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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5/10
編按:日據時代出生於高雄地主家庭的陳明忠先生,中學時代開始萌生抗日、民族意識和追求平等的社會主義意識。既左又統的陳先生,生不逢時,觸怒當道,1950年、1976年兩度入獄,第二次被捕時甚至差一點判死。所幸外界壓力促使國民黨當局決定網開一面,改判15年有期徒刑。
陳先生歷經磨難,一生多舛,但他不改其志,從未退縮,堪為台灣人的愛國、愛民典範,也是當今統左派的精神領袖。 2005年2月27日先生受邀到國民黨演講,他對該黨不但沒有仇恨之心,還力勸他們應與中共和解,別讓上一代遭受的內戰之苦,繼續波及後代。陳先生有情有義的故事,大多已刊在人間出版社2014年出版的《無悔》一書。
今年2月20日遠望團隊走訪陳府,除了傾聽陳先生回憶過去的心路歷程之外,更請他就兩岸最新局勢發表前瞻看法,下文是訪談大要。談到兩岸局勢時,陳老語重心長的三點言論,更值得我們深思。其一,左派如果真在意為弱勢爭取權益,就應反對帝國主義介入中國,就應促進統一才對。國家統一了,才能實踐左派理想。左而不統或左而獨是說不通的。其二,為求國家富強、統一,在不同階段必須配合不同的體制與措施。我們不該把對大陸體制的不滿,當作拒絕統一的理由。其三,我們主張和平統一,但不應反對以武力為後盾,否則統一將遙遙無期。
*本文刊載於《遠望》(2018年4-5月號;總355-356期合刊本)。
問:您是生長在日據時代的地主之子,您如何走上信仰社會主義、堅持兩岸統一的道路?
讀小學時,老師都說台灣人也是日本人,天皇非常關心玉山下的人民,台灣人和日本人一視同仁。老師講的我們都相信,我還立志要做個騎白馬的日軍上將!進入高雄中學之後,我的思想才改變了。
我生長在鄉下,什麼都不知道,進了雄中才知道這所學校很壞。這是一所非常反動的學校,連日本人自己也都承認。高雄是日本人較晚進入的地方。在台北、台南、台中都有第一中學、第二中學,日本人讀一中,台灣人讀二中。但高雄的日本人不夠成立一所中學,台灣人和日本人就混入高雄中學。雄中改變我的一生,因為這個改變我才參加二二八。
就讀高雄中學時的陳明忠
我應付學校的筆試沒問題,但還要考體育、考跳箱。鄉下人沒看過跳箱,我跳上去就坐在那裡,大家都在笑。我的級任老師說:「全高雄中學裡日本話最差的是陳明忠!」這對我打擊很大,因為以前我在小學都是第一名。台灣人考中學時很吃虧,因為考試內容來自日本小學校的教科書,台灣人念的是公學校,課本不同。日本人嚮往的海軍軍官學校,台灣人根本考不上!
高雄中學每一年級有四個班,一班50人,台灣人只有十個。日本人動不動就打台灣人,不需要理由!你如果去爭辯,會被打得更慘。我們感到一點尊嚴也沒有。做人的尊嚴非常重要,我來講一個為了尊嚴而殺人的例子。
不願被罵清國奴為尊嚴殺人
許多台灣國中學生讀過柯旗化寫的《新英文法》,但那本書其實是日本人寫的。余仁德和我一樣是岡山人,是高我一屆的學長,也是英文最好的雄中學生。余仁德把日本人寫的英文法教科書給柯旗化(左營人,低我一班),柯將它翻譯為中文版的英文文法。柯旗化是「三腳仔」,皇民化台灣人,我跟他一向沒有來往。
餘仁德後來被槍斃了,為什麼?餘原本在台北念書,二二八事件時趕回岡山。國府「清鄉」時,很多有嫌疑的人被抓了,待遇很不好。餘也被捉,他自認什麼事都沒做,卻被關起來。餘非常不滿,就以日本人罵台灣人的「清國奴」罵了問訊的東北人,最後他被槍斃了。 「清鄉」時岡山只槍斃兩人,餘就是其一* 。他不小心污辱了問訊的官員,這就是為了尊嚴會殺人的例子。霧社事件也是原民為了尊嚴而起來抗日。
* 另一個是擁有一本《資本論》的牧師。
霧社事件表面的起因是原住民被剝削太厲害了,實際上另有隱情。我在二二八事件時受了傷,原住民帶我去霧社休息、療傷,我想去看日本人建的霧社紀念碑,但他們無論如何都不帶我去,推說那邊很髒,最後才告訴我真相。當年他們的領袖莫那魯道曾去日本參觀,他知道雙方實力差距太大,本族不是日本人的對手,所以他抗日的態度原是消極的。但後來原住民發現,族裡男人到山上工作時,日本警察卻強姦他們的太太,生下的孩子不知是誰的,這對他們來說是極大的侮辱。莫那魯道明知抗日會失敗,最後還是決定反抗!這種侮辱你們不容易了解,就像被罵清國奴對我來說也是非常痛苦的!
光復初期國軍軍紀不佳
二二八之前,大陸人來台灣搞了很多壞事,當然他們沒罵我們是清國奴,但很多貪污腐化,讓人瞧不起。這些事報紙上都有登,只是學生並沒有很注意。但我親身經歷在家鄉發生的兩件事:(一)有一士官長和台灣人結婚,第二天另外一人來了,他居然說給女方的聘金是三人共同湊足的,所以新娘也是三人共用,這事鬧得很大。我們懷疑大陸人到底有沒有把台灣人當同胞?這事對我的打擊非常大!原本看到士兵穿著破爛,我們還可以理解,不至於嫌棄他們,看他們裝備這麼差還能打仗,也算勇敢。但不尊重女性的事,我們實在不能原諒! (二)有個阿兵哥為了木柴和農民起衝突,打起來。阿兵哥打輸了,回去帶了一班拿槍的兵來,驚動村長出面協調。阿兵哥說他的戒指打架時丟在村里,要村民賠償。大家很氣,但還是得賠!
問:二二八以前,您親身感受的貪腐就是這兩件事?
除了前面兩件親身經歷之外,具有決定性的事情是3月2日謝雪紅出來演講,隨後我們把警察局圍起來,拿走槍和子彈,他們都投降了。但拿到槍彈後要做什麼,我們也不知道,大家都沒想過這個問題,年輕人搞不清楚狀況。後來國軍來了,國軍車上有機關槍,我們都躲起來了,所以也沒有人死。
但我們聽到一個消息,花蓮公路有一輛車被阿兵哥攔住了,車上乘客被迫全部下車,阿兵哥劫了車,要司機繼續開車。司機就對負責剪票的車掌女孩講:你下車吧!告訴我太太明天不要送便當了。公車啟動後,司機就往海裡衝,一車的兵都死了。司機用自己的生命,發出最激烈的抗議。我們聽到這個消息後,群情激憤,就開始攻打教化會館,因為台中的阿兵哥都集中在那裡。
Q:很多人傳播花蓮這起令人悲憤的事件,但有人指出任何當事人的名字或具體細節嗎?
後來我坐牢了,才知道前面這消息是共產黨散開的。我在牢裡碰到張伯哲,他是我上級的上級,他說花蓮事件是負責宣傳的省工委洪幼樵為配合當時的政治動員所放出的假消息,我覺得好像被欺騙了,我為了這個假消息去打仗!很多人也是這樣。但當時國民黨很多表現確實很糟,所以大家會相信這個消息。
反抗國府因為感覺不受尊重
我會加入反抗的行動,就是對政府很不滿,裡面又可分兩個層次。第一,日本殖民時代我們沒有尊嚴,但後來的國民黨政府也沒把我們當同胞看,我們非常不滿!第二,我非常渴望一個互相尊重、沒有人欺負人的世界,也就是一個有社會主義理想的世界,但是國民黨政府無法讓我看到這種遠景。
我非常討厭皇民化台灣人,我們稱之為「三腳仔」,為什麼呢?人有兩隻腳,狗是四隻腳,人想要做狗,狗都不願意接受,所以成了「三腳仔」。典型的人物是李登輝、柯旗化、辜負敏,我覺得他們一點骨氣都沒有,對日本的那副嘴臉還算是人嗎* ?
* 李登輝的爸爸李金龍過世時,報紙說:三腳仔金龍死了!當時的年輕記者搞不清楚「三腳仔」是什麼意思,以為是對他熱心奔走地方事務的一種恭維,這當然不對。
在「工業日本、農業台灣」的政策下,日據時期台灣沒有什麼工業,連做衣服的工廠都沒有。如果農民租不到土地的話,就沒有辦法生活,所以佃農對地主非常恭敬。我是地主的兒子,可是對於佃農這種恭敬的態度一直沒有體察。當我開始討厭「三腳仔」以後,有一天家裡一個佃農對我恭敬的講話口氣、態度,讓我突然覺得我好像是日本人,他像是皇民化台灣人。佃農對我的態度和皇民化台灣人對日本人的態度一模一樣,我就聯想到我被日本人欺負,但我們地主也在欺負佃農。這時我才體會佃農的痛苦,因而產生社會主義的信念,希望這個世界是個沒有任何人欺負別人的世界。當時我簡單的社會主義思想是:不要人欺負人,人民要共同富裕起來,不要有佃農/地主的差別;中國要強大起來,不要被日本人欺負。
民族意識的啟蒙
啟蒙我的民族意識,引導我接觸民族主義的有兩個人。第一個是我的同學宋朝明。我剛進入雄中時還以為自己是日本人,他說:「你不是日本人,日本人說一視同仁是假的。」我搞不清楚這個人為何如此與眾不同,他這麼年輕,怎會有這麼激烈的反日思想?但他講得好像有道理。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受兩個舅舅蔡瑞欽、蔡瑞洋的影響,兩個舅舅都抗日,後來也都加入共產黨,第一個舅舅被槍斃了!第二個自新、投降。我坐牢時,曾有十幾天和他被判死刑的大舅蔡瑞欽同一牢房。
然後,我又看到週佛海寫的小冊子《三民主義解說》(由犬養健編譯),其中民權主義、民生主義我不大懂,但民族主義的部分我看懂了,也很感動,這時才知道原來我是中國人,對我認同中國有很大的影響。所以高雄中學時代對我思想的影響很深,我的民族主義、社會主義是這樣來的。
問:開始參與左派時,當時台灣社會的氛圍如何?
我唸書的時候,文化協會沒了,左派也沒有了。我小學二年級時中日戰爭爆發,中學一年級時太平洋戰爭開打。文化協會、農民組合的故事我都不知道,第一次聽到「共產黨」是因為教務主任在朝會罵人,他說:「高雄中學的內地人(日本人)畢業生,很多人回內地當大官,但有兩個本島人卻是大混蛋、大傻瓜,跑去支那做共產黨,從事反日活動......」我很好奇,打聽之後才知道被罵的是鍾和鳴(鐘浩東)和蕭道應兩位學長。這是我頭一次聽到共產黨的稱呼。
對紅色祖國的認識與嚮往
問:聽您提起的共產黨員都很優秀,但沒聽您講到具有正面形象的國民黨員,您的經驗是這樣嗎?
我對國民黨的兵印像都不好,印象好的是老師。大陸來的老師的風格和日本老師不同,對學生態度很好。二二八事件時,我特別把他們帶到宿舍,請同學保護他們。光復初期來台灣的老師,都很有熱情。後來才知道,很多老師是共產黨,他們不少人日後被槍斃了!有一位對作家黃春明影響很大的老師,留給陳映真好印象的鄰居兩姊妹,都是共產黨,都被槍斃了。我在學時有受到這些老師的影響,但當時對他們的背景不清楚。我雖然很早就有追求社會平等的思想,但卻是先坐了牢,才認識共產黨和共產主義。
問:但您坐牢的罪名是因為參加共產黨?
我在二二八事件中表現勇敢,又有社會主義的思想傾向,地下黨早就注意到我。一年後,1948年3月2日我秘密參加共產黨* 。我是1949年建國以前入黨的共產黨員* *,當時共產黨還不一定會打贏內戰,但因為我對國民黨的白色祖國失望,所以認為紅色祖國一定比它好。但那時我對共產黨不是很了解。
* 陳夫人馮守娥女士也是這一年加入共產黨。
* * 以1949年建國之前、之後為區隔,中共給予退休幹部的待遇有所不同。前者稱離休,待遇較優;後者稱退休。陳先生屬於離休。
二二八讓年輕人很苦悶,開始思考台灣的出路在哪裡?當時我雖然對共產黨了解不多,但是走向"台獨"和走向共產黨不同立場的人,在二二八當時對於時局的看法就有很大差別。 "台獨"認為外省人取替日本人來統治台灣,但他們的能力比日本差,貪污腐化很糟糕,所以"台獨"認定這是省籍問題,他們對外省人不友善。我們則在光復之後讀了很多大陸的雜誌,像民主黨派的《觀察》和共產黨的《展望》,還有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編按:此片拍攝於1947年,分為《八年離亂》和《天亮前後》上下兩集)。大家了解,原來祖國有兩個,一個是現在欺負我們的、以國民黨政權為代表的白色祖國;一個是要打倒國民黨政權的、以共產黨為代表的紅色祖國。我們發現國民黨在台灣做的壞事和在大陸一樣!所以壞的是國民黨,不是外省人!我們不認為有省籍問題。
問:一般百姓是否不知道國民黨在大陸的劣行,所以才遷怒到省級問題?
說起來,"台獨"的基礎確實就是建立在一般老百姓對實情搞不清楚。知道狀況的只有知識分子,但很多知識分子卻死於白色恐怖,沒槍斃的也坐牢。統左派在日據時代反日,希望回歸祖國,光復之後則認同紅色中國,他們和"台獨"對二二八、對國民黨的看法是對立的,但是統左派被壓抑了,認定二二八是外省人迫害台灣人的"台獨派"卻持續坐大。
史實常被扭曲真相有待傳承
Q:您親歷這麼多故事,是否有整理、留下歷史紀錄?
有關白色恐怖受難者的故事,藍博洲蒐集、整理得很好。至於二二八的部分,我參加過一些座談會,但像楊翠(楊逵的孫女,太陽花分子魏揚的母親)主持、邀請的,我都沒去,我不想聽那些人胡說八道!他們包括自稱是「二七部隊」隊長的鐘逸人,還有黃金島。
問:但他們的口述回憶,卻被"獨派"奉為重要史實?
鐘逸人寫了一本《辛酸六十年》,提到他到台中農學院學生宿舍演講。我是日據時代就進農學院的,資深,所以我當了宿舍舍長。沒有我的同意,他是怎麼去演講的呢?他說謊,他根本就沒有來過!鐘逸人還說張志忠曾去找他請教,真是個笑話。張志忠曾參加台灣農民組合,後來跑去大陸參加新四軍,回台時已經是團長級人物了。張是武裝黨部主任,怎會去找鍾請教?
烏牛湳橋前後有兩塊山丘,二二八時我和黃金島各帶一些敢死隊各守住一座山丘。戰事一直打到下午四點多,忽然有子彈從另一側打來擦過胸部,我只覺得一陣灼熱。敵人明明在前方,我想不通怎麼子彈從側面來?回頭一看,原來黃金島棄我於不顧,已經撤退了,國民黨軍隊從三麵包圍了我們,我撤退下山時,身邊只剩五人。
鐘逸人和黃金島他們留下歷史紀錄的真實性,可想而知。
問:聽說高雄在二二八事件中死傷慘重,這是怎麼回事?
沒這回事!我是雄中畢業的,前後期同學死掉多少,我當然知道。國民黨軍隊用機關槍殺人是沒錯,但死亡加失蹤大概是800多個!有一次我和中國統一聯盟到美國演講,談到這件事,好多人不滿意。他們說高雄被殺死30萬人,我卻說800多!他們質問我是不是台灣人?真相是:當時高雄的人口才15萬左右,難道全部殺光後還從其他地方再找15萬來高雄殺掉?何況後來政府答應賠償受難者600萬元,全台來申請的不到一千人。
問:二、二八之前,地下黨有沒有和其他組織(例如蔣渭川)合作反國民黨?
蔣渭川是個流氓頭,地下黨(即中共地下組織)對他不滿,不會跟他合作。二二八之後,蔣出任民政廳長時,1950年1月9日的《中央日報》刊了一則怪異的廣告,內容是「慶祝蔣渭川、彭德、李翼中、林日高等四人出任民政廳長、建設廳長、省府委員」。賀詞下面有21人署名同賀,其中好多人是在二二八事件中,遇害或行踪不明的台籍人士,像林茂生、王添燈、林連宗、宋斐如、王育德的哥哥王育霖、還有陳炘。我後來在牢裡,才聽說這廣告是地下黨吳思漢刊登的。據說這些人之所以被害,都是蔣渭川向國府告的密,吳思漢故意用死人登廣告以示抗議。蔣渭川是CC派,他的老闆是台灣省黨部主委李翼中,也是CC派。那時候被打的外省人,很多都是蔣渭川的人打的;蔣渭川找了一批流氓,到處搗蛋,要把政學系的陳儀鬥倒。陳儀很氣,要抓蔣渭川,結果被蔣跑掉了,蔣被李翼中保護起來。
有思想準備才能撐過艱苦歲月
問:可否談談你和獄友的交情,還有坐牢期間受到什麼幫助?
我能夠活下來是因為共產黨暗中救了我,共產黨潛伏在保密局裡面有個秘密組織,庇護許多重刑犯,把該判死刑的人說成「改過自新」。像林書揚的麻豆案30多人最少會槍斃十幾人,但最後只槍斃三人,其他改判無期徒刑。台大博士班有一位關心白色恐怖的研究生,他查到我當年的口供(我是被洪幼樵供出來的),從這份口供可以看出,審問我的人根本沒問二二八的部分。像我這樣既參加二二八,又參加共產黨的,照說是要槍斃的,所以我被叫出牢房時,我把手錶、遺物都給了室友。當時頭頂會抽搐,因為心裡確實害怕。雖然這條路是自己選擇的,但面臨生死關頭,還是會害怕。出乎意料之外的,我是被移監,不是槍斃。改變命運的關鍵,就是保密局訊問我的人,故意迴避我參加二二八這段。可惜這些保密局裡的共產黨員,在紅衛兵鬧文革時被曝光,然後由國民黨在大陸的特務報回來,被槍斃了!當時牢裡的人如果是被冤枉為共產黨,或是"台獨",他們就不會記得、注意這些潛伏在保密局保護我們卻犧牲了的共產黨人,因為他們不關心。但我們關心,我們知道有這一回事。當年國民黨中有共產黨,共產黨中有國民黨,爾虞我詐,鬥爭激烈。
我曾支助夏潮、人間出版社、部落工作隊、高金素梅反靖國神社,其實錢是獄友給我的,包括辜負金良,以及文化協會蔡惠如的孫子蔡意誠。我兩次坐牢,和蔡意誠一起。獄中同患難,看得出每個人的人品。蔡和辜負信任我,才把錢給我。他們默默出錢,從不張揚。陳映真和蔡意誠的喪禮同一天舉行,只好由我參加蔡在台灣的喪禮,太太去北京參加陳的喪禮。蔡對左統的支助很重要,可惜他的孩子變台獨。
問:被捕之後,面對刑求、死亡,您如何鼓舞自己不認輸、不求饒、堅持下去?
我被捕後,警備總部副司令(後成為調查局局長)說:上面有指示,為得口供,用任何手段都可以。人進了棺材,口供也要留下來。被刑求的過程非常痛苦,有些人撐不住,招認、自新,我能理解、同情他們。
辦案人員要其他囚犯看我被刑求的痛苦模樣,逼他們招供。我對那個囚犯笑,反而振奮、鼓舞了那個人。又有一次一犯人被虐,我帶頭撞門板抗議,整個監獄都響應,這給獄方很大壓力。
我被刑訊時,我的口供是亂講的,只求敷衍辦案人員。留日教授劉進慶看過判決書,想回來為我辯護,他認為口供不實。他要助我翻案,我反而擔心,因為如果推翻前次口供,就會再被問供、刑求一次,我怎受得了?我聽說劉要回來救我,反而失眠。
我從死刑改判15年,是蔣經國決定的,劉如果回來翻案,蔣的面子很難看。其次,捉我的辦案人員已經因為我的假口供成為國際英雄,現在重審,這齣戲也會被揭穿。還好最後劉教授沒有為我翻案。
面對牢獄之災我早有覺悟,這是自己選擇的路。我只是生錯了時代,我並沒做錯事。我也相信自己的努力有助於祖國的強大,革命一定要有犧牲,受難的不只是我一人而已。
像李友邦的姪子李蒼降,日據時代抗日、坐牢,光復之後去杭州高中念書,二二八時回來,參加共產黨,和李登輝屬於同一小組。李蒼降被捕、刑訊時,太太曾碧麗也被逮捕、被刑罰。懷孕七個月的李太太,早產生下女兒李素慧,她念了北一女、台大,現在是醫生。李蒼降沒有口供,一句話也不講。因此沒有供出李登輝,後來李登輝還去向李素慧道謝。
我第一次被捕時仍沒有思想準備,好在當時也沒有嚴厲的刑求。第二次被捕時已有思想準備,所以才撐得過來。
問:現在左統人士每年都在馬場町紀念二二八以及白色恐怖的受難者。從左統的角度來看,二二八和白恐的本質有一共性,都和蔣的統治有關,也和美國有關,所以反蔣、反美是貫穿兩件事的同一主軸。但美國在二二八和白恐的角色其實不同,蔣處理白恐的立場和美國一致,但二二八時美國的介入,使蔣對美國是防範、疑慮、提防的,他深怕台灣地位未定論被美國炒作起來。另外,兩岸相隔50年,二二八發生的原因之一是兩岸互相有一些誤解。如把二二八和白恐放一起紀念,兩岸互相誤解的因素就不見了。白恐和二二八不宜相提並論?
倡議把二二八和白恐合在一起紀念是我開始的。日據時代的三腳仔光復後都變成"台獨"。我原先辦紀念會的目的是要讓大家注意二二八之後,左統派才興起來,而且50年代犧牲的都是左統,沒有"台獨" * 。當年主張"台獨"不會死,所以受難者都不是"台獨"。
* 我認為"台獨"是土地改革之後遭受損失的地主們不滿國府才興起的。陳芳明反對,他說我的史觀是落後的。
我發起把二二八和白恐一起紀念,是為了揭穿獨派的謊言,他們把白恐講成國府在對付"台獨",這當然不對。後來我們只紀念白恐,沒再紀念二二八了,但是獨派每年還是紀念二二八,他們紀念的方式我當然反對。像陳菊多次邀我去高雄參加二二八紀念會,我都婉拒。
問:2005年您的臨門一腳,促成了連胡會。那一年您為何去國民黨演講?
2004年敗選之後,很多人勸連戰訪大陸。他不敢去,怕人家罵他賣台。鄭麗文腦筋好,想找一個最恨國民黨卻又支持連戰出訪大陸的人去黨部演講,以便推連一把。鄭麗文知道我坐了兩次牢,是台灣最後的死刑政治犯,我太太也坐牢。我成為鄭麗文最滿意的人選,我跟鄭說,能勸連訪大陸,我當然是求之不得。
2005年2月27日我去國民黨中央黨部演講。他們有些不放心,要我先提出「發言稿」。禮貌上他們就應派車來接我,但並沒有!我演講完,連戰當場指派副主席江丙坤先到大陸接洽。後來因為美國讓宋楚瑜代表陳水扁去大陸,國民黨就加快腳步,連戰就趕在宋之前見了胡錦濤。
2005年2月27日,陳明忠邀至國民黨中央黨部演講。
後來三立電視一個很壞的主持人,拿我做文章,說我去國民黨演講拿到三千萬。還好有人替我辯護,他們知道陳明忠不是為了錢,而是主張兩岸統一。我的講稿登在國民黨的中央日報,他們連稿費都沒給我,哪來的三千萬?
先完成統一再追求社會主義理想
問:您有強烈民族意識,憂慮中華民族被侵略,因此主張兩岸統一;您還有反對階級壓迫的意識,您是左派。您思想裡的這兩個要素,如果有人只支持一個,反對另一個,您有什麼看法?
確實有些人有這樣的心態,例如把陳映真當成左派,而不是統派。陳映真破產後委託我管理《人間》,我找清大教授呂正惠幫忙。在陳映真紀念會上,我說:「我不懂文學,他的文學成就眾所周知,我沒什麼好說,但我必須指出陳的另一項重要貢獻,就是宣揚統的理念。」
好多左派反對資本主義,但他們又認為大陸是走資派、大陸有貪腐,所以不願意和對岸統一。大陸確實有貪腐的情況沒錯,但全世界都有貪腐,開發中國家更無法避免,我們豈能因此就不統一?至於對於大陸走資的指控,我曾講過:「大陸發展的原則是靠『一顆石頭、兩隻貓、三條魚』。他們摸著石頭過河;不管黑貓、白貓,會捉耗子就是好貓,計算經濟、宏觀調控和市場經濟各有功能,不必然互斥。可以做。人的左統之路〉。
問:左而不統的人是真正如此熱衷於社會主義,以致於不願與「走資」的大陸統一?還是只把大陸不夠左,作為拒統藉口?
這事我不大清楚。但我覺得:兩岸會分開是帝國主義造成的,如果不是日本強行佔據台灣,如果不是東西冷戰讓美國插進台海、阻礙中國的統一,兩岸怎麼會分開?一切元兇就是帝國主義!左派如果真在意為弱勢爭取權益,應該要反對帝國主義介入中國,那就應該贊成統一才對* !
* 編按:本刊亦曾討論此議題,請參閱2017年1月《遠望》340期,林金源〈悼陳映真-兼論〈只左不統〉的迷思〉。
北歐國家人均所得超過三萬多美元,大陸只有八千多美元。想走左的路線不是那麼簡單,應該先解決統獨的問題,然後再追求社會主義的理想。
問:在台灣,左而不統的個人、團體還不少?
我確實認識很多左派不談統一,像有位能說善道、很有行動力的蔡先生也是如此。左派當中甚至還有"台獨",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蔡英文的副秘書長、清華大學的教授姚人多,他就標榜他是社會主義"台獨"。我覺得很奇怪。希望左而獨的人看看朱雲漢寫的《高思在雲》一書,這本書對中國的描述寫得還不錯!
某日我去清大演講,姚人多來鬧場!我怎樣也想不通信仰社會主義的,怎麼會變成"台獨"?以五〇年代白色恐怖為例,當時共產黨被槍斃很多,"台獨"則不會槍斃! (只有一個"台獨"是被誤殺,其他沒有。)為什麼"台獨"不會死,因為美國要利用"台獨"讓兩岸分開!和美國緊抱一起的"台獨",你們怎可能信仰社會主義?
從正面的角度出發,只要反對"台獨"、支持統一,我們都可以合作,即便不主張社會主義也沒關係。以左作為前提條件,會減弱統派的力量,這樣不好。應該先聯合求統的力量,左不左沒有關係。
以統做主要目標的團體,獨派不會進來。若以左做為主要目標,獨派就會進來。像林孝信主持的一些團體,我後來也不願意參與,就是他們求左不求統。林孝信在海外也參與救援我的行動,我感激他。他剛從美回來,辦了一場論壇,有5、60人,就是想集合左的力量,但是左獨也來了,我不想參加,他一直留我,但我堅決離開。
對陸體制不滿不該當作拒統理由
Q:台灣有些人支持統一,但為統一設了前提和門檻,像是大陸民主化,您如何看待?
資本主義把民主包裝得很漂亮,民主化看起來是讓每個參政者都有平等機會,但如果沒有社會平等,機會平等是不可能的。大家誤以為民主、自由是普世價值,但如果沒有社會主義的普世價值(社會平等),民主、自由都是假的。以日本政治為例,安倍是岸信介之孫,麻生太郎是吉田茂外孫。日本政客很多是世襲的,你沒錢可以選嗎?資本主義制度很多事情都靠錢。民主是資本主義的普世價值,但不是社會主義的普世價值。中國應走向社會主義。
文革剛結束時,大陸國民平均所得大概是一百三十多塊美金,現在是八千兩百多美金。為什麼進步這麼快?就是看得見的手(政府)和看不見的手(市場機能)一起操做。沒有社會主義為平民爭權益,自由、民主都是假的。如果有人說大陸沒有自由、民主,所以反對統一,我會說你是站在資本主義立場演講。如果你站在老百姓的立場,你不能講這個話。
關東軍是日本的精銳,但在東北被蘇聯打得一蹋糊塗。日本坦克車和蘇聯坦克簡直無法比,因為蘇聯是備戰體制,可以更有效率的達成整體目標。 (另外像古巴為了應付美國的圍堵,只好採行備戰體制。我們如果把備戰體制不得不犧牲人民的部分福祉,視為共產主義失敗的證據,這就錯了。古巴採行的是備戰體制,不是共產主義。 )中國也像蘇聯一樣,毛澤東的新經濟政策,把重工業搞起來。毛澤東的統治固然有很多缺點,但當時中共正在追求發展,他們擁有的選擇並不多,我們也不得不承認毛澤東時代是社會主義的原始積累時期!後來改革開放了,那就是共產黨領導的國家資本主義時代。所以,為了追求國家的富強、統一,在不同的階段必須配合不同的體制與措施。這些體制與措施和追求國家富強統一息息相關,我們不該把對大陸體制的不滿,當作拒絕統一的理由。
追求和統但不反對以武力為後盾
問:最近網路上有些文章分析和平統一沒有希望,所以武統的主張時有所聞,但有些台灣統派反對這樣的聲音,您的看法如何?
我現在住在上海,很多台灣的事情都不太了解。我個人還是認為大陸仍追求和平統一、一國兩制。但是兩年前學生把立法院圍起來,台灣叫做太陽花運動,此事之後我感覺大陸對台態度開始有些強硬了!以前北京寄望於台灣人民,又幫了國民黨很多忙(買台灣農產品),但國民黨卻輸得一蹋糊塗,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新的情況因此出現了。蔡英文當選後的新華社社論說:大陸的發展和進步,決定台灣的將來和兩岸的走向。也就是說,北京不再寄望於台灣人民了!無論台灣民意或情勢怎樣,大陸都要依靠不斷增強的國力,來實行自己的決定。大陸對台態度變得更強硬,是確定的。至於何時武力統一他們不會講!
以往對岸以為國民黨是統派,他們有些人搞不清楚國民黨其實是主張「兩個中國」。現在他們慢慢看清楚了這些,甚至看出這種「統派政黨」內部也含有獨派成員。
問:您覺得和平統一有可能嗎?島內統派能否扮演甚麼角色?是否具有關鍵性作用?
我想島內統派很難發揮作用,它太小了!國際局勢的變化,反而會激發出統一。例如南北韓起衝突,美國軍事介入,北京可能藉此一併解決台灣問題。和平統一幾乎沒有希望,這是「反分裂法」指出要動武的狀況之一。
問:統派人士反對武統的主張是否站得住腳?
站不住腳!大陸官員曾說,美國戰艦到了左營,就是武力統一的時候。我希望不要動用武力,但最後不得不的時候,就是要靠武力!最有可能的和平統一,是以武力為後盾而達成的,所以我們主張和平統一,但不應該反對以武力為後盾。
不過,隨著時局的改變,許多人的統獨立場會改變、動搖,全台進而從量變成質變。以過去為例,1970年代的一系列事件,特別是尼克森訪問大陸,以及中日建交,對台灣人刺激很大。走過日據時代的老一輩,他們對情勢的變化非常敏感。他們看過太平洋戰爭、中美對抗,他們認為中國正在強大起來,所以開始向左轉。 (陳逸松從獨派轉變成統派就是一個例子。)老百姓總希望過好的生活,大陸越來越好,台灣卻停滯不前。台灣人如果碰壁了,就會面對唯一的一條路:統一!
問:除了追求和平統一之外,我們是否應該更努力讓統一之後有和平?
對,沒錯。我們必須設法改變人民的思想,以我的經驗來說,雜誌的力量是很大的。以往統派雜誌如《夏潮》、《人間》,獨派的《美麗島雜誌》都很有影響力。現在雜誌的角色可能小了一些,但《遠望》還是任重道遠,你們要繼續加油。
Q:對台工作方面,您對北京有何建議?
我希望北京不要再講九二共識了,應該直接訴求一中原則。任何人、任何團體只有講一中原則的,北京才和他握手,否則一概不必和他們交流。
陳明忠與馮守娥伉儷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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