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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縱橫》2021年4月新刊上市
【導讀】據媒體報導,截至2020年8月,中國高速公路總里程已接近15萬公里,用高鐵和公路貫通全國經濟區域,讓經濟“血管”流動起來,已經成為社會共識。那麼,在人口稀少的大西南山區修路,又有什麼價值?能帶來什麼改變呢?本文作者真實描繪了進村調研的所見所聞,追踪了G省J村從不通路,到有公路前後,村民精神面貌,生活態度的變化,說明了其中的關鍵。
在村寨通路之前,雖然年輕人也會外出打工,但並沒有真正與“外面的世界”產生溝通和鏈接。他們抱團外出,一起生活,理念上還維持著村寨生活的“惰性”和“揮霍”的習慣。身邊人偶爾的富裕和外人的富裕,與自己無關。但村寨通路之後,信息交流和人員溝通效率提高很多,“外面的世界”變成了“身邊的世界”,過上更好生活的人們,成了村寨人的“比較對象”。他們通過“身邊人”的生活方式,開始理解,把孩子送去鄉鎮、縣城讀書,確實會有更好的發展;複製其他村寨的經驗,也可能發家致富。有了公路,各種大小生活用品也可以很方便地進入村寨,村民們對更好的生活有了實際的理解和希望,也就有了經濟上的規劃,和努力打拼的動力。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原題為《為什麼大西南要大修路?》。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諸君思考。
▍生活觀念:打工改變不了,修路可以?
西南G省J村30多歲的紀檢員是個有頭腦、會經營、還能夠反思的人。紀檢員本人乾了很多的事業,比如他是村里的郵政代理,還負責收繳電費,跟人合資搞了台攪拌機,他老婆在界街面上開了家商店,這些事業雖然每項單獨沒有多大收入,但是加起來收入就處在寨子裡的上游,差不多十幾萬元,好的年份超過15萬元。他們家還是寨子裡少數幾戶在縣市買房子、供小孩讀書的家庭。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寨子的大部分人,包括外出務工的人,不僅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天天夢想找到來錢快、來錢多的企業,還一發工資就請客吃飯、大吃大喝,三天兩頭往家裡跑。回到家裡也不勤快,婦女名為在家照看小孩,實為跟小姐妹聊天織布,既不會打理家庭,也不會為未來打算、規劃。一到有什麼事情需要大筆開支就向親戚和鄉鎮銀行借貸,借了之後才急著到外邊找錢還債。所以,紀檢員對寨子裡的人評價不高,甚至十分不屑,認為他們沒有長遠眼光,只在乎眼下的生活,沒有拼搏精神,安於現狀,得過且過。他總結說,最根本的原因是思觀念陳舊,長時期沒有改變,這幾年因為修了通寨公路之後才有所變化。
我們很好奇的是,J村一帶在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就開始有人前往江浙和廣東打工,而寨子通路是近年的事情,為什麼外出打工沒有改變寨里人的思想,而修路卻可以?
按照常理,人們在封閉的村寨生活,信息較為閉塞,對外邊世界不夠了解,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人們會滿足於自己的生活而不自知。一旦外出之後,接觸了外邊夢幻的世界,尤其是這個世界與自己成長生活的村寨完全不同時,會在內心產生極大衝擊,生髮改變生活狀態的衝動。進而會在一些人的帶動下發生改變,逐步地就在村莊範圍內發生化學反應,人們傳統的自我滿足的生活方式得以改變。
但是,事實並非如此,J村這三十多年經歷了兩代農民工,第一代農民工是較紀委委員稍大那一波、已四十多歲五十歲的人,他們逐步地要退回農村,而他們的子代已經成長為第二代農民工。兩代農民工的外出務工生涯竟然沒有對村寨生活產生變化,而一條公路修建也就短短幾年時間就在人們心中泛起了漣漪。
之所以會發生這種不可思議的情況,與農民的“比較對象”發生了改變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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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團打工:把村寨生活帶到務工地
我們在長三角、珠三角跟來自全國各地的農民工訪談,了解到西南某省的農民工在農民工聚集地非常顯眼,很有特點。該省農民工在務工地除了務工之外,還會在閒時到田地河灘抓青蛙玩,不是一個兩個人玩,而是一群人都抓著玩。他們還到山上逮鳥、買隻鳥籠養著,像對待自家小孩那樣悉心呵護鳥兒,還隔三差五聚攏在一起鬥鳥賭鳥,最能鬥的鳥兒最值錢。
未到該省調查時,覺得打工地的該省農民還真會自己找樂子,在繁重的體力活、沉悶的流水線之外自娛自樂,也不失為一種自我調節的好方式。在J村一帶調查了解後才知道,養鳥鬥鳥是當地人的生活方式,幾乎每家每戶都有數隻鳥籠,鳥兒是他們在山上抓的,每到趕集的時候在專門斗鳥的地方,十里八鄉的農民都趕在這兒鬥鳥。養鳥除了要花費大量非時間和精力外,還要有現金支出,一隻普通的鳥兒一年吃掉不低於2000元的鳥糧。有的農民山上種地、工地務工也將鳥籠帶著。
我們在J村一帶調研發現,鳥籠的數量與村寨或家庭的貧困程度是成正比的。
在務工地的農民工除了養鳥、抓青蛙以外,他們還延續了在村里不存錢、大手腳花錢的習慣。西南某省農民工務工不穩定,經常換工作,只要感覺老闆對自己不好,就把老闆給炒了;還經常往返於老家與務工地,只要家裡孩子生病、老人不舒服、婦女說種不了地了,或者老家有節日活動,抑或是自己感覺身體不舒服、想家了,他們就會毅然決然地回家,一回就是幾個月半年時間。這使得他們無法在務工地和工廠有足夠長的務工時間,難以得到技術、技能和工作經驗的積累,工資上不去,收入較低。
但是,他們卻經常聚在一起吃喝,一發工資就要外出搓一頓,再狠花幾天,大半月的工資很快就可能花完。他們不僅在村寨的生活主要是靠借錢度日,不少人在務工地也是要經常藉錢,借錢吃飯,借錢購物,借錢買票回家,等等。
他們自由散漫慣了,還不習慣工廠流水線上的約束,喜歡在工地上打工,有時間抽煙、聊天,還可以日結工資,請假也方便。
這表明,西南某省農民工在務工地的生活方式是村寨生活方式的繼續,他們生活所面對的群體也是老家的伙伴。他們把老家的生活方式、交往對象、社會關係和思維方式都帶到了務工地。他們雖然身處外邊的大世界——與他們的生活完全不一樣的世界,但是這個世界不是他們的生活世界,因而不會成為他們的“比較對象”。他們所身處的世界,就如他們在村寨看到和想像的一樣,事實上離他們很遙遠。外邊世界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行為邏輯和社會關係等,都被他們絕緣,被擋在了他們本地生活圈之外。
他們的生活圈依然是村寨的生活圈,每個人的周邊游離的都是他的村寨小伙伴。他的村寨小伙伴也跟他一樣,也感受不到來自外部新世界的衝擊,因而也不會有什麼變化。他們不僅在務工地接觸到的人跟他們是同質性的,而且當他們回到村寨的時候,村寨的生活跟他們的生活也是一致的。
這便是說,當他們看到周邊的一切都沒有變化的時候,他們就不會有變化。這裡有個前提是:人們的比較對像是與自己很近的人。比如自己單位的人、自己村寨的人、村寨周邊的人。而不會跟與自己無關的人、距離遙遠的人進行比較。
當人們在村寨生活的時候,村寨裡的鄰居、同姓兄弟、其他姓氏的人,再遠一點的就是周邊村寨的人。當這些人開始建築木質房之外的磚瓦房的時候,旁邊的人認為住的蠻舒服,那麼後者也會開始做。而當這些人經年累月的一樣的生活,他們就覺察不到變化,就會將這種生活理所當然化。
同樣地,當他們到務工地之後,他們依然成群結隊,延續了他們在村寨的生活方式。他們雖然也要接觸其他的人,但這些人卻是“陌生人”,不會成為他們的“比較對象”,他們仍然是跟村寨出來人比較。一比較,發現跟自己是一樣的,就會更加堅定自己生活方式的政治正確性,而人家生活方式的錯誤性和不可理喻性,或者人家的成功是偶然性的,或是陌生人的成功、與自己沒關係。
在長三角調研時,西南某省農民工在談到他們為什麼沒有存到錢時說,“我們要是像中部人那樣節約,早有錢了”。他們帶著鄙夷的眼光來看待中部人的“節約”習慣,而對自己的“大度”很是自豪,認為花錢大手大腳才能結交到朋友。
▍路修通了:“外邊世界”變成“本地世界”,成了比較對象
2014年春節前夕,J村發生了一次火燒連營的大火災,共燒掉了兩三百棟木房子。在重建過程中,國家也給他們修建了幾條進寨子的公路。這個寨子才結束了沒有通寨公路的歷史。這樣,不僅外邊的大小車子可以進來,寨子裡的人跟周邊的接觸也就多了起來。之前從來沒有出過寨子的老年人也可以輕鬆地到達周邊的村寨;之前只有外出趕集才出寨門,現在隨時可以外出了;之前出門趕集需要走幾十里的山路,一兩個小時才能到達,現在上車十幾分鐘就到了。
通公路不僅僅是方便了,而且更重要的是跟周邊村寨和城鎮之間人員往來頻繁了,接觸多了,信息的溝通就成了即時性的了。一個很簡單的例子是,村寨裡的人到周邊村寨和城鎮建築上務工,當天就可以返回,空間距離縮短了,外邊的信息進來的時差也縮短了。
一旦空間距離縮短,之前被認為是遙不可及的外邊世界,就不再是“外邊世界”了,而是變成了跟村寨連為一體的自己的“本地世界”,即是說自己的村寨與所接觸到的村寨是可以進行比較的了。之前的外邊世界,搞得再好也與自己無關,現在它們的一丁點變化都將牽動自己村寨的全身。所以,一旦這些地方有信息進來了,人家就會將之與自己村寨進行比較,看看人家好在哪裡,自己的差距在哪裡。這種比較多了之後,觀念就會開始變化,就會用比較對象的行為來參照自己的行為,也會摸索著改變自己的行為。
在教育方面就很典型。當村寨自己只有幾戶到縣市區買房送子女讀書的時候,並沒有給其他村民帶來示範效應。人們認為這幾戶人家是有錢沒處花,能讀書的小孩到哪讀都一樣,讀不出的小孩到哪兒讀都考不上學。但是,當村寨跟周邊村鎮的人接觸多了之後,發現人家大部分農民都將自己的子女送到外邊去讀,最差的也要送到鄉鎮中小學去,有條件的上幼兒園就送到縣市去了,而且發現人家外邊讀書的小孩確實在談吐和見識方面,跟在村小讀書的小孩不同。這種信息不斷匯聚之後,人們開始認可將小孩送到更好的學校讀書會得到更好成長的觀念。有了這個觀念,就得有相應的行為支撐——要想把小孩送到縣市讀書,就得在那裡租房子或買房子,這個時候就要求年輕夫婦在外邊要攢錢,再不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和賺三塊花兩塊了,打工賺錢就要有所計劃了。
還如,在村寨外邊看到人家靠土地流轉、搞果木合作社發家致富了,也想著在自己村寨裡複製這種經驗。我們調查的時候村里的幾個乾部下一步就想著搞土地流轉做點事,經驗就來自周邊村寨有人在承包土地搞果木種植。周邊的“外邊世界”的村寨裡的人靠著各個方面的打拼開始有錢了,建磚瓦樓房,買小汽車,把家裡裝得豪華靚麗,小孩送去讀學,等等,這些信息一點一滴及時匯聚到J村,村里人也開始春心萌動,躍躍欲試,過去那種“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算哪裡”的思想逐漸不再有政治正確性,人們開始提倡勤勞致富。因為一比較,才發現自己有多落後,落後的原因在哪裡。以前覺得自己餓不著就不錯了,現在發覺人家已早過了餓不著的階段向著小康之路邁進,而自己卻還在滿足於最基本的物質生活。
更為直接的是,通寨的路修好後,外邊的貨物可以很方便地運輸進來了,包括生活用品、家用電器、建築材料。比如J村旁邊的苗寨建築,以前沒有通路時,只能在山上採集木料做木質“吊腳樓”。通路之後,水泥、鋼筋、瓷磚、攪拌機等都能夠運輸進來,有些家庭開始建水泥樓房。一家建了之後,其他家庭看著就會羨慕、比較和效仿,建水泥樓房的風氣很快流行。建水泥樓房不像建木質房那樣,可以慢慢建個幾年甚至上十年,必須在短時期內建起來。這就需要農民有足夠的資金,必然就逼著農民去打工掙錢。
▍ “懶惰”與“揮霍”的習慣是貧窮的根源
紀檢委員說,“懶惰”與“揮霍”是J村貧窮落後的根源。他詳細介紹說,J村人很懶,很多人一個星期都不洗一次澡,不是沒有水,不是身上沒出汗,而是懶得洗,擦都懶得擦,晚上看了電視倒在床上就睡了。在做事上也懶,怕吃苦,不能耐高壓,一覺得累了、困了就吵著要休息,老闆一批評就受不了。這樣的人是不討老闆喜歡的,積累不了工作經驗,當然就漲不了工資、賺不到錢。
這種觀念在打工地是改變不了的,需要通過村寨與外界頻繁地溝通才能逐漸改變。沒有比較永遠不會有改變。有比較才會發現自己的差距,才會受內傷,才會有改變的動力。
當地農村婦女還沉浸在織布紡衣當中不能自拔,相互比較誰做得好,但一件粗布衣服一做就要三五年時間,將大好的勞動力都耗費在一件民族衣服上。要自然而然改變這種狀況很難,靠打工出去改變是不可能的,很多在外打工的年輕婦女之所以返鄉就不再去了,是因為她們的娘家母親或婆婆不能再織布了,她們需要回來織布紡衣,否則過節、走親戚就沒有穿的,人家就會笑話。
而能夠快速改變這種觀念是,在當地辦一個紡織廠,招收當地女工,如果她們每個月能夠賺個兩三千塊錢,很快這些人就會被吸引到工廠裡去,而放棄在家織布。因為廠子開在家門口,那麼婦女們比較的對象進廠賺錢了,填補家用了,如果自己還在家織布紡衣,就等於有了機會成本,在機會成本面前她們就會放棄在家紡織。而現在的情況是,大家都放棄打工、毅然回家,是沒有比較的對象,沒有機會成本。
▍通路通信息:有了比較才會去改變
以上邏輯,關鍵一點是農民的“比較對象”是誰。農民不會跟與己無關的外邊世界進行比較,而是跟身邊的、周邊的人進行比較。只要身邊的人不改變,他們就會自得其樂,沉浸在田園牧歌之中而對外部世界無感。只要身邊的人有哪怕一丁點變化,他們都會立馬感知出來,這是他們的敏感點。身邊人一改變,他們就要效仿其道,乃至想方設法彎道超車,你一旦改變,其他人也同樣感知,進而形成比較與競爭的正反饋,推動農村的改變。
這些分析能夠解釋為什麼在偏遠的高山農村,即便他們的勞動力已經納入了全國統一的勞動力市場,並在全國勞動力市場上競爭了,但卻無法改變農村的相關觀念和行為。周邊沒有改變,比較對像沒有改變,就不會有比較的差距,也就沒有改變的壓力、動力和目標。
通路及其他信息渠道的溝通,是讓村寨與其他周邊村落進行密集溝通的重要方式,它將村寨之前不納入比較範圍的村落也強制性地納入了進來,使得村寨的比較對象擴大,與村寨異質性的東西被納入了比較的視野。這會對村寨構成衝擊,從而強制改變。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原題為《為什麼大西南要大修路?》。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繫本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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