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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2
小學六年級的那一年,林文月在上海就讀日僑小學。8月15日那一天中午,學校召集老師和學生,要一起聽「天皇玉音放送」。「玉音放送是重大的事,學校召集師生在禮堂裡,一片肅穆,安靜的聽著。天皇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的「無條件投降」的聲音,像一面大鼓,擊打著師生的心。剛開始,大家眼神茫然悲哀的相望,隨後,一聲低低的啜泣,像傳染一般,感染了每一個人。整個禮堂裡,充滿哭泣的聲音,久久無法平息。
林文月回到家中,發現並無異樣。家人慶幸著,戰爭終於結束了,台灣結束殖民地的統治。過了兩天,家人告訴她,我們現在屬於戰勝國的一方,不再是殖民地二等公民。新的時代來臨了。
然而過了幾天,上海的街道起了變化,日本人要遣送回國,但作為戰勝國的子民,台灣人沒有人管。街道上開始抓「漢奸」。舉凡穿著日式和服、或者與日本有往來的人,被視為漢奸,在路上會被抓、被打。經過五十年的殖民統治,台灣人的生活基本已經日本化,一下子要改變也很難。何況他們住在租借區,非常危險。她的母親是連雅堂的長女,連雅堂是寫《台灣通史》的文化人,他們並無政治的依靠。不得已,全家趕緊搬回台灣。那一年秋天,她回到台北開始上小學,學習中文。
林文月是一個典型。
對台灣人來說,五十年的殖民統治不是像香港,有一個租借的時限,而是無限期被割讓出去的。沒有人知道是五十年還是一百年,永久被割讓出去了。五十年後依照〈開羅宣言〉而來的「重回祖國懷抱」,竟像一場夢。人們起初都不敢相信。
8月15日那一天,陳逸松在律師事務所習慣性的打開收音機。前一天他已經聽說次日有「重大放送」(重大消息要播放),所以特地抽空聽一下。但他的收音機性能有些問題,雜音很重,聽不清楚,只隱約聽到「一心一意」「奮戰」等字眼,他心想,還不是鼓吹「聖戰」而已,於是走到隔壁的山水亭去找音樂家王井泉吃飯聊天。他很喜歡吃王井泉的「東坡刈包」。
兩人正在閒聊的當下,在「東港事件」中強逼陳逸松「無罪自首」好讓他升官的台北州特高警部補佐佐木倉皇的跑上樓來,一臉驚惶,急切的問道:「陳先生,你對這件事有什麼感想?」
陳逸松吃過他的苦頭,怕是在套話,羅織罪名,就不痛不癢的回道:「只有照天皇陛下所宣示繼續奮戰而已。」
「唉!我聽是日本戰敗宣佈投降,怎麼會繼續作戰呢?是不是我聽錯了?請你們兩位稍侯,我先回去州廳再仔細打聽,馬上就回來。」
佐佐木飛也似的衝下樓去,留下他們兩個老朋友面面相覷,王井泉的臉頰微微顫抖著,望著陳逸松說:「佐佐木不像是在開玩笑,你是不是聽錯了?日本真的投降了?」
「佐佐木說的恐怕是真的,我那破收音機根本聽不清楚。」
陳逸松記得,大約有十分鐘的光景,他們兩個人沉默不語,多少年的心事,多少年的奮鬥,多少年的夢想,竟而有這一天。
王井泉用台語輕聲說:「日本若輸去,我們所期盼的較理想的社會就會實現了。大家要好好努力呀!」
過不久,佐佐木回來了。他激動的說:「陳先生,王先生,日本輸去了。日本輸去了。太久受大家招呼,真感謝你們!」說完放聲大哭起來。他們也不知如何安慰,也不敢流露出開心的樣子。沈默中,佐佐木就邊哭邊下樓走了。
王井泉去廚房砌了一壺好茶,坐下來靜靜相對,面含微笑,慢慢品嚐。陳逸松永遠記得那個茶香,因為幾十年來,他未曾如此輕鬆過,此生第一次,放心,安心,靜心,聞到茶香。
陳逸松的作家好友,台南醫生吳新榮在那一天中午打開收音機,要聽天皇廣播,發現它沒電,就作罷了。晚上,他的好朋友跑來找他,慌慌張張的告訴他天皇播放的內容。他嚇了一大跳。但也不敢真的相信。長久的壓制,讓他保持警惕。他一直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人,年輕時候坐過的牢,讓他學會不要相信統治者。
次日上午,吳新榮照常去診所出診後,才約了幾個朋友,來到郊外,把衣服都脫了,跳到溪水中,他們要「洗落十年來的戰塵,及五十年來的苦汗」。
上岸後,在空曠的天地間,在無外人的海邊,吳新榮放心對著大海高喊:「今日起,要開始我們的新生命啦!」
第二天清早,他到一個防空壕裡拿出一面祖先的神位,把日本強制擺放的「神棚」移開,齋戒沐浴後,焚香向祖先在天之靈祭拜說:日本已經投降,祖國得到最後的勝利,台灣將要光復!
雖然如此,吳新榮並不放心,台灣民眾在街道上張燈結彩,但內心還有隱憂。因為日本還有近十七萬軍人,加上日本居民,合計有五十幾萬。他們是要去要留,還未決定;如果留下,會不會發生變數?他們會不會大開殺戒?未來中國將如何接收?國際局勢會如何演變?這誰也不敢說啊!
吳新榮為了探聽消息,特地應一個日本朋友的邀約,去他的家裡探望。在日本戰敗的氣氛裡,這也是一種友善的表示。那日本朋友姓平柳,主管特務工作,因為長期監視吳新榮而有交集。他把吳新榮請到了他的防空壕裡。
在戰爭後期,美軍時常轟炸的時代,許多台灣人都躲到鄉下疏散,日本特務無法疏散,做一個大防空壕並不意外。只是吳新榮沒想到這個防空壕點著燈,不僅燈光明亮,還備有美酒和酒菜。
「日本到底戰敗了,從今天開始,我們變成戰敗國民。」平柳喪氣的說。
「但台灣人也不是贏了,怎能說是勝利國民呢?因為我們一向是順從的,在這連戰連敗的中間,也未曾和你們抵抗過。」
事實上,到了戰爭後期,軍國主義橫行,所有反抗都已被壓制,連用收音機聽大陸的廣播都可以入罪坐牢,台中中央書局的莊垂勝就是因此坐了一年的牢,嚴厲至此,誰敢反抗呢?
「是,是,這我們也知道,所以未曾放行那個最後處置。」平柳說。
「什麼最後處置?」
「這也是過去的問題了,所以我也願意說給你聽。最後的處置是日本軍部的政策,於各街庄(鎮、鄉)將廟宇改成一個臨時的收容所,至最後階段,將所有的指導份子監禁起來。」
「什麼是指導份子?」
「像街庄長、大地主、地方有力者最重要的就是政府的黑名單人物。」
「這地方的黑名單人物是誰?」
「第一名是吳三連,第二名是莊真(莊垂勝),第三名就是你了。但是這份黑名單昨日已經燒掉了。」
「可是這怎麼要燒掉呢?這不是國民政府的功臣榜?」雖然這樣輕鬆的說著,吳新榮嚇出一身冷汗。
他曾聽台北的朋友說,日本特務手上有一份黑名單,若美軍攻台,就要把他們統統抓起來殺了,以避免和美軍裡應外合。幸好最後沒有發生,否則自己會命喪何處都不知道,更可怕的是,這簡直是台灣精英的大屠殺。
他定了定神,問道:「你想日本將來要向那裡去?」
「日本人最聽天皇的話,所以這次的投降,以天皇的命令一定不發生問題。但是日本已經屬無產國家了,即使有一句『天皇共產制』的話,我想這也許最適合日本的現況,我歸國後也向這條路走。」平柳默然的說。
吳新榮要得到的答案已經有了。他其實最想知道的是,在台灣的日本人會不會不甘心戰敗,最後負隅頑抗。顯然,日本人「最聽天皇的話」,應該就是放棄對台灣的統治,準備回日本了。至於日本未來如何走,已經不是他關心的課題。他更關心的是:台灣未來要如何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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