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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7/27
據相關消息,著名學者、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的開拓者、奠基人,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導師樂黛雲教授於今晨逝世,享年九十三歲。
人物簡介
樂黛雲教授,1931年出生,1948年進入北大,1952年留校任教,系中國語言文學系比較文學與中國現代文學教授,並曾經擔任北京大學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所長、中國比較文學學會(CCLA)會長及國際比較文學學會(ICLA)副主席。 著有《比較文學原理》《比較文學與中國現代文學》《中國知識份子的形與神》《跨文化之橋》《中國小說中的知識份子》(英文版)、《比較文學與中國 — 樂黛雲海外講演錄》(英文版)等。
改革開放後,從1976年開始,樂黛雲教授首次為朝鮮與歐美留學生講授中國現代文學,受到極大的歡迎,培養了一批出色的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外國人才。 如當時所培養的學生舒衡哲(Vera Schwarcz),後來成為美國康州衛斯理大學教授、國際知名的中國學家,出版有《中國啟蒙運動——知識份子與五四遺產》《張申府訪談錄》《鳴鶴園》等重要學術著作。 20世紀80年代,北大中文系開始招生碩士和博士生后,樂黛雲教授還招收了一批日本與韓國留學生,學成后,這批學生在各自的崗位上為傳播中國文化、加強中外交流做出了重要貢獻。
她是文學史家、教育家王瑤和國學大師季羨林的學生,她是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戴錦華、錢理群的老師,她是也是1972年北京大學恢復招收留學生后,第一批教授留學生“中國現代文學”的教師,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奠基人,“北大的國寶”——樂黛雲教授。
樂黛雲:把美好的中國文學帶到世界各地
▌幾經擦肩 殊途同歸
“整個高中時代,我都沉浸在西方文化的海洋中,...... 我的業餘時間幾乎全部用來看外國小說,我也喜歡寫散文,念古詩,國文課上總是得到老師最熱烈的誇獎。 我就是這樣無可挽回地走上了我的文學之路。
1935年,樂黛雲和父親
1948年,樂黛雲陸續收到北京師範大學、北京大學、中央大學(當時在南京)的錄取通知,父親執意令她去南京讀書,而她早已深深嚮往進步的、革命的北京大學。 母親給了她十個銀元,默許她改道北上到京。 17歲的她,隻身從貴州北上,瞞下父親來到北大。 她報考的所有大學,報的都是英文系,可是,鬼使神差,她的入學考試作文深得沈從文先生賞識,最終被錄取進入中文系學習。 1950年學期間,她曾作為第二屆世界學生代表大會的學生代表訪問紅旗漫卷的蘇聯,回國后,她收到留在全國學聯駐外辦事處工作的邀請,待遇相當優厚,還有機會到莫斯科大學留學。 或是對北大濃厚學術氛圍的崇尚,或是對學校生活和現代文學研究的熱愛,她最終放棄這樣一個進步機會,回到了北大的懷抱。
1950年,樂黛雲(右二)在布拉格世界學生代表大會上
1952年,樂黛雲畢業留校工作,擔任中文系首任系秘書,協助系主任工作,同時自己也開展一些學術研究,並選定現代文學作為研究方向,她發表的長文《現代中國小說發展的一個輪廓》在當時發行量最大的文藝雜誌《文藝學習》上多期連載。 隨後,她開始登上講臺,教授大學四年級的“中國現代文學史”。 同年,樂黛雲與後來的哲學系大家湯一介教授在燕園喜結連理,樂黛雲自詡她與湯先生是“未名湖畔同行的兩隻小鳥”,在60多年的相伴歲月中,湯先生溫文儒雅,樂先生昂揚豪爽,兩種性格互補成趣,伉儷情深,攜手彙聚成了一片蔚然大觀的人文之海。
1951年,大學時代的樂黛雲
1952年,樂黛雲與湯一介結婚照
1952年後的近20年,歷史的浪潮讓樂黛雲歷經滄桑,數次的下放勞動里,她當過豬倌、夥夫、趕驢人、打磚手。 這一時期,中國傳統文化給予她另一層精神支援:“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她將”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眾“的豁達精神作為生活準則,每天趕小豬,或引吭高歌,長嘯於山林; 有條件時便拿個小字典,練英語,背單詞於田野,大自然的力量和陽光信念説明她度過了那些困難於索解的痛苦年代。 1972年年底,她和家人終於再次回到北大,因為在下放勞動中工作做得不錯,也沒有情緒低落、怨天尤人,獲得“打磚能手”“插稻先鋒”的光榮稱號,回校後,她終於能夠重返講壇。
1969年,樂黛雲、湯一介與女兒湯丹、兒子湯雙合影
報考大學時,她傾心英文學習,卻誤打誤撞進入了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領域; 大學期間,收穫難得的外交官工作機會,但她追崇學問,最終回歸燕園; 在最艱難動蕩的歲月裡,她懷抱樂觀、隨遇而安,時刻積蓄著做學問的力量。 雖然她從小喜歡西方文學,大學報考學習英文專業,放棄從事外交工作的機會。 與「向外看、向外走」的機會幾經擦肩,冥冥之中,似乎有另一個聲音和使命在呼喚和等待著她......
▌不解之緣 水到渠成
我不是一個相信命運的人,但人的一生確實充滿了偶然。 …… 當時,大家都不大願意給留學生上課。 第一,誰都沒有這樣的經驗,和外國人相處,會有很多麻煩,如果他們提些怪問題,怎麼辦? 弄不好,就會被扣上'里通外國'之類的罪名;第二,外國人完全沒有接觸過中國文學,怎麼講都行,體現不出什麼學術水準,今後升級、提職稱之類,也佔不了什麼分量; 第三,教學內容也很難安排,按老的一套講,學生不會愛聽,講點新東西,又怕出錯誤。 因此,大家都不太願意去。 我因為沒有什麼討價還價的餘地,只好讓幹什麼就幹什麼,於是,開始教一個留學生班的現代文學。 我的留學生,有12個國家的留學生,包括北歐的一些國家,像丹麥的,班裡有二十餘人,主要是歐美學生,也有從澳大利亞和日本來的。 他們也把我跟他們講的東西,帶到他們國家去了,而且認為我講的東西很有意義。
樂黛雲自傳
1979年,樂黛雲和歐美留學生
為了給外國學生講好這門課,樂黛雲努力突破當時中國現代文學教學的殭化模式,為他們講茅盾、巴金的作品,吸引留學生們認真聽課。 她也是北京大學第一個在「文革」後敢於講徐志摩、艾青、李金髮等「資產階級」作家。 她說:
“那時,我的留學生不會去打'小報告',也不會苛求我有什麼'正確的政治觀點',我可以比較自由地講述我對這些作家的看法。 為了讓我的學生較深地理解作品,我不得不進一步去研究西方文學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影響以及它在中國傳播的情形。 這一在學術界多年未曾被研究的問題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 我開始系統研究二十世紀以來,西方文學在中國如何被借鑒和吸收,又如何被誤解和發生變形。
這段經歷,成為她開啟比較文學研究的一顆種子。
“我想很可能是由於她(舒衡哲)的提及,哈佛-燕京學社的負責人才會在1981年5月到北京大學來和我見面,很快,哈佛-燕京學社為我提供了到哈佛大學進修訪問一年的機會。 從此,我的生活又有了一個新轉折。
1988年,樂黛雲與美國友人卡洛琳(中)、舒衡哲(右一)在波士頓
1981年8月,樂黛雲應邀前往哈佛大學訪學一年,隨後又到伯克利大學任客座研究員兩年。 飛越重洋的她感受著文化衝擊,更感知到時代潮流前進的迫切:
“中國需要重新瞭解西方、瞭解世界,東西兩大系統的文化需要互相認識、互相關照,而後文化爭端才可以開啟全面的交流和處理。
在此期間,樂黛雲對比較文學學科著迷至深,她借閱了大量這方面的書,又把所有積蓄都買了比較文學書籍,並決定將她的後半生貢獻給中國比較文學研究事業。
在伯克利溫暖燦爛的兩年裡,樂黛雲先後出版了兩本英文著作,一本是袒露她所經歷的「風暴」時期真實經歷與心境的回憶錄《To the Storm》(《面向風暴》); 一本是學術專著《中國小說中的知識份子》。 後來《To the Storm》一書還被譯成德文版《當百花應該齊放的時候》,並獲得當年美國西部最高的“灣區最佳書籍獎”。 多年後,這本書還引起日本著名漢學家、東京大學教授丸山升先生的興趣,在丸山升先生的支援下,丸山松子和樂黛雲原任教的留學生班學生——橫濱大學的白水紀子合作將此書譯成日文出版。 著名的國際友人,三十年代起就在中國工作的約翰·謝偉思在該書序中說:
“這本書之所以偉大,就在於它遠不是一系列事件的記錄,她(樂黛雲)的敘述真誠而敏感,在她看來,錯誤並不都在一面,而是由於許多個人無能為力的、錯綜複雜的歷史的機緣所造成。
樂黛雲自認這本書的價值就在於真實。 後來,這本書被很多大學選作講授中國現代史的補充材料,樂黛雲還常常收到國外學生和她討論一些有關問題的遠方來信。 這本書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成為了她與大量留學生學子交流的一個重要“橋樑”。 不同國家、不同時代、不同文化的交流在時光流逝中逐漸發酵出思想碰撞的魅力,衍生出相互理解的關懷與客觀認識,這應就是文化交流的力量所在。
《To the Storm》(《面向風暴》)一書封面,封面圖為1950年樂黛雲(左一)在莫斯科列寧博物館
▌既開風氣也為師
“如果你留下,你也可以隨便寫寫,成為一個挺有趣的老太太,兒女大學畢業后,會在美國找到工作,你的生活會過得蠻舒服,可是,你的學術研究,完了。
“樂黛雲堅強,Determined(決然)。 她總是說,往前走,不要向後看,這是她對自己的要求。 歷史的回憶當然重要。 但她不會陷在其中,她身上有一股向前的力量。 我覺得她是『左派』,這不是政治上的指涉,而是一種堅定。 哪怕後來她的學生都有些頹廢的轉折時期,她依然對國家懷有信心。 你說那是信仰嗎? 很難這麼定義,我更願意說是忠誠於她內心的理想。 這種理想主義敦促她一直保持行動。
兩人之間“真誠為友,相互支援”的真摯友誼成為中美兩國文化交流浪潮中美麗的一朵“浪花”。
2009年,舒衡哲和樂黛雲教授
回國後,樂黛雲繼續鑽研比較文學,她堅定地認同魯迅先生對世界文學與中國文學的看法,就是必須在與世界文學的眾多聯繫和比較中,才能找到發展中國新文學的途徑,“昌明國粹,融化新知”成為她的內心使命。 可當時,比較文學學科被人“看不起”,有人說她“中國文學不通,外國文學半拉子,所以搞比較文學”。 樂黛雲卻有著一貫的熱情和堅定,恰在此時,深圳大學向她伸出橄欖枝。
1985年,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在深圳大學成立。 樂黛雲在這裡承擔著「馬前卒」的工作,將學者們團結在比較文學周圍,她笑言自己是「拉大旗作虎皮」。。 學會組建第一屆比較文學講習班時,有200多名青年教師參與,後來,他們被稱為中國比較文學領域的“黃埔一期”。
1985年,樂老師在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成立大會上發言
不久后,國家正式批准設立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樂黛雲擔任所長。 她下定決心要做出實績,竭盡所能“為中國培養人才”,心無旁騖投身教學,在北京大學開設“比較文學原理”“二十世紀西方文藝思潮與中國小說分析”等課程,她的課堂令學生們感到耳目一新。 在北大講臺上,她旁徵博引激情昂揚,舉止優雅又不失豪放,聲音柔婉又不失力量,以文學魅力和個人魅力吸引著莘莘學子。 一次,因為聽課的學生太多,連窗臺上都坐滿了人,她不得不把課堂搬到可以容納更多人的大禮堂。
她全身心投入工作,學術專著也隨之誕生。 1987年,樂黛雲的《比較文學與中國現代文學》出版,季羨林親自作序,並讚歎“如入寶山,不知道撿哪一塊為好”。 在樂黛雲主持下,短短幾年間,中國比較文學相關專著便出版數百部,在國內比較文學研究沉寂多年後,她開風氣之先,成為這一領域的拓荒者。 碩士點創立,博士點創立,中國比較文學的星星之火逐漸燎原。 在國際比較文學學會年會上,樂黛雲置身於人群之中,素衣短髮,笑容溫和。 她自信發聲,講述著中國文學的美好。
1990年,樂老師在加拿大麥克馬斯特大學講學
在新時期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的建設中,學者們公認樂黛雲“既開風氣也為師”,而她認為自己只是個“鳴鑼開道,打掃場地”的角色。 從不提當年為開創學科而做的諸般繁難辛勞的工作,她說:
“不說這些。 一個學科的發展,一項事業的發展,比起個人的得失來,不知道要重要多少倍。
就這樣,在比較文學學科建設、理論開拓、人才培養方面,她不畏辛勞、披荊斬棘。 從青絲到白髮,未名湖見證了她的堅韌與奉獻。 如今,位於北京大學燕南園的樂黛雲的家裡,常常高朋滿座,充滿笑語。 鮭背之年,她青春仍在,熱情依舊。 季羨林先生此般評價樂黛雲:
“她依然是坦誠率真,近乎天真; 做事仍然是大刀闊斧,決不忸忸怩怩,決不搞小動作...... 她卻偏偏又選擇了北大,一領青嫋,十年板凳冷,一呆就是一生。
2011年6月,樂黛雲在家鄉貴州
80歲之後,樂黛雲的發言越發坦率直接。 她認為對話應是一種面對面的平等關係,而非我的思想把你覆蓋、同化。 她認為要“尊重別人的思想”,既反對“歐洲中心論”,也不贊同“東風壓倒西風”和“東方中心主義”,重要的是“差別共存和相互尊重”,即人們發現的差別越多,能夠承認和尊重的差別就越多,就越能更好地相聚在一種相互理解的氛圍之中。
比較文學就是這樣一個打破學科分際、跨越文化與語言界限的學科。 正如湯家的十六字家訓:“事不避難,義不逃責,素位而行,隨適而安”。 從她的發言中感受她身體里的巨大能量,在數十年如一日的深耕中,在比較文學這個略顯冷門的領域里,她始終堅守,一直呼籲跨文化對話的重要性,推動不同文化的理解共生,探索如何傳播中國智慧,如何訴說文化自信。 她希望能夠把問題放在一個更廣闊的天地里,來尋求一個最接近正確的終點。
2022年,樂黛雲老師發表她的90歲感言:
“我很慶幸選擇了北大,選擇了教師這個職業,選擇了文學研究作為我的終身事業。 我從小就立志從事文學工作,最大的願望是把美好的中國文學帶到世界各地,讓各國人民都能欣賞到優美的中國文化,進而了解中國。 我努力做著,雖然做得還不夠好,但我一直是這樣做的。
2021年母親節,樂黛雲老師在朋友們、學生們身邊
參考資料
- 1.中國百大科全書出版社《九十年滄桑 我的文學之路》,樂黛雲著
- 2.南方人物周刊《樂黛雲:搭橋者與鑄魂人》
- 3.北大新聞網《樂黛雲:透過歷史的煙塵看人生》
- 4.央視新聞《吾家吾國 | 獨家對話中國比較文學學科奠基人樂黛雲》
- 5.文研讀書第27期【樂在其中】佳期回顧|和而不同,多元之美——樂黛雲教授《九十年滄桑》研讀會
- 6. 北京大學官微 《90歲樂黛雲:北大奇女子的生命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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