名的野花點綴著草地,使整個河岸顯得很好看。遠處,河的對岸,是一片綠油油的麥田。正是小麥抽穗的時候,每當微風刮過,麥田便如波浪起伏,波浪中不時翻動出一種微黃。更遠處,靠近地平線的地方,散佈著幾處鳥巢似的村落。
真是一個好地方!魏志書感到心情很舒暢,他向最大的一棵柳樹走去,在樹蔭下的草地上坐下。舒霞則在離他大約一米左右選了一個地方。北京郊縣的初夏,天氣還不熱,在這鄉村小河邊,在大樹的濃蔭下,即便是正午,也使人感到氣溫宜人。魏志書凝視著舒霞。她那細膩的,還帶著幾分稚氣的面孔十分耐看。而舒霞則看著河面,側身對著魏志書。
“中午你都在工廠吃飯嗎?”魏志書問。
“對,在工廠裡工作的人,我算是較遠的,中午吃飯,大多數都回家,我是從家裡帶飯。”
“下午幾點上班?”,魏志書問。
“兩點。吃過飯,離上班時間還有一段時間,我常常到這裡來看一會兒書。”
魏志書感到,舒霞似乎很喜歡這個地方。沒想到,她也有如此優雅的情調。在他的印象中,大多數農村人由於忙於生存,對周圍的風景往往熟視無睹。
“看來,你很喜歡這兒。你愛看書嗎?”魏志書很高興地說,作為一名青年學者,他最談論的話題就是書籍,沒想到舒霞首先就談起了書。
“ 愛看,如果沒有書,生活就太枯燥了。”
“你看過些什麼書?”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我的童年》,《在人間》,還有瓊瑤,三毛,白先勇……”
魏志書沒想到在她看的小說中,有的也曾是自己十分愛讀的,至於那些台港作家,由於自己的工作是研究青年心理,也有意讀過一些。他認為這些小說並不像某些評論說的那樣淺薄,其中有好些發人深省,使人健康之處,全看你如何去讀。
“哪些書你的印象最深?”魏志書問。
“我看的書,印象都比較深……《在人間》,高爾基的少年多麼艱苦啊,他卻那麼熱愛學習……”
“還有熱愛生活,他的感情有多豐富,”魏志書插話道,“你在哪裡找到的這些書?”
“有的是我家的,有的是我買的。我爸唯讀過小學,但非常愛讀書,靠自學當了小學教師……”。停了片刻,又說,“你寫的《自我實現與潛能發揮》我也看過了……”
魏志書感到很驚訝:“真的嗎?你怎麼會有這本書?!──那不是我寫的,是我翻譯的。”
舒霞把寫作與翻譯混為一談。
其實,早在半個月之前,舒霞就知道他來了,在團委書記那裡,她看到一本有他簽名的《自我實現與潛能發揮》。這是魏志書送給團委書記的。
“我在王府井書店買的。”舒霞回答,“今年三月,工廠組織我們到天安門參觀,下午,還剩一點時間,大家去商店,我就到了書店。我想替爸爸買一套《紅樓夢》,這是他最喜歡的一本書,很想有一套。從一樓到三樓,都沒有,回到一樓,看到有幾個戴校徽的大學生在買一本書,就是這本關於自我實現的書,也不貴,就買了一本。”舒霞雖然是北京人,但生在農村,還是第一次進北京城。
“怎麼樣?你看了嗎?”魏志書的好奇心被激起來了。這本介紹最新西方思潮的書,眼下正在大城市裡暢銷,其原因,也許是由於它與人們心中的某種東西正合拍。它的讀者對象主要是知識份子與大學生,對一位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農村姑娘,它又會引起什麼反響呢?
舒霞說:“太深奧了,我看不太懂,不過,既然已經買了,一有空,我就翻一翻……”停了一下,她又接著說,“我有些地方也像自我實現的人。”
這更使魏志書驚訝了,驚訝之餘,更感到興趣盎然:“是嗎?哪些地方?”
舒霞想了一想,“我知道自我實現的人都是很崇高的人,但是,這本書說他們喜歡離群獨處,平靜地對待自己的不幸……說他們朋友很少,但很知心……,說他們不怕鬼,路過墓地不需要吹口哨壯膽……”說到這裡,魏志書忍不住笑了。舒霞也停了一下,露出了笑容。然後,又接著說,“還有高峰體驗,喜歡看日出,日落,還有大海,不過,我還沒有見過大海……”
魏志書喜出望外,舒霞說的這些話,的確都是美國心理學家馬斯洛在這本書中描述自我實現的人時寫的,只不過當舒霞說出來時,稍稍有些變形。這真是奇妙,一個已經去世的遠在太平洋彼岸的偉大心理學家的思想,一個中國農村唯讀過初中的小女孩也能理解,這正說明人人都希望潛能發揮,人性是相通的,而自己則作了人性相通的橋樑。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加倍高興。他覺得就素質來說,她一點也不比那些大學生差。怪不得她能對調查問卷做出那樣不同凡響的回答。
“你還記得那個關於好朋友欺騙自己的問題嗎?你是怎樣回答的?”
舒霞略微想了一下,點了點頭,說:“記得。”
魏志書慢慢地回憶提示:“我一點不想懲罰他,我只想用我的真誠來感動他,讓他告訴我,他為什麼要欺騙我。──對嗎?”
舒霞的臉上露出了羞澀的微笑,在魏志書目光的注視下,低下了頭,說:“你記得真清楚。”對於這份問卷,她是認認真真回答的,她不習慣應付別人。
“你為什麼要這樣回答呢?”
“我就是這樣想的。”
“你遇到過類似的事嗎?”
“沒有。”
“那你為什麼會這樣想呢?”
“我覺得,既然是好朋友,就不會欺騙。”舒霞說這句話時,抬頭瞪眼看著魏志書,並提高了一些聲調,魏志書覺得她的眼睛明亮而清澈。
魏志書有一種凡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習慣,但問到這裡,他已經能體會到舒霞的意思了。她的“好朋友”的概念是與眾不同的,那意味著絕對的忠誠,肝膽相照。且不談別人怎樣,她首先就是這樣要求自己的。“好朋友”與“欺騙”,二者互不相干。光從簡單的說話,是很難體會到舒霞的這些意思的。但人類的表達方式是豐富的,少女尤其如此。魏志書從舒霞那清脆聲調的起伏,那細微表情的變換,感覺到了遠比語言更豐富的東西。
…………
“魏老師,你的工作就是成天調查,寫作嗎?”舒霞的問題打破了片刻的沉默。她對魏志書也有強烈的好奇心:研究社會心理,接觸各種各樣的人,天南地北地奔走,又新鮮又有趣。
“對,我的工作就是研究青年問題,研究你們。”魏志書故意在“你們”二字上加重了語氣。他看到,舒霞的臉上又一次出現了羞澀的表情。這種羞澀不同于一般少女在別人注意她外貌的那種羞澀,“猶抱琵琶半遮面”,而是一種別人觸及自己內心時略帶幾分驚恐的羞澀。她感到魏志書有一種衝擊力。
“魏老師,你在研究我嗎?”她對那股衝擊力有一種反彈。
“我不喜歡‘研究’這個字眼,我在體會你,理解你……”
“搞心理學的,是不是都很懂人的心理?”
“那不一定,不過,比一般人的方法多一些。”
“那你看一眼,就知道別人想什麼嗎?”
魏志書哈哈大笑:“怎麼?你也研究起我來了?”
舒霞不由得滿臉通紅,忙把臉轉向一邊。但就因這麼一轉,卻又使她的身軀扭出一種好看的曲線。
“你到服裝廠有多長時間了?”魏志書的確想深入理解舒霞。
“兩年,初中一畢業就來了。”
“為什麼不讀高中呢?”
…………
舒霞沒有回答,臉上露出了一種憂鬱的神情。魏志書見狀也不好追問,熱烈的對話之後,是一片沉默……
太陽已經從頭頂移到了西邊,樹影已變得很長。不太遠的地方,一個小孩正在河邊飲牛。舒霞低著頭,一隻手下意識地扯著身邊的一種草。
“你拔的是什麼草?”魏志書打破了沉默。
“星星草”,舒霞抬起了頭,“你聞聞,有一種草腥味兒,牛最愛吃了。”
魏志書也順手在身邊拔了一棵星星草,一聞,果然有種濃厚的草腥味。“哦,對,──周圍的這些草你都認識嗎?”他向四周轉了一下頭示意說。
舒霞也往四周看了看,說:“有苦艾草,落新戶,馬蜂草,茴茴菜……”
魏志書由於熱愛大自然,連野草也好奇地樂意多認識幾種,又問:“哪一種是苦艾草?”
舒霞起身,在身邊拔了一棵。它有一尺多高,葉子為橢圓形。她把苦艾草遞給魏志書:“牲口不吃,但可做中藥。”
“你剛才還說什麼來著?”
“馬蜂菜,”舒霞又隨手拔了一棵開著小黃花的草,“你看,花有點像馬蜂,葉和梗都很嫩,豬很愛吃,葉兒人也可以吃。”
在此之前,魏志書對農村裡的這些草一種也叫不出名,在舒霞面前,他突然覺得舒霞似乎是與大自然融合在一起的,他自己也離自然更近了。他又問了幾種草,舒霞都一一回答了。
太陽越來越低,樹影已拉得很長。舒霞問:“現在幾點了?”她還沒有手錶。
魏志書看了看表,說:“五點過五分。”他們在一起,已經不知不覺過了四個小時。
舒霞說:“我該回家了。”
魏志書意猶未盡,還想對舒霞說些什麼,於是徵求舒霞的意見:“我送你回家吧?”
舒霞說:“有八裡路哩,我是騎自行車。”
分手的時候,魏志書說:“以後寫信吧,回北京我要給你寄書。”
舒霞笑著點了點:“好吧。”
(二)
魏志書一回到北京,就給舒霞寄去了兩本書,一本是他的著作《青年心理學概論》,另一本書是《青年文學》雜誌一九八六年第二期,上面有他發表的一篇中篇小說《無人接受的長詩》。
他知道,舒霞一定很快就會給他回信。一連好幾天,他都在回味與舒霞在一起的那種感覺。他想到了自己以前寫的一首小詩《小紅花》:
你呀,你這無名的小紅花,
寂寞地開在野草叢生的山頂,
看見你,我的心一陣顫慄:
是你在我的幻境中出現?
還是我闖入了你的夢境?
看見你,我感到驚異:
你弱小的身軀
是怎樣捱過了暗夜的侵襲?
又怎樣經受了風吹和雨淋?
你沒有鮮豔的色彩,
但你的美卻使我震驚。
你雖然沉默不語,
你的樸素卻喚起我的深情。
正午的山村,分外寧靜,
太陽當空,藍天裡飄著幾朵白雲
在這荒無人跡的山頂,整個世界,
仿佛只有我和你……
這是他在十多年前當知識青年時寫的。在四川的一個深丘地區,他度過了兩年的時光。那一天收工已接近黃昏,魏志書累得腰酸腿疼,但他並不想馬上回到自己的住處,他熱愛這裡的大自然,可一回到現實,在人際關係中,總覺得不自在。
他爬上村子的一個小山頂。夕陽西下,陽光正好平行地射進他的眼簾,他感到有些目眩神迷。一低頭,就看見一種不知名的小紅花,它們稀稀落落地開放在野草從中,在夕陽逆光的照射下,有些發亮,十分可愛,有一種異樣的美。魏志書心中頓時升起一種深情。回到住處,他寫下了這首小詩。以後,他就淡忘了。沒想到,這麼多年以後,當他回味與舒霞相處的時候,這種境界又重現了。
此時此地,沒有市聲的喧囂,沒有城市文明的種種利欲、污濁,只有兩個熱愛生命的人。一個城市中年男子,一個農村妙齡少女。然而,年齡、職業、地域、文化等等差異,此時全沒有了。這就是那種遺世獨立、時空莫辨的感覺。仿佛是伊甸園中的亞當和夏娃,仿佛是《苔絲》中苔絲與克雷爾在清晨的鄉村牛奶場,仿佛是魯賓遜在荒島……他小時候看《魯賓遜飄流記》時,常常對小說進行修改、補充,他幻想自己變成了魯濱遜,還有一位異性和主人公在一起……
在愛情的追求上,魏志書嚮往的是內在和外在的統一。他以前遇到過的姑娘,或只是外在相當突出,或只是內在特別豐富,使他總有不夠整合,沒有找到最後的歸屬之感。難道美與善竟是如此難以統一嗎?但是,現在一種預感出現了。
美貌即使不與內在相結合,也有一定價值,但這種要靠對內在的想像來補充,就象面對廣告女郎一樣。然而,這種美感畢竟是單薄的、表面的,因為它缺乏內在美的支撐與充實。就象沒有香味的花,給人留下遺憾,甚至像紙做的花使人產生虛假之感。一旦內在美出現,外在的美立即生出光輝。此時,不需要用想像力去補充外在的美,給它以靈魂。靈魂本身就存在於外表之中。這種內在與外在的統一,解放了想像力,讓它能做出新的創造。
內外在統一的美能使人產深刻的歸屬感,找到人生的終極價值,全心全意地接受生活。這種歸屬感,就是欣賞“男耕女織”般的樸素生活,就是甘心情願與世無爭地領受天倫之樂。
許多有著花好月圓結局的小說與童話,在結尾時常說:“打那以後,他們就過著美滿的生活……”
大概,與舒霞這樣的人在一起,也用得上這句話。重要的是,舒霞儘管文化程度不高,但她聰明,求知欲強,有極大的發展餘地。以後,和他在一起,就像種子落在了合適的土壤之中。必然將茁壯地生長。
以前魏志書當知識青年的時候,他也遇到過一些農村姑娘。但是,在記憶中,似乎無論在外貌方面還是內在方面,都沒有一位能夠引起他特別的注意。他當時想也沒有往這方面想。在那時候,知識青年一般是看不起農民的。誰要是找物件找的是農民,就會被知識青年看不起。在那個時候,戶口還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
實事求是地說,魏志書那麼樣這些想法。他看重的是人本身。所謂人本身,就是有良好的內在和外在素質。也就是外貌好,加上善良、聰明。能夠上大學,並不等於有良好內在的素質,這裡還有一個環境因素。有的人,之所以能夠考上大學,是由於有良好的家庭條件和環境條件。實事求是地說,魏志書儘管有碩士學位,又有才氣,但由於年紀已經不小,再加上其貌不揚,個頭不高,要找對象,找一位元有大學學歷的姑娘,年紀相差不是太大,應該說也不難。但是,按照婚姻市場的行情,且不談找一位品貌皆優的年輕大學生,就是找一位稍微漂亮一點的大學生,也是相當困難的事。在大學裡,每一位漂亮的女生都有多少競爭者啊!
許多人都認為自己是獨特的,都希望在找物件時,對方能夠認識自己獨特的價值。
現在看來,舒霞真是各種條件都碰巧地積聚一身了!首先,她的外貌和善良都是難得的和不可替代的。然後,由於她聰明,求知欲強,她與他在精神上的共同語言會越來越多。對於魏志書而言,她不是俗話說的“百裡挑一”,而是“萬里挑一”甚至“百萬裡挑一”!想到這裡,魏志書感到十分慶倖。能夠認識她,也許真的叫有“緣分”啊!
但是,當魏志書做更具體的設想的時候,他又感到把握不大。其它且不說,這年齡的障礙又如何能跨越?他的年齡是舒霞的兩倍多!舒霞如再次出生,再活到今天,還沒有魏志書這樣大。就算舒霞無所謂,她的父母又如何能通過?不過,這些疑問,在魏志書的心中並沒有佔據什麼位置,舒霞給他的美感與希望壓倒了一切。他要全力去爭取。
※ ※
其實,按照一般人的眼光來看,魏志書已經是相當有“桃花運”了。在參加調查的四位大學生中,有一位女生叫劉穎。他們早就認識了。一次,魏志書到大學做報告。報告結束後,一些學生圍住魏志書問問題,她是其中之一。在做報告時,魏志書感到視野裡有一位長著小圓臉、模樣算不上非常漂亮但卻相當可愛的女生。她聽得很專注,不斷地記筆記。根據她所提的問題,可看出她對報告的理解很好。
“老師,我幫你抄稿子吧。”她主動提出。
“那好啊!”魏志書寫作最發愁的就是抄稿。
這樣魏志書與她有過數次接觸,她對魏志書似乎有一種特殊的好感。他們之間有一種不緊不慢不文不火的默契,但同時也缺乏激情。缺乏激情的原因,對劉穎來說,是出自于一種女大學生的矜持,而對於魏志書,原因則十分複雜。他在大學共呆了七年之久,由於才華出眾,早已博得過不少女生的青睞。然而,他對當時教育制度對學生的某些扭曲作用十分敏感,他覺得學校裡的女生都成了學習機器,已經失去了年青女性的固有優點。另外,他剛看過日本電視劇《阿信》不久,心中還縈留著對阿信的那種好感,他深感適當的挫折對一個人性格成熟的重要性。他不喜歡那些在優裕條件下成長起來的人。不過,他也不反感與劉穎的接觸,他在感情上正處於真空狀態,何況劉穎也有吸引人之處。他們的感情發展很慢,至少在形式上還沒有突破師生的界限。她常找魏志書借書,向魏志書請教一些問題,而魏志書則請她幫忙抄一些手稿。魏志書注意把握分寸,儘管已單獨約會了好幾次,魏志書沒有任何過分表現。他的沉穩的風度,反而激起了劉穎更大的好感與好奇心。他們之間的交往,她甚至比魏志書主動。
回到北京以後,魏志書不由自主地把劉穎與舒霞做了一個比較。劉穎出生在知識份子家庭,比舒霞整整大四歲。她的求知欲旺盛,喜歡成熟東西。受著大學氣氛的影響,思想解放,對魏志書這類有不少新思想的青年學者自然容易接近。魏志書的深沉與豐富對她有很大的吸引力。她不像魏志書認識的有的女生,第二次接觸,就向他打聽,青年心理研究所是否招研究生,他是否帶研究生等問題,魏志書感到,她能瞭解他的一些最重要的優點,若能走到一起,在事業上定有共同的語言。
儘管沒有城市姑娘的那種開闊的眼界和機靈,沒有大學生那樣的文化水準,但舒霞表現出一種對事物深刻的體驗能力,以及對美好事物的感受和領悟能力。素質是最重要的,那些城市姑娘能上大學,一部分原因來自環境,舒霞如條件好一些,會比城市姑娘發展得更好。最重要的是,魏志書在舒霞身上看到了真正的清純,一種在現代文明污染的包圍中很少見到的清純。
這天下午,魏志書剛從玉淵潭游泳歸來,劉穎就來找她。自從他們在王店鄉分手以後,他們還沒有見過面。學校已經放假,她覺得只有見了魏志書以後,才能對假期的生活做出具體安排。那天,魏志書改變主意未去十渡,使她特別掃興,但另一位男生卻感到高興,他是劉穎的追求者之一。那天在十渡,他的情緒特別高漲,而劉穎卻心事重重。這位男生越是熱情,她越是想到魏志書。
這一天,魏志書發現她的裝束與已往不同,時髦而不過分,頭髮也修飾了一下,顯得臉型更好看,一雙高跟鞋,使原來勻稱的身材又多一種苗條。她今天的自我感覺也很不錯,語言俏皮,話題不斷,但魏志書卻興致不高。他們一起到食堂吃過晚飯,回到兼臥室的辦公室,劉穎完全沒有走的意思,看來想對他深談什麼,他卻把話題又扯到上次的調查上。劉穎的真情使他感到難受,他決定暗示她。
他找出舒霞那份問卷,遞給劉穎,“你看看”。
劉穎接過問卷,翻了一下,還沒有明白他的意思。魏志書走過去,指給她看那些打動他的回答。
“這女孩真不錯!”劉穎在看後不由得感歎,她還以為魏志書要和她討論什麼。
“那天你們去十渡,我見到了她……”魏志書停了一下,又接著說:“你知道她是什麼樣嗎?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他知道會傷劉穎的心,但他必須這樣說。
劉穎瞪了他一眼,微微翹起了小嘴,沒有說話。魏志書注意到,她的表情起了很大變化。用不著再向她解釋什麼,她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麼情況,魏志書正想什麼。
當魏志書送劉穎走出大門,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身影,心中不由升起一種苦澀的、若有所失的感覺。
※ ※
一個星期之後,魏志書收到了厚厚的一封信,一看,是舒霞寫來的,心中立即怦怦直跳,他抑制住內心的激動,來到樓下的大花園。──每當有什麼心事,或產生什麼新思想之時,他愛來到這裡。在這裡,可以避開人們突然的打攪。在辦公室,隨時都可能有人敲門。──他在花園裡繞了一圈,找到一條長椅,坐下來,打開信封,仔細體會。
魏志書老師:
您好!近日來工作忙嗎?調查工作已經結束了嗎?您寄來的兩本書已經收到,謝謝您的關心。自認識了您,我想了很多,您對我的鼓勵使我很受感動,我想讓你更多地瞭解我。
我雖然來到人世不過十八個年頭,但這十八年是同齡人所未必經歷過的。我的母親是本村人。父親是山區人,唯讀過小學,但酷愛讀書,靠自學成才當了鄉小學語文教師。
母親從小患氣管炎,由於當時沒有及時治療,留下了病根,以至體力一天不如一天,看到丈夫那點微薄的工資不能養活全家五口人,就拖著帶病的身子去隊裡參加勞動。到了夏天,她每天出去打草,把草曬乾後,等到冬天再賣掉。一斤草曬乾後能有幾兩?一筐草能賣多少錢?但一家人的口糧卻要幾百元。母親拼命地幹,有時四周的草打沒了,還要走十幾裡路去打,回家後還要做家務、做飯。可想而知,我母親當時不知吃了多少苦。
我可以說是在我的母親的草筐上長大的,出門時,她背著我一起到地裡。在地裡,她總是把我放在割下來的草堆旁,這樣,母親不管在空曠的玉米地走得有多遠,只要高聲叫我一聲,便知道草堆和她的心肝都在什麼地方了。每次回來,看到瘦小的我被蚊蟲叮得滿身疙瘩,總是忍不住流下眼淚。所以,幼小的我很早便知道替母親分憂。五歲那年,我便提著父親編的籃子去打草。細心的母親總是把我打的草弄到房頂上曬乾。六歲那年,一個夏季下來,竟曬了乾草二百多斤。母親含著眼淚到鎮上把草賣了,扯了幾尺花布給我做了一件新衣服,我興奮地一連幾個晚上都睡不著覺,也不肯把衣服脫下來。
隨著國家政策的好轉,八二年我家準備蓋新房。那年我正讀初三。由於父親是外地人,所以生產隊開始不給我家地方。後來,經過寫報告多次要求,地基終於批下來了,但不幸的是,批的地方是母親祖輩給子孫留下的,我的舅父死活也不讓蓋,說什麼這是祖先給子孫留的,根本沒有母親的份兒。父親據理力爭,說這是國家批的,而舅父家的房基已經超過了標準,但舅父就是不依。後來,經大隊來人,才制止了他。誰能想到,就在要上大柁時,他帶領幾個人開始鬧事。他們叫駡不止,揚言誰敢上大柁就滅了誰。來我家蓋房的人都是雇來的,呆一天,就要給人家一天的工錢,一日三餐也要照管不誤。急得一向沉穩的父親也忍不住和他們大吵起來。然而,這無濟於事,父親在一間舊屋裡流下了眼淚。
禍不單行,母親由於受到強烈刺激,患了精神病,經常深夜跑出去。我們知道以後,只好分頭到處去找。見不到蹤影,又不敢喊,因擔心有人會看笑話。後來,經過大隊調解,新房雖然蓋好了,但代價也非常大。房屋的高,不許超過舅父家,因會影響他家的光線。另外,還給了他家三百圓,這才算了事。
房蓋好,父親也病倒,住進了醫院。我們姐弟三人,忙著在醫院看護父親,在家照料母親。父母的病好不容易好轉,又開始還蓋房、治病欠下的債。父親帶病去上班,我也儘量減輕一些家裡負擔。冬天,放學後去刨玉米根,夏天,天剛發亮就去打草,然後再穿著滿身泥漿的衣服去上學。每年,我都要在空曠的田地裡度過很多時間。有時,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寂靜得令人毛骨悚然,不過,我的膽子也就鍛煉出來了。所以,路過墓地也不害怕。上初三那年,家境有好轉,但功課卻拉下了不少。我開始拼命補課,每天早晨四點就起,晚上十二點才睡。到了畢業時,我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高中。誰知正在這個時候,父親又得了肝炎,經檢查,已經是肝硬化。妹妹剛讀初一,弟弟還上小學,家裡怎麼有錢同時讓三個人讀書?沒辦法,我只好進了服裝廠。
進了工廠,接觸的人多了,我卻更感到孤獨。跟她們談書籍,她們什麼都沒看過,也不感興趣。跟她們談理想,她們勸你別白日做夢。我曾為找不到知音而流淚。我現在已學會了深藏自己的感情。但不知為什麼,我願對你講一些心裡話。
您的小說我也看過了,我很喜歡。我能體會到主人公的那種孤獨,因為他太真誠,感情太豐富了。不過,我總覺得這部小說還沒有寫。“無人接受的長詩”只是暫時無人接受,終歸還是有人。既然主人公有那種精神,就一定能獲得幸福。
…………
這封信,一下子使舒霞的形象豐富了很多。魏志書沒想到,舒霞的信寫得如此具體而生動。儘管他是城裡生城裡長,但他當過知識青年,對農村有一定知識,再加上他對大自然的熱愛,對城市文明的疑慮,舒霞喚起了他久已生疏的感覺,那就是對樸實、善良和清純的感覺。一連好幾天,他的腦海裡都經常生動地浮現舒霞在空曠的田地裡打草,晚上穿著新衣服不肯脫下等情景。
魏志書又想到了阿信。儘管阿信是一個藝術形象,但認識舒霞後,他感到阿信十分真實可信。如果你的心中有藝術,你就會在現實生活中看到更多的藝術。
魏志書看《阿信》看得很癡迷,他是偶然從第十二集才開始看的,錯過了開頭部分,因此,他不知道阿信的童年。然而,看到三十幾集之時,這一遺憾彌補了。一個新的人物初子出現了。她是被阿信收養的一位孤女,一個可愛的小姑娘。那正是阿信最忙的時候。初子來的第二天早上,阿信剛起床,初子已經做好了飯,她謙恭地對阿信說:“太太,您早!早飯我已經做好了,是我瞎做的。”此時,鏡頭移到了阿信,逐漸放大。阿信臉上流露出一種若有所思的深情。畫外音:“阿信十分感動,她從初子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魏志書心中也一亮:阿信的童年就是這樣!而現在,當他認識舒霞之後,他感到,理想,其實離幻想並不遙遠,真正美的東西,總是有機會在現實中復活。
魏志書那時候還未買電視機,他是在單位值班室看的。那裡有一部日本大彩電,圖像和聲音都不錯,只是人太多。後來,看電視的人們發現,總是坐在最前面。他們以為他是由於眼睛近視,其實,他是為了避免在大家面前流露感情。如在後面,前邊的人一回過頭,也許會發現他正在流淚。
那是飽嘗生活艱辛,卻仍充滿樂觀精神的形象,那是面對醜惡世界,卻仍堅定不移向四周散發愛與寬容的形象。現實中曾有多少失望,在所有的失望中,最可怕的是對人的失望。當你覺得在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真正親近之時,如果你不會懷疑活著有什麼意義,也會感到價值混亂。在看《阿信》之前,魏志書剛剛經歷了一次使他失望的愛情事件。是阿信又一次恢復了他的信心。從阿信的身上,他看到了這世界又一顆真實的良心。只要有這樣一顆良心的存在,世界就不是絕對黑暗的了。
最使魏志書興奮不已的是,舒霞的信似乎流露了對他的信任和某種好感。小紅花,小小的花,如果我能瞭解你是什麼,連根帶葉,一切一切,我就知道自然是什麼,甚至神是什麼。
一個想法在魏志書心中迅速成熟。
魏志書是一個愛走極端的人。他在自己生活中所極力追求的,是按自己內心深處確認的人類的永恆價值,而不是流行的市場價值。他是異常熱愛生命的人,每當他想到生命只有唯一的一次的時候,就升騰起一種冒險的欲望。“寧肯冒險而失敗,不願苟且偷生”,這是他常為自己打氣的話。每當他想到最壞的結果也不過一死的時候,他就把失敗看得很淡。停滯也等於死亡,但這是一種麻木的死亡。追求、探索,才具有無奇不有的魅力。
本來魏志書是準備七月份到吉林開會的,會議安排會後遊覽長白山和天池,他還沒有到過東北,長白山和天池更是嚮往。機不可失,但他卻毫不猶豫地放棄了。他準備再去王店鄉。他給舒霞寫了一封信,準備把眼下一些事處完後就出發。
(未完待續)
(補記:1993年——1997年間,我大病了5年,這是利用患病期間的空閒,所寫的習作。)
照片來自百度圖片,與原型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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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04, 13:57 pm
最後的清純(原創小說)之一 ☆來源:心理學家許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