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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三年十一月七日,台北早上,那天秋高氣爽,我在信義路上,近金山南路和新生南路中間的中國信託銀行東門分行,正要進銀行辦事時,突然看見一位很老的人捲縮地坐在銀行門口旁的地階上,手上拿著一疊彩券。我猶豫了一下,就想,買一張彩券吧!
直覺告訴我,他可能是一個老兵。我問他話,一張彩券多少錢,他一回應,我就聽出他的口音,應該是咱江北人,於是我坐在他身邊,和老先生聊聊。以下,是我們的對話:
我問賣彩券老先生:您那兒人,貴庚?
老先生:江蘇揚州人,今年九十。
我說:咱們老鄉,我買彩券,陪您坐坐。
唉!這麼長的歲月,您也熬過來了。
哪年來台灣的?
老先生:民國三十四年。
我驚訝:什麼?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年?這麼早,沒記錯?
唉!真是,歲月如梭啊!
老先生,您姓鞠,嗯!聽過這個姓……。
老先生頸子上掛了一個牌子,上面有名字,叫鞠震中。那天早上,咱們在中國信託銀行東門分行門口坐了十分鐘,老先生從頭到尾,加起來,只說了不到二十個字。他的髮眉鬚皆白如雪,皺巴巴的臉,色紅,個頭兒不大,可能是年老人縮短了,牙齒似乎是沒了,嘴唇陷下去,耳朵特別長。他在人來人往街道上的一個角落裡,手上捧著不曉得哪裡弄來的一疊彩券,這麼老的人,也會有人要他來賣彩券?他的錢搞得清楚嗎?這附近的房租太高,彩券行距離得蠻遠的,老先生怎麼會找到這個地方的呢?等一會兒,他要怎麼回去呢?這麼多的疑問,我沒有問,因為這樣問,表明了我認為他沒有獨立自主的能力,是一種不尊重的態度,老先生也可以想要有自己的自由,能夠參與這個其實對他來說是非常陌生的世界。
坐在老先生身邊,我感覺到老人的特別氣味,老先生身體稍微靠我傾斜,有一種溫度,這讓我有希望能這樣持續地陪伴著他的心情,我請路人替我們照相,因為我知道,等一下我離開他,非常可能就是永別。
父親在那一年多前(二〇一二年)走了,當時我有一種想念,似乎這位不知道從哪個老人院跑出來的老先生是父親在天上感動他來探望我的。老先生是揚州人,距離我在大陸的老家六合兩小時車程。六合,從南京往北過長江車程四十分鐘到,現在已經劃為大南京市了。揚州是一個古城,和六合這一塊蘇北和江南之間的這片地帶,一般稱為「江北」。揚州往北就是淮安,然後是徐州,屬於「蘇北」地區。從六合往東兩百里,對岸是江陰,國共內戰時,一九四九年江陰要塞司令戴戎光拿了黃金降共,解放後被共產黨槍斃了。我童年在芝山岩雨聲小學上學,學校外的違章建築中,一個理髮老闆張伯伯,替我剪頭髮五十多年,前年實在太老,終於退休了,他就是江陰人,現在也九十歲了。我們每次剪頭髮時,偶爾會談起戴戎光,這年頭,誰會知道戴戎光啊?張伯伯的鄉音重,我能聽個八九成,真不知道本地老百姓怎麼能了解他的意思,對了,張伯伯的太太是本地人,可以替他翻譯國語和台語。張太太在那麼簡陋的房屋裡幫助張伯伯,張伯伯剪頭,張太太替客人洗頭,這樣子四十年,無怨無悔,張太太替張伯伯生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待他們長大成家,偶爾帶孫子女回家,歡歡喜喜,這個勤儉樸實的家庭,我看了三代人。張伯伯非常討厭民進黨,張太太是本省人,常常用台灣國語大罵民進黨,有些事還真不是那麼回事,我也不好說,真是嫁雞隨雞,夫唱婦隨。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三日,中共解放軍兩個野戰軍團與民兵的上百萬部隊在長江南京對岸集結,綿延數百華里,成千上萬舢舨齊渡江,次日破城,南京國民政府高級黨軍政人員已南撤廣州,城內士紳組織委員會與共軍協商保護百姓身家財產,共產黨地下人員轉入地上協助接收,街道上有文藝工作隊農村出來的女隊員跳秧歌舞,許多大學生去圍觀解放軍進城。而十二年前(一九三七年)的十月,日軍入南京城,國民政府撤武漢。
當日,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三日,中央日報停刊前最後一日發表聲明,刊出南京市成立治安維持委員會歡迎共軍入城。之前,中共宣傳機構發表毛澤東講話,並發佈通緝國民黨蔣介石、宋美齡為首的四十二名戰犯。四月二十二日,左傾的《華商報》頭版大標題是「毛澤東朱德下令渡江」,內文標題是「全線總攻解放全中國,活捉戰犯緝拿蔣介石」,下文「國民黨反動政府決定逃來廣州」,另一小號標題是「趕快投降,才是生路」。四月二十四日南京正式淪陷,《華商報》頭版大標題是「西起九江東迄江陰,百萬雄師席捲江南,三路進軍如秋風掃落葉」,下一則為「蔣介石飛到上海,決定出面領導『反革命內戰』」;再往下看,是「外圍據點已悉數拔除,太原殲敵二萬三千,俘獲軍長一人師長四人」。此時距明末一六四五年五月十五日,清朝多爾袞派兵入南京城擒斬福王朱由崧,三百零四年,南明政權流亡,最後鄭成功渡海,在台灣保留明朝的冑系。
彩券老先生說他是在民國三十四年,也就是一九四五年來台的,那麼是當年底前國民政府派來的接收部隊,也可能老先生已經九十歲,記不清了。不論如何,六、七十年也就這麼一晃過去了,當年跟著部隊下船的年輕小伙子,現在垂垂老矣,坐在繁華市區的角落裡。我在想,他這一生是怎麼過來的?他有家庭嗎?有子女、孫子孫兒女嗎?他怎麼會一個人坐在這兒呢?
我要站起來,進銀行辦事了。突然,我有一種感覺,我在父親過世前,每年從台灣去美國北加州看他,父親老年癡呆了,只有三分鐘記憶,我要離開回台灣時,就告訴他:「爸爸,我要出去一下,待會兒就回來。」父親信任地說:「快去!」他相信我會回來,我一離開,他就忘了。我無法割捨對父親的感情,有時候出去進來好幾次,重複和父親的對話。我回來,父親看見我,總是那麼高興,我離開,他相信我會再回來。父親九十歲了,我知道,等一下我真的離開他,非常可能就是永別。
我對賣彩券老先生說:「我去銀行辦點事,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以後,您來這兒,我們就可以再聊聊。」賣彩券老先生點點頭,信任地看著我。
之後,我再也沒有看到這位賣彩券的老先生了。近五年來的前兩年,每次我去銀行辦事,都會問銀行的警衛員和旁邊的小販,有沒有再見到賣彩券老先生,他們都說從來沒見過我講的這個人。
2018/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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