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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小魯走出體制反思文革與六四 ☆作者:米鶴都

♦ 本篇文章轉載自亞洲週刊第 33 卷 09 期。若有侵害著作權,請速告知,我們將盡速移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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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小魯敢於發表意見,勇於走出體制

中國開國十大元帥陳毅之子陳小魯去年逝世,但他留下的訪談錄成為歷史的重要記錄。陳小魯經歷文革後多次反思,不再說違心話。但六四事件後,他的說話被扭曲為支持趙紫陽、反對鄧小平,因此趙的罪名加深,讓他懊惱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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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米鶴都編撰的《對話陳小魯》

近日由米鶴都編撰的《對話陳小魯》(香港睿天文化出版社)——回憶與反思口述史之十在香港面世。此書在陳小魯辭世週年之際,帶來看點。

陳小魯原口述史《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發表於二零一一年。作者米鶴都於二零一五年秋開始再次對陳小魯進行訪談,增添了之前缺失及之後發生的一些事情。如他以其特殊身份來談父親陳毅與岳父粟裕的恩恩怨怨,還有他帶領北京八中的老三屆們反思文革、向師長們集體道歉,以及關於他是「中國首富」等的種種傳聞,在這部書中,陳小魯都做了正面的回應和說明。

這部口述史中,陳小魯特別談到文革對他的影響:「我一生經歷的最重要的歷史事件之一,就是文化大革命。它對我的一生有重大的影響,使我真正認識了社會的體制和弊病。我之所以後來積極參與改革,包括現在對共產黨體制的認識,包括現在希望它改革的認識和行為,如果要尋根呢,這些認識的起源都可以尋到文化大革命。比如說經歷了文革中那種跟風整人之後,從一九七五年批鄧開始,我就決心不再說違心的話了。因此,我離開了非常有發展前途的野戰軍,之後轉業、下海、走出體制也是這個原因。我覺得共產黨的幹部現在就缺乏人格,就是跟著官大的說,而沒有自己的人格。這個差別,根源就在於是否認真對文革進行過反思。」

按照陳小魯的說法,他一生有多次涉及命運的重大決定是與此相關的。特別是在一九八九年之後,他決定告別體制:「自文革之後,我就給自己確定了一條原則,就是不再做違心的事。」

「六四」前後,陳小魯時任中央政改研究室的局長兼機關黨委副書記。在「清查」中,中直機關黨委派來的工作組四下調查也沒有發現太大的問題。政改研究室在整個「六四」期間,沒有發現上街遊行、寫簽名信和學生串聯等等活動。以下是他的說話內容節錄:

在這過程中,中央下發了十九號文件,專門講「動亂」的,同時中央召開十三屆四中全會,來解決趙紫陽問題。這個文件我看了,其中一半兒是不公正的,一半兒是假的。我之所以說其中一半兒是假的,因為其中實實在在地利用了我跟一個朋友聊天的內容。

那還是一九八九年五月八號,我到中南海去辦點事情,在海裏遇到了XXX。因為我們從小就熟悉,大家也是關係很好的朋友啊,就停下來聊了起來。當時的局面是學生又開始醞釀絕食,矛盾趨於再度激化。這個朋友就問我:「最近形勢怎麼樣啊?」我說:「形勢不太好。」他問我:「紫陽倒不了吧?」我順口就說:「難說,趙紫陽有可能保不住了。紫陽手上不過就『三、四張牌』。

第一張牌,說紫陽是『大管家』,他雖然不當總理了,但他還是中央財經小組組長,這點與耀邦不一樣。這是老鄧給他的任務,還要他管經濟。可是現在通貨膨脹這麼厲害,大家搶購。你看,起碼他沒管好經濟,他這張牌沒了吧?

第二,說他政治上比較穩健,這也是跟耀邦比較。現在『穩』什麼呀?北京二十七萬學生大遊行,這是中國共產黨歷史上從未有過的。這張牌也沒了吧?

第三呢,就是用人的問題上,趙紫陽沒有自己的人啊。誰是紫陽的人啊?要說趙紫陽在這方面還是比較謹慎的,但是越是這樣的人就越好處理,因為他不牽扯到什麼山頭。如果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話,人家還有點投鼠忌器,對他就沒有這種顧慮了。人家耀邦還有『團派』呢,紫陽有什麼派?他現在等於是孤家寡人了,好處理唄。」

我說:「現在唯一的,就是看他能不能和平地平息這次學生動亂,平息了或許才能保住自己。」因為他已經公開講了,要在民主法治的軌道上來解決問題。實際上「民主法治的軌道」這幾個字,是我在學生遊行後一次會上提出來,我說要在民主法治軌道上解決問題,不要輕易動武。

學生是愛國的,要肯定他們的動機。否則說人家是反革命,你還跟他對什麼話呀?你跟他對話說,你們是反對中共的,你們不愛國,就沒法往下談了嘛。老鄧說,這是動亂,但他的動亂講的是少數人。老鄧不能去做工作,他要轉這個彎子也太難了。但是這兩個說法之間,其實有一個紅臉白臉的關係。

我還說到:「共產黨總有唱紅臉的也有唱白臉的,到了紫陽那兒就可以轉一個彎子嘛,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如果紫陽不能夠把學生的彎子轉過來,這些話都平息不了動亂的話,就說明錯了,他就可以下台了。現在必須得和平地平息這個事,否則就是動了武平息下去,他也得被人當作替罪羊踢出去。所以,紫陽現在肯定在提法上不能再講動亂,這樣他才能做工作。可能在策略上,他需要在一些地方和老鄧保持點距離。保持距離是為了工作,不是要打倒老鄧。」

遭朋友舉報妄議中央

因為我們彼此之間太熟了,發小嘛,我也沒有任何戒心,於是就聊得多了點,也深了點。誰知「六四」剛過,人家堅持黨性不徇私情,就向上面把我給舉報了。這個朋友的老爹文革後是中央什麼幾老之一,人家「通天」啊。這時上面正找不到什麼紫陽反老鄧、分裂中央的有力證據,於是就抓住我的這些話了。可是有意思的是,這些並沒有成為我的罪狀。實際上,他們能拿我怎麼樣?也就是自由主義唄。慢慢的,這些話反而跟我沒什麼關係了,但這卻很蹊蹺地成了趙紫陽的罪狀!

十九號文件講:「中央政治體制改革研究室的高參」給趙紫陽出主意,要反對老鄧。當時十九號文件我是看到了,看了之後我心裏非常的難受。中央文件當然沒點我的名,但是你用了我的素材作為證據呀。我後來對他們說:「我人在北京呢,你們至少可以到我這來核實一下這件事,怎麼能就這麼寫入中央文件了呢?」

這件事,也就是議論趙紫陽要下台的事,我沒有、也不敢跟鮑彤說,鮑彤都不知道這個事,更何況趙紫陽呢?這怎麼是給趙紫陽出主意呢?從常理上,五月八日,趙紫陽當時還是總書記,我這個人說話雖然直,但是還是有點分寸,我能這麼一天到晚說總書記要下台嗎?我確實不該這樣妄議中央領導,說我犯「自由主義」我承認。可這跟趙紫陽有什麼關係啊?怎麼能把這作為趙紫陽或者我們政改研究室的罪狀呀?這哪跟哪呀!這個文件,大多數是這樣的內容,捕風捉影。我當時就覺得,真沒多大意思。何必呢?這件事情,對於打倒趙紫陽是立了一功還是有了一過,我說不清楚。可能對於某些人來講,這些話是他們找到的一根重磅的稻草。後來的確有人跟我說:「你看,要沒你這句話,趙紫陽錯誤的份量就沒那麼重了,所以你是立了一功呀!」這件事兒實在是讓我懊惱終生。

在對政改研究室重點審查期間,楊尚昆也找過我,也是要我揭發。跟楊尚昆談話時候,我說,首先,我認為趙紫陽並不支持動亂。你要是說他處理動亂不力,這可以,但是他絕對不支持。其次,趙紫陽沒有反對老鄧。他可能對老鄧的某些看法,提出自己的意見。主要是趙在他的「五四講話」中提出,學生有愛國主義熱情,是愛國的。這是他的一個詮釋啊。這個詮釋對不對另說,你不能就因為這個說法可能跟老鄧開始的說法不一樣,就說他反對鄧小平。不能這麼說吧?再次,我說,我很長時間就沒有見到趙紫陽了。後來的事情,都是鮑彤傳達的。我沒法去評論。但是我所得到的信息,研究室正式交代過的,是上面要求我們「不要介入這個漩渦」,「不要去支持學生,不要跟學生接觸」,「遵守黨的紀律」。

我還對楊尚昆講了對十九號文件的意見。我說,我看到文件裏批判趙紫陽和政改研究室的一些內容,其實這些話我是跟宋xx私下聊天談的,要不然我不會這麼講。我這個人習慣上總是喜歡對一些事情做些歸納,使其條理化,說完了人家覺得挺是回事兒的。結果這回慘了,讓人家當成綱領策略之類的東西了。「三張牌」這句話就是這麼來的,是我說的,沒錯。這是我要檢討的,是犯了自由主義、妄議中央。但這個話跟趙紫陽沒有關係呀,我沒見過趙紫陽,我也沒有跟趙紫陽說過,這是第一。

第二個,在研究室室內,我也沒有跟老鮑談過這個話,跟鮑彤無關。很明顯,我沒傻到那個程度,趙紫陽還是總書記的時候,我去講這個?

第三,最主要的是,這些話是我個人對形勢的一個判斷,而不是政改研究室經過研究提出了這麼一個策略,建議趙跟老鄧保持距離,絕對不是這麼回事。而且,我也就是說紅臉白臉,和平地平息學運,而不是像他們說的什麼擁趙倒鄧,這完全歪曲了我的本意。我說,這個問題,中央可以調查。但這個東西,是我要負責任的,不能成為我們研究室的問題,更談不上是趙紫陽的問題。

後來楊尚昆還找我談過一次,主要是要我揭發鮑彤。我們談了一個小時,他介紹了一些情況,說老鮑有「情婦」什麼的。我說:「據我所知,那個女的無非就是陪老鮑去養蜂夾道游了兩次泳。這些事,反正你們有『手段』嘛,問我沒有什麼意義。」尚昆當時沒有表態。事後有人傳給我一句話,說尚昆對我「很失望,白浪費了一個多小時」。沒辦法,我只能講我知道的。後來我還聽說,有人杜撰我在這次談話時痛哭流涕什麼的。其實,我一不利欲薰心,二不賣主求榮,有什麼可哭?無稽之談。

不過,從與尚昆的談話中,我感到尚昆也好,特別是老鄧,可能真的認為「六四」的內幕非常之「黑」。誰知清查結束後,工作組最終的結論是:「中共中央政治體制改革研究室在風波前『基本上堅持了四項基本原則』」。這個報告送上去以後,上面就翻臉了,怎麼會是這樣一個結論?!政改研究室這樣一個機構,跟趙紫陽關係那麼密切,老鮑直接抓的機構,會沒事?政改研究室都沒事兒的話,誰還有事兒?那「六四」從何而來啊?你看看,這都是些什麼邏輯呀?

然後,上面就二次派來工作組,由中直機關黨委的副書記吳雲飛親自來調查,同時還兼有調查前任工作組立場的任務。他們堅持的原則是「動亂從哪裏來的」?其實就是暗指政改研究室。「六四」清查和整黨結束以後,第二個工作組也不了了之,最後就是沒有任何正式結論。但無論如何,當然就是要把政改研究室的編制撤銷。這期間,除了犯「自由主義」外,我沒有其他的錯誤,沒有受處分,而且當時還是留守的黨委書記,負責這幫弟兄們的遣散、善後。這期間,我也開始認真考慮我的後半生了。

沒有汲取文革的教訓

那時,我一直在想,共產黨經歷了文化大革命之後,真的沒有接受教訓。都到了這年頭了,還是使用這種手段。其實你們要趙紫陽下台,不是很容易的事嗎?老鄧一句話就行了。但是你何必非要把一些不是他的事情,不是他的問題,栽到他的頭上?文革後還搞這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而且把趙關了一輩子,像張學良似的,有意思嗎?而且,怎麼經過文革這麼多年了,還有人打這種小報告呀,什麼人品呀?!總之,我心裏覺得非常的難受。

我覺得像我這種人,老有點獨立的思想,老愛發點議論,而這個議論跟領導的意圖往往不大一樣,這樣的人是不大適合在中央工作的。後來,我有點心灰意懶了,我覺得我是不大適應這個體制的。我雖然沒有受什麼處分,但仍然是帶有烙印的,好像你就是趙紫陽的人了,人家會戴著有色眼鏡看你。這期間中組部的一個領導也跟我談過,他開始就說:哎呀,你放心,你今後的工作問題,我們一定要好好安排的。我心想:「什麼安排不安排的?」無非就是想要我講講「內幕」嘛。我們開會都是公開的,研討結果也都是有文件的,沒什麼內幕。

我感覺實在沒法奉陪了,終於下了個決心,就是從此不在體制裏幹了。不僅告別了軍隊,也告別了體制。換句話說就是,我不能再說違心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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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小魯(前排左一)在2011年參加《回憶與反思》發布會

綜觀陳小魯的一生,在他歷史上的每一個重要節點好像都充斥著爭議:褒與貶,毀或譽,而且還是那樣的鮮明。因此,他能否在歷史上留下清名也未可知,但是在人格與權貴利益面前選邊站的時候,像他這樣做抉擇的紅二代畢竟鳳毛麟角。也許,這就是他的命定。還是那句老話:「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了解更多鮮為人知的歷史鏡像,請讀《對話陳小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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