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在談論《瞬息全宇宙》（港譯《奇異女俠玩救宇宙》、台譯《媽的多重宇宙〉）在剛剛結束的二零二三年奧斯卡獎頒獎典禮上的勝利時，到底是在談論什麼？是其以勇者之姿豪奪七獎、成為奧斯卡年度最大贏家的亮麗成績表？是深受全球華人觀眾喜愛的女主角楊紫瓊奪得成為奧斯卡歷史上第一名亞裔影后的歷史突破？是童星出身的關繼威（Ke Huy Quan）蟄伏半生終獲最佳男配角殊榮的勵志故事？還是導演關家永（Daniel Kwan）在獲獎感言中對兒子「你永遠無需達到這個高度，（獲得奧斯卡）有點瘋狂，而我無論如何都會愛你」的溫情告白？

「二零二三年的奧斯卡頒獎典禮可能被視為迄今為止最具亞洲色彩的一屆。」一如既往地，美國《好萊塢報道者》(The Hollywood Reporter)對本屆奧斯卡獎給出了精練而準確的評價——根據其統計，包括華裔及印度裔在內的具亞洲血統的電影人共在本屆奧斯卡奪得八個獎項：最佳電影、導演、原創劇本、女主角、男配角、化妝及髮型設計、紀錄短片及原創歌曲獎，其中有五個獎項都花落《瞬息全宇宙》。而對於其他有色人種電影人來說，只有一名拉丁裔影人和一名黑人在本年度奧斯卡獎競爭中有所斬獲。

因此，將《瞬息全宇宙》在奧斯卡獎項爭奪中的勝利視為亞裔\華裔影人在「好萊塢話語權之戰」中的一場大勝，是理所當然。事實上，儘管榮膺影后的楊紫瓊在典禮後接受採訪時表示，自己實際上對於獲奧獎提名及獲獎並無太大信心，但綜觀整個頒獎季，從獨立精神獎、金球獎到演員工會獎，《瞬息全宇宙》和楊紫瓊本人可謂一路風光得意。甚至早在影片剛剛於北美上映不久的二零二二年四月，就有不少影評人及媒體斷言，楊紫瓊一定會在當年的頒獎季中憑藉伊芙琳．王這一角色有所斬獲，至少是獲得獎項提名。只是當時還沒有人想到，包括關繼威、導演關家永在內的整個「EEAAO（《瞬息全宇宙》片名縮寫）大家庭」最終都能夠心想事成。

《瞬息全宇宙》當然不是一部完美的影片，甚至其由於劇情設定過於跳躍、天馬行空、風格不夠「主流」等等而受到詬病，並且在觀眾群當中引發口碑兩極化，至今仍讓人記憶猶新。這也使得有輿論在奧斯卡最終賽果揭曉後，表示「《瞬息全宇宙》的勝利再次證明了奧斯卡是多麼注重公關能力的比拼」：從上映到衝獎，《瞬息全宇宙》毫不避諱地打出「亞裔牌」，標榜其主創、故事及受眾的亞裔美國人背景，並不斷以此為契機，強調亞裔在好萊塢電影工業乃至整個美國社會都具有悠久歷史、重要價值和越來越強的存在感，鼓勵亞裔美國人群體應為自己的亞裔血統感到自豪。這一「策略」更是在不久前電影榮獲美國演員工會獎最佳群戲獎時，九十四歲高齡的華裔演員吳漢章（James Hong）在台上振臂高呼「曾經亞裔演員被認為沒有票房號召力，但是看看我們現在！」時達到高潮。而以上種種，則都被部分人視為是對於奧斯卡獎努力擁抱多元價值而產生的「尊重、包容女性、少數族裔、性小眾群體」的「潛規則」的某種利用。

用電影對抗仇恨亞裔

然而，對於《瞬息全宇宙》的「亞裔牌」，是否又存在另一種可能性——這張名為「少數族裔」的「牌」本就是時候由亞裔來打了。過去數年間，新冠疫情及中美對抗造就的「新黃禍論」籠罩美國社會。據BBC報道，在二零二零年三月至二二年期間，倡議組織「停止反亞太裔」(Stop AAPI Hate)收到近一萬一千五百宗針對亞裔的仇恨報告，從口頭騷擾到暴力毆打不等。而如今，關於仇亞攻擊的消息或許不再能成為新聞頭條，但亞裔群體內心的恐懼與不安顯然難以在短時間內消除。

如此情況之下，《瞬息全宇宙》與楊紫瓊、關繼威們藉助奧斯卡、好萊塢和大眾媒體發聲，則有如藉由擴音器播放一般，振聾發聵，同時又溫暖直接。作為從香港走出的華裔功夫巨星，楊紫瓊闖蕩好萊塢二十餘年，從《零零七之明日帝國》（港譯《新鐵金剛之明日帝國》）到《尚氣》，無非「打女」二字；真正有份量、有發揮空間的作品《臥虎藏龍》或《藝伎回憶錄》終難獲獎項肯定。於她而言，《瞬息全宇宙》中伊芙琳這個平凡又不普通的亞裔母親角色的確可以稱之為她的「人生角色」：在無數個變換的世界裏，她有著無數種迥異的面貌和人生走向，但惟有她一人，憑藉強大的「愛」的力量，才能夠顛倒乾坤、「打救」宇宙。六十載生命中的不同面向融於一體，這是楊紫瓊「排練了一生的角色」。而她手握獎盃笑說：「對於所有與我有著相似外貌的（亞裔）小孩們，這（獲獎）象徵著希望和可能性。」

而關繼威的故事，始於一條從越南駛出的難民船，到被選中出演《奪寶奇兵之魔域奇兵》，再之後漸趨平靜，進而悄然無波，人到中年忽遇轉機，再見時已是在奧斯卡獎的領獎台上熱淚盈眶——「這就是美國夢！」關繼威說。對於亞裔美國人而言，還有什麼比「讓自己成為『美國夢』的一部分」更令人感到安慰的呢？

更何況，《瞬息全宇宙》的成功本就只是好萊塢勁吹「亞裔風」的一個縮影。本屆奧斯卡獎除了在《瞬息全宇宙》中飾演楊紫瓊女兒的許瑋倫(Stephanie Hsu)獲提名最佳女配角之外，在另一部獲獎作品《鯨》(The Whale)中有上佳表現的華裔女演員周洪(Hong Chau)也同獲提名。而更振奮人心的是，這也是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下稱「學院」）首位華裔奧斯卡主席領銜的第一屆奧斯卡獎：二零二二年八月，學院宣布，經投票選舉，美籍華裔知名監製、製片家楊燕子(Janet Yang)將擔任新一任奧斯卡主席。 

亞裔光輝的幕後英雄

作為第二代華人移民，楊燕子長期致力於中美電影交流，於上世紀八十年代率先將中國第五代導演如張藝謀、陳凱歌的作品引入北美電影市場。她曾向媒體坦言，自己二零零二年加入學院，但長期以來只是按部就班地「觀看電影，行使自己的投票權」，但二零一六年奧斯卡頒獎禮上克里斯．洛克（Chris Rock）不合時宜的亞裔笑話引起她的注意，並決心依靠自己的力量對此做出改變——在假裝介紹會計師時，三個穿著西裝的亞裔小孩登場了。這毫無疑問是典型的刻板印象。六年過去，當克里斯．洛克還在就去年奧斯卡頒獎典禮來自威爾．史密斯（Will Smith）那驚天地泣鬼神的一巴掌而在脫口秀上喋喋不休時，黃皮膚黑眼睛的亞裔面孔已經手捧屬於自己的數座小金人。

已故華語武俠片大師胡金銓最大的心願，便是拍攝一部反映美國最早的華人移民群體——十九世紀華人勞工的電影《華工血淚史》。這部未竟之作的英文名叫作《Igo, Ono》。據胡導演生前的解釋，Igo和Ono分別是美國舊金山兩個因華人勞工而得名的小鎮。十九世紀，因生計而來到美國修築鐵路的中國工人有家難回，無奈自尋生路。他們在Igo附近掘出金礦，但遭美國白人搶奪侵佔，只得放棄，表示「I go」；數年後，華工再於Ono掘出金子，白人再搶，卻遭華工英勇抵抗——這一次，他們對白人說「O no」。從退讓到拒絕，從沉默到不再沉默，就是百餘年間華裔抑或亞裔在美國生存、發展的命運寫照。二零二三年的一個奧斯卡影后、幾座獎盃並無法徹底改變亞裔在美國社會的生存現狀，但至少，他們擁有了說「O no」的機會、勇氣和權利。

「好萊塢永遠都是好萊塢，它永遠都將是（電影人的）終極目標。但世界在變，這對好萊塢是件好事，因為這會讓他們意識到，它必須變得更好。」手握數獎之後，楊紫瓊這樣向記者表達她身為一名好萊塢曾經的「他者」、如今的「自己人」所依然懷抱的期盼。好萊塢如是，奧斯卡獎亦如是。百年間，電影介質從膠片走向數碼，觀眾從走進影院到掏出手機，而每年春天，無論聲量高低，關於奧斯卡獎的討論依然存在於世界的各個角落，靠的正是老驥伏櫪的奧斯卡獎試圖跟上時代步伐所做出的點點革新。

從這個意義上講，年年被提及、年年受到詬病的所謂「政治正確」，也即是近百歲高齡的奧斯卡在面對外部世界日新月異的巨變時，盡力做出的包容、妥協。不管人們承認與否，奧斯卡仍然是當今全球價值觀的某種折射——即使於逐漸走向割裂的「地球村」，建立具有「共識」的價值觀顯得愈發困難，但在此基礎之上，仍然不放棄尋找存在於不同國家、人種、族群價值觀之間的最大公約數，何嘗不是另一種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