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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焜燦是司馬遼太郎筆下比日本人還日本人的「愛日家」。蔡的作品頌揚台灣人的日本精神,以戰前日本人自居,批判戰後日本缺乏骨氣。但他所認識的日本與戰後真實日本存在微妙差距。
我台北寒舍空間不大,隨著孩子逐漸成長,東西也跟著多了。為了挪出空間,必須定期整理私物,不想處理掉的書本只好帶回日本。前一陣子打理回國行李時,偶然看見十幾年前有位老前輩——蔡焜燦贈送給我的書,一本他的日文著作《台灣人と日本精神(台灣人和日本精神)》。此為日本暢銷書,封面一打開就看到他的毛筆字簽名,旁邊寫著「日本よ!永遠なれ(日本啊!直到永遠)」的文字,印象特別深刻。
在日本的親台社群裏,蔡焜燦可謂家喻戶曉的名人。蔡焜燦一九二七年出生於台中清水,二戰時曾在日本的奈良航空教育隊當學徒兵,戰後返台經商,事業有成。蔡因為擔任日本作家司馬遼太郎《行走街道?台灣紀行》裏的嚮導「老台北」,在日本一炮而紅,他後來在小林善紀漫畫《新傲骨精神宣言?台灣論》裏也出現了,隨後多數親台日本人士以「比日本人還了解日本」或「比日本人還像日本人」等美譽,稱讚以「愛日家」為自居的蔡焜燦。他跟日本友人廣結善緣,與日媒互動也極為頻繁,據報道七月十七日蔡焜燦逝去後,九月在台灣、十月在日本分別舉辦追思會,多數友人悼念這位「老台北」, 可見他在日本涉台圈的影響力頗大。
我跟生前的蔡焜燦見面次數少,根本都談不上交情,但短暫交談,還是留下深刻的記憶。印象中,蔡焜燦是感性、慷慨的憨厚人,會晤多半是我聆聽他的回憶和高見。最後一次見面是二零零二年初,他知道我在日本批判小林善紀漫畫的論述,也很了解彼此思想上的鴻溝,但他還是很大方地接待我。閒聊之餘,他聊到因為他接受過日本教育的關係,汲取知識、思考或討論都得用日文,特別強調這跟所謂媚日心態完全無關。後來,他還說「這是活過那個年代人的一種宿命」之類的話。
我聽著,馬上聯想到台灣文學家吳濁流著作中的一個章節。吳濁流是一九零零年台灣新竹出生的客家人,祖父是學習傳統漢詩之人,小時接受傳統漢文書房教育,後來接受日式教育,精通漢文和日語。吳在一九四七年六月出版的《黎明前的台灣》中,提到:「本省人跟日文告別,似乎比跟日本姑娘告別更難過。它的證據是:去年三月送日本人回國的時候,即使與溫柔而端莊的日本小姐相愛,到時誰都不說苦。」「可是,政府決定廢止日文,自十月二十五日實施,消息一經發表,給年青男女很大的打擊。說得誇張些,是有斷腸的感覺。於是,全省充滿著反對與非難的聲音。」「跟難分難捨的日本姑娘都能忍耐著離開的本省青年,對日文會如此依戀,這絕不是有沒有勇氣的問題,實有其深切理由在。」此文當然不是反對國語推廣,只不過質疑全廢日語的必要性。
吳還提到,日中戰爭前多數中國學生赴日求學,日本武裝解除後的今天,透過日文能接觸更多國家文化的看法,他還痛斥「封鎖國民知識之門」的愚蠢措施。在公學校當老師的吳濁流,早年被日本殖民當局認為思想偏激,一九四零年因為日本督學凌辱台籍教師,吳憤而辭職,由此看來,他不是所謂媚日分子。但對在日本殖民時代接受高等教育的他來說,日語是吸收訊息、思考、寫文章的根本工具。想到這一點,我突然意識到蔡焜燦近年對日人說的一些話,真正想傳達對象也許是他的同胞。
蔡堂妹林麗韞是中共高幹
二零零二年初夏,我在北京訪問到蔡焜燦的堂妹林麗韞(周恩來的日語翻譯),得知蔡跟中共台籍高幹之間的親情,覺得與他平時在台灣的形象有些出入,返台後試圖跟他聯繫,但均無回覆。後來透過媒體正式接觸,也被婉拒。可惜,之後再也沒機會見到他。
透過他的著作,我深刻感受到他對日本的肯定和期許,和他對「祖國」的徹底失望有直接關係。同時感覺到他們心裏的「日本」和我們所認識「日本」之間,似乎有著微妙的距離。我親耳聽過幾次蔡焜燦批判戰後日本人缺乏信心和骨氣,「對刁難日本的(中韓等)國家更強勢才對」「日本得跳脫戰敗的陰影,帶領包括台灣在內的亞洲國家」等主張。那一剎那我意識到他也許缺乏對戰後日本社會的親身經驗,因此他較難體會到戰後日本人的心路和思維,特別是對美國的複雜情結。
雖然有委屈,但戰後日人潛意識裏深知自己已不再具備不服從美國的條件和意志,也很了解美國不允許日本挑戰它的地位和利益。約三十年前,感到日本經濟的威脅,處處刁難、強力打擊日本的,就是美國。這意味著戰後日本除了接受東京審判史觀和舊金山和平條約所約束的體系外,實別無選擇。倘若如此,蔡焜燦他們心目中的日本形象,和戰後我們活過來的真實日本之間,自然會產生一些差距,這也不奇怪。在此議題上,無緣與蔡焜燦請教,有點遺憾。
蔡焜燦去世不久後,一位跟他熟悉的日媒友人說,他終生都在演「老台北」的角色。最近不少人惋惜「老台北」世代所引領的日台關係時代即將結束,其實,這樣的時代也許很早前已結束。日台雙邊都得面臨新時代了。
(本田善彥是長居台灣的日本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