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3/25
常聽的一句話“中國特色”，其實際意義尚有待釐清。大概也正由於其涵義朦朧，加上這個超大之國的人口眾多，所以“中國特色”這四個字頗能唬住人。亦因其句意高深莫測，儘管言者吐沫橫飛，聽者唬得一愣一愣，而句中真諦始終未見分曉。説白了，誰也說不清楚中國有些什麽迥異於別國的特色。翻來覆去，無非講出一些“勤勞”“勇敢”“好客”“大方”等等放諸四海而皆準、質諸鬼神而不惑的東西，可惜這些形容詞幾乎任何種族都適用，談不上屬於某種人的特色。
竊以為所謂特色也者，就是在本來面目之外，另有別具一格的風味，值得仔細推敲。儘管人類的本性相同，但各個族裔的心態和思維方式或有相異，這些相異還不僅是若干年或若干代的事，而是由來已久、長期如此；此即“特色”之謂也。那麽，中華有哪些迥異於東夷、西戎、南蠻、北狄的獨特之處呢？有，而且細數起來還不在少。
首先一個迥異別族的獨特之色，就是自甘居小。中華崇古成風，言必稱三代，最早之夏、商兩代文字記載尚不夠詳盡，對於周朝則書本有句謂文王起於羑里，方圓不過七十里。以區區彈丸之地，開啓了史上歷年最久遠的朝代，被後世傳為佳話，而且這種“英雄不怕出身低”的歷史，在後世屢有重複，故可視為首要特色。不僅出身微賤可以成王成霸，而且整個歷史上總共六百幾十個帝王，除了那個夢想傳位一世二世以至萬世而自稱“始皇帝”的至尊寶外，沒有一個敢於堂而皇之妄自稱大的，幾乎個個稱孤道寡；孤家和寡人，都是至少在表面上服小。其下級的“臣”“奴才”“牛馬走”“罪該萬死”，味道也是一樣。
另一重要特色，厥為不忌諱示弱於人，往往因此而出奇制勝。此類“於無聲處聽驚雷”的故事，史不絕書。而且早在幾千年前就已提升到理論高度，老子的“上善若水”，就是洋洋灑灑對軟實力的頌揚與謳歌。上述特色又催生了中華歷史上一個屢見不鮮的現象，那既是史實也是特色：亡國一方反而是最後勝利者，勝者反而最後化為烏有。五胡亂華、五代十國等等早逾千年者，姑且不去説它，單以近千年內發生的實際情況來看，叱吒一代的梟雄成吉思汗，其子孫在中華創建了元朝，未出百年即煙消雲散。
彌足憑弔的是距今纔逾百年的大清王朝。滿人入關前後當然有過征伐殺戮，但很快就從叔孫通對劉邦講的話：“馬上可以得天下，焉能馬上治之？”獲得啓發，立刻大力從文，而且極為崇尚漢文化。“揚州十日”“嘉定三天”“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等信史上的暴行，很快就由降清的明朝名臣洪承疇訂定的妥協方案“男降女不降，生從死不從”所代替，穩定了最末一個王朝。這期間雖零星地出現一些殘酷的文字獄，但與《康熙字典》《四庫全書》以及“小學”“金石”等的文事造詣，豈可同日而語？
滿清這個朝代，頗為典型的證明：憑靠武力起家，只能逞兇於一時，長治久安需恃軟實力。世事發展到十八世紀的工業革命，科學勃興，中華故步自封顯落下風，但帝君嘴仍很硬，堅拒外洋的通商之請：“爾等有的，天朝都有；天朝有的，爾等未必有。”此言驕狂則有之，卻不失為一句大實話，因為即使據外人未必可靠之統計，當時全世界的GDP總數之半在中華一國。另外，若把清末歷次戰敗後向外國的賠款數額總加起來，亦不難察知國家的承受力有多大。當然，國恥是不足為傲的，但國力未全掏空亦是不爭之事實。國家遭受侵略欺辱之時，志士仁人發出奮起圖強的號召是可以理解的，但數百年前之史早已證明中華具有內在的韌性，不可能滅亡。近世的許多殖民地，亦同證了此一特色。
十八、十九世紀，伴隨着無數次的割地、賠款，出現了大大小小的租界和殖民地。國人氣憤填膺，視此為奇恥大辱，自是正當反應。然而，從另一角度來看，那些租界和殖民地都不約而同成為這個戰亂頻仍之國中的零星“樂土”，麇集着來自四面八方的人群，富人為求保產，窮者圖謀發財，揭櫸各式主義的好漢搞自己的革命，當然還有五花八門的煙賭娼爭奇鬥豔。不管怎麽説，租界和殖民地比飄揚著各式國旗的國土還富庶。突出的例子是，那個簽訂條約出租某國的香港，從此興旺發達，原來只是不起眼的海港和漁村，約滿回歸時竟成了富可敵國、全球注目的一大經濟體！
本文不得不冒為殖民地塗脂抹粉之險，如實敘述了上段史料，旨在表明華人的一個“特色”：具有適應任何語言文化的韌性，能承受最起碼的生存條件，只要有基本的法律秩序，就能鹹魚翻身，創造奇跡。世界上的各種殖民地不計其數，但類似華人殖民地的特色尚不多見。本文縷述此特色，意在據實直抒。至於褒貶毀譽，留待有志的方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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