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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7/22
“荷賽”2013年度最佳圖片獎《信號》
在水災之後的鄭州,一個同時擁有水、電、互聯網的人是無比幸運的。
停水最為普遍。超市中,大件的飲用水被搶購一空,剩下的小瓶裝也被成袋地提走。在二七塔附近的小酒店裡,顧客圍在前臺抱怨,“真的太臭了!”老闆從腳下拿出大塑膠桶,指指門外的積了水的深坑,“灌滿,用那個沖。”
整個鄭州市大片區域停電,老舊街區因電路老化多不能倖免。大量的沿街商鋪關門歇業,未歇業的生鮮類商家打折出售著無法冷藏的魚肉鮮奶,並翻出了許久不用的彈簧秤,但結算環節還是常常無法完成——現金從生活中消失了太久,銀行仍因停電關門,有人甚至回到了“以物易物”的原始階段。
在七裡河邊的一家生鮮超市,老闆發愁地坐在店門口,一位中年男性從漆黑的店鋪裡走出來,手中拎著一袋洋蔥和小冬瓜,上秤之後,總價大概20塊。
“只能付現金。”
“不能用支付寶?”顧客問。
“你能打開支付寶?”
中年男性沒有現金。在黑色皮包查找許久,他只能遞給老闆一包香煙——藍色包裝的煊赫門,市價大概19塊。(這令人不禁想起二戰後經濟崩潰的德國,人們把耐儲存、易分割的香煙當作“貨幣”)
水與電的中斷存在於幾代人的記憶裡,但互聯網的突然中斷卻將鄭州變成了前所未有的試驗場。災後的鄭州,令人驚訝的既是隴海路隧道裡深達數米的的積水和漂浮其中的汽車,也是在這座1260萬人口的城市裡,互聯網技術賦予城市的秩序失效之後,舊的秩序竟然也歸於失靈。
水災後鄭州公共交通癱瘓,人們開始搭載貨車出行
7月20號之後,鄭州仿佛一夜之間回到了2000年左右。在這座城市裡,到處都是沒有電與互聯網的荒漠地帶,在哪裡才能找到一片數字文明的綠洲?市民們深受其擾。
鄭州東站附近是水、電、網路全無的三無區域。高鐵出站口的閘門全部失靈,原本需要刷身份證或車票出站的乘客,徑直從無法轉動的閘口裡擠了出去。而當他們走出站前廣場,會發現這座城市的主要公共交通,已經變成了共用單車和快狗打車、貨拉拉。
出於安全考慮,主要的幾家網約車平臺暫停了鄭州範圍內的業務。大部分公交線路也停止運行。於是你會看到拉著行李箱的乘客冒失地攔下順豐快遞的貨車,大聲問司機,“拉人不?”而車站西南邊的十字路口已變成一處交易場所,當一輛計程車空駛而來,立刻會有乘客圍上去,“你說多少錢就多少錢,不打表。”
但司機關心的並非價錢,他們總是問,“你有現金嗎?微信支付寶刷不了。”
上前詢價的前三撥人都失望離開。偶爾也有乘客質疑司機“發國難財”,司機並不刻意地做出委屈表情,“我這是新能源車,這點電完了就完了,都不知道去哪充,電樁都廢了。”而根據鄭州市的一項資料,全市8成以上的計程車已更換為新能源汽車。
21日中午時分,站前的十字路口滯留了數百名旅客,在人群、大包小包和泡了水的私家車之間穿梭的,快狗打車和貨拉拉佔據絕對的主力。不管是五菱宏光還是金杯,乘客們絕不嫌棄,甚至對坐在陌生人的腿上也頗能容忍。
決定前往鄭大一附院之後,我攔下了一輛快狗的貨車,司機是位40歲左右的中年人,留著短平頭,看起來久經社會。但問起單程的價格,他突然變得很靦腆,“你說多少錢?”幾番推脫之後,我意識到他對這項突然興起的新業務十分陌生。他拿出手機,“我看看高德地圖上有多遠。”但一分鐘之後,他說,“沒網。”
互聯網科技發達之後,城市居民已經習慣了由它塑造出的秩序,它定義了交易的流程,甚至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感也建立在互聯網產品的機制之上,你不會擔心淘寶店主訛了錢,也不為滴滴司機是否繞路而焦慮,丟了的手機十有七八也能找回來。但在7月21號的鄭州,我與那位快狗司機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像是想要找回一種生疏了許多年的技藝。
這前所未有的局面是對鄭州市民的一次考驗。在我看來,他們表現得十分文明。在失靈的紅綠燈下面,司機們客客氣氣地禮讓,你甚至可以說他們的笑容中帶著一絲羞怯。當一輛計程車停靠在東站廣場,乘客下車後才發覺身上並沒有現金,他連連抱歉,司機卻只是擺擺手,打起方向盤朝東駛去。
暴躁憤怒的情況當然也有,但視情節而言又大可原諒。在東站南路,一位背著迷彩背包的小夥,試圖掃碼一輛美團單車,多次嘗試無果之後,已是汗流浹背,他舉起手機在空中徒勞的轉了兩圈,仿佛荷賽金獎攝影作品《信號》中的非洲移民,幾分鐘後他朝著美團單車的二維碼狠狠砸了兩拳。
水災後的鄭州街頭
東站南路一帶散落著近百輛共用單車,美團、青桔、哈囉三分天下,在半小時的時間裡,前後有超過30人試圖掃碼,但只有兩人捕捉到了微弱的信號。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成功掃碼之後,哼起了抖音裡的神曲,“騎著我心愛的小單車……”更多人只能去四處尋找與這失靈時刻更加匹配的互聯網產品——車鎖壞了的共用單車。
在這樣極端的情況下,更新的未必代表更好。美團單車在鄭州投放了新一代單車,放棄了傳統的車鎖,新鎖大概應用了電磁原理,還車時仍需掃碼,並由系統判定是否位於指定停車位,但多出來的一次網路通信令此刻的鄭州人不勝其煩。
而另一方面,一些看似原始的技術卻有可能派上大用場。在水災前方媒體群裡,流傳著一份應急指南,當中提示了一項技術:如需微博求助,在沒有4G信號的情況下,可以直接發送內容到1069009009。微博系統通過2G網路留下了一線生機。
就像鄭州這座中原城市沒有為一天500多毫米的降水做足準備一樣,大多數的互聯網科技企業在網路通信的地基之上,疊加了愈來愈精密複雜的設計,但如果不經歷一回,誰能知道那地基沒了之後會如何呢。
乘客正在詢價計程車
互聯網是新的基礎設施,是我們這個年代的水電煤。這話絲毫不假。尤其是當你沿著東站南街繼續朝西走去,一路上看到舉著手機茫然無措的人群時,更加不會懷疑這一點。
沿途的商鋪大多關門,尤其是麥當勞這樣的大型連鎖機構,仍在開門的都是小店。
“你好,我在攜程上預定好了。”在名為怡萊的小旅店,我對前臺說。
“攜程?”她指指面前的電腦,“我現在沒電沒網,你預定了我哪裡看得到?”她的手底下壓著一份紙質的表格,每一個房間號上都畫了粗粗的橫線。顧客源源不斷的進來,很多人走到前臺,瞅一眼黃色、綠色的各類共用充電寶,又扭頭走開了。
向西3公里,過了綠地中心之後電力恢復。在一家羊湯館,老闆告訴我,現在定不了外賣。“不是美團停了,我們自己手動關掉的。就是一個單子40分鐘了沒有騎手接單,然後客人就退,餐早就做好了,損失我們還是得自己承擔。乾脆關了。”
離開了互聯網,生活處處都需要重新適應。然而,不身在其中的人,似乎已經不能理解沒了網路之後的感覺。
21號晚間,美團發來一條短信,“為保障極端天氣下市民便利通行,美團單車於21日至28日在鄭州實行免費騎行,期間您所支付的費用已退還至原帳戶。特別提醒,騎行前務必確認路況及視野良好,積水路段,不要涉水通行。風雨與共,鄭州加油!”
收到短信後,我很想給美團的好朋友一個真情的擁抱,感謝他們的體貼,但同時也想在他耳邊悄悄說一句,笨蛋,問題根本不是錢。
當天晚上,鄭州再次下起大雨。8點半之後,我穿著雨衣,從省人民醫院趕往正興街附近的酒店。人民路一帶路燈、紅綠燈全部熄滅,視野和路況非常糟糕,步行40分鐘裡,沿途大概遇到十多輛共用單車,但依舊沒有網路,無法掃碼。
我打開手機照明,一邊趕路一邊盯著離線下載的高德地圖。水災之後,高德上線了暴雨互助功能,在有緊急情況的地點,地圖上會顯示一個紅色標記。但如果不在有網路的綠洲地帶,你絲毫沒有點開它的念頭。北京的朋友可以用,但他們並不需要。
我根據地圖資訊,走到二七塔附近,在轉過一處柵欄之後,被一個身影攔了下來。
“大哥別走了,前面有個大水坑,你過不去。”他看起來比我還要年長,但那時實在是太黑了。
“走那邊繞一下,能過去,你看著點水坑,別踩。”他接著說。
我表達感謝,並問他是不是政府工作人員。
“不是。我就住附近,知道這有個大坑,我想著不行,在這站了好一會了。”他看到我手機中的地圖,“別光看那個了,不管用現在。”
毫無疑問,在電力和互聯網恢復之前,鄭州這座城市秩序的緩慢修復,靠的正是一個個普通人,是貨拉拉司機、馬路邊清掃污泥的清潔工,忠於職守的交警,還有酒店樓下免費為路人開網路熱點的女服務員,是互聯網技術發達之前我們就擁有的同理心、責任感,甚至出於自利的目的。並非為這些“原始”的事物懷舊或者辯護,但說實話,因為發達的技術、精細的治理,有些時候我甚至已經快忘記這些了。
水災後的鄭州街頭
21號下午,在城東南路附近的一處小廣場,我遇到了附近的住戶張大哥。他已經有兩天未曾出門,當時正坐在臺階上放風。他跟我介紹附近停水停電的艱難,說起不遠處涵洞裡漂浮的汽車,末了卻又總結,“河南人怕啥,大災大難見得多了。”
兩天來,張大哥不太敢用手機,“只剩下(百分之)二十多的電。但是也省電,沒網。”
“那你怎麼看新聞和政府的通報?”我問。
“都是人家(鄰居)告訴我的,哪又要洩洪了啥的。我們這關係都很好。”
自水災發生以來,市政府的資訊大多通過網路傳播,電視臺也有相關的新聞,但還是老問題,沒電沒網。究竟有多少人因此隔離在重大資訊之外,大概是無法估計的。
眼下張大哥正在發愁,擔心手機沒電之後聯繫不上老家,打算開車回去,又擔心路上不安全。
他本是許昌人,在鄭州打拼多年。小女兒現在才3歲,只回過兩次老家。“我老想回去,讓老人看看孩子,我老婆怕回去麻煩,老說微信視頻看看就行了,一樣的。”
“那怎麼能一樣呢?”他說,“肯定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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