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選過後的台灣，「反中」意識更加升揚，所有援助大陸的行動都遭抨擊。藝人從日本買口罩送去武漢重災區挨轟，連慈濟和對佛光山兩個佛教團體支援緊急物資也要聲明非從台灣採購，政府的應變措施原本已經對中國大陸極不友善，竟連稍有人道考量的大陸配偶與子女申請赴台也在民粹壓力下數度變更緊縮。香港亦乎如此。數千醫護人員聲稱為了政府全面「封關」而罷工五天，被認為在維護公共衛生與醫療能量的理由背後，具有藉機斷絕陸港來往的明顯意圖，甚至隱含敵視內地人的心結。

台灣和香港民眾的不友善態度激起水深火熱中大陸人民的強烈反感，「厭台」與「厭港」情緒暴升，與籠罩台港的反中氣息相激相盪，使得相互之間的民粹對峙變得更加尖銳。

大陸人民的「厭台」情緒在台灣行政院長蘇貞昌火速下達口罩出口禁令後升到頂點。大陸民眾普遍將其理解為台灣見死不救，還落井下石，頓然憤恨爆表。大陸網民情緒的反彈令人心驚。接著的武漢台胞專機返台，原是美事一樁，卻又爆發兩岸官方惡言相向，兩地人民的憤怒情緒進一步被激化。

這回新冠病毒來襲正是民進黨執政，迭以「台灣優先」、「救人先自救」、「醫療資源有限」、「行有餘力願意提供物資援助」為說詞，堅不肯拔一毛以救急，民間深受「反中」氛圍制約，也對大陸災變冷漠以對。綠營人士認為大陸對台強蠻霸道，連世界衛生組織（WHO）也百般阻擾台灣參加，現在正是台灣報復千載難逢的良機，許多民眾信其為真，強硬以對大快人心，主張人道主義被認為是迂腐，甚至是「舔共」。相對的，大陸輿論對於台人冷血絕情，甚至連一片口罩都不給，則浩嘆「傷透大陸人民的心」。

近年兩岸政治關係冰封，民間關係受到牽連，民粹對抗的火苗越燒越旺。上週又發生民粹壓力迫使政府限縮大陸配偶及子女赴台的申請條件，即使重重加設門檻限制，仍無法平息憤怒的反中輿論，最終被中央防疫指揮中心「沒收」，致使先前一絲絲的「人道考量」全部蒸發殆盡，抗病毒指揮官陳時中說了一句總結的話：「國籍是可以選擇的，當初沒有選擇我國國籍，就要承擔自己的選擇！」民進黨政府政策急轉彎，主要就是敵不過其支持者沛然難禦的反中民粹壓力。在這個「防疫」與「反中」混在一起攬炒的時候，只能承受民粹狂潮的輾壓了。

兩岸的民粹對峙始終都是相激相盪的，民進黨二零一六年執政以來持續升高，大陸對台的「厭台」民粹在蔡英文連任總統之際陡增，新型病毒蔓延後再上一個階梯。近期中國大陸網路上廣為流傳一篇文章，題目是《武漢肺炎過後，是時候收拾台灣了》。這篇貼文強烈責罵台灣當局「泯滅人性」，台灣「民間對大陸的惡意螺旋正不斷上升，甚至已到了超越人性、超越生命的可怕程度了」，甚至怪罪「疫情面前的台灣用行動向世界表明他心裏根本沒有骨肉之情、兄弟之分」，「如果我們把當局一貫的所做所為連起來看，就知道了他的心其實早就黑了，他的血早已變異，早已不是正宗的中國血統」。那怎麼辦呢？家法伺候！「準備家法吧！既然他一直不想活不出個人樣，就讓他以死跪謝祖宗。」明示要用武力收拾台灣。在兩岸和諧交流時期，內地人心存和平統一願望，一旦官方交惡，民間武統的狠話就排山倒海而出。

總統大選結果已令大陸民意憤憤不平，台灣官民應對新冠病毒疫情又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流露反中立場與態度，更讓悲情中的大陸民眾揚起濃濃的厭台與恨台情緒。他們對於香港的態度與情緒也經歷相似的歷程。剛經過半年多名為「反送中」實為「反中」的群眾運動，多數內地人對於港人深惡痛絕，他們在宣傳機器長期塑造輿論的影響之下，普遍認定港人未「去殖」，勾結境外勢力，只要兩制不要一中，有人甚至要搞港獨，不惜運用暴亂手段擾亂北京和港府的管治。現在不幸爆發疫情，許多港人憤恨內地肇禍之餘，還企圖藉機徹底切割，要斷絕中國與香港的一切關係。最典型的事例是數千醫護人員發動罷工，以此逼迫港府全面封鎖陸港之間的所有關卡。

台港防疫與反中混合

這個集體行動具有濃厚的民粹色彩，不僅是其以民逼官的運動形式，更在於利用民眾恐慌疫情與敵視內地人情緒進行政治操作。這幫醫護人員放棄職守的罷工行動招致內地人民的強烈反感，他們正動員所有人力與資源與病毒進行一場殊死戰，卻看到香港這邊竟有醫護人員罷工要脅，簡直大逆不道，因而對港人油然興起更強的民粹憤謾。一家頗有代表性的報紙即發表社論痛責：「利用並極力放大香港民眾對病毒的擔憂心理，企圖激化香港與內地的矛盾，借疫情推動香港與內地做進一步切割。他們的用心險惡，手段卑鄙，其對香港造成的實際危害不亞於新冠病毒。」這種論調反映了眾多大陸民眾的心聲。

香港與中國大陸之間的民粹對立自去年六月以來極度尖銳化，現在眼見中共當局由於官僚體制的卑劣貫性，致使新冠病毒一發不可收拾，由而產生更強烈的反共與脫中意識。許多香港人在台灣大選之後，雀躍於「在台灣打敗中共代理人」，他們乘著勝利的餘威，藉新冠病毒竄流之機深植港人憎惡內地人為非我族類之「他者」的分離意識，企圖進一步切割。在他們的意識中，香港人有別於中國人，正如台灣人有別於中國人，不只不一樣，而且不存在「也是」的雙重關係。港與中及台與中都是兩者判然分明，不能混同，必須嚴格區辨，而且要明白切割，斷絕關係。這正是香港與台灣民粹主義近似的共同本質。

台灣和香港的政治發展存在一些共相，其中最突出的正是民粹主義盛行。由於台港的民粹主義都伴隨着民主化而滋生，且都建立在對「他者」的想像之上，因此有別於歐洲與拉美反菁英、反移民的屬性。台港民粹主義主要體現在反「他者」的情緒上，具有鮮明的本土化傾向，都是透過民主訴求綁架民主政治。台灣這次大選中，政見檢討與政策辯論靠邊站，靠「反中」激發民眾的恐懼心理，妖魔化親中對手，擷取對其強硬抗中立場的信賴。一如香港區議會選舉，反中的民主派打敗與中共有千絲萬縷關係的建制派。兩地都是本土代表者擊敗有「他者」代理人形象的對手。

台灣民粹主義伴隨民主發展而生。早期與李登輝濃厚台灣意識的個人威權相結合，民進黨的陳水扁上台後進一步發酵，馬英九頭一個任期內在兩岸關係熱絡和平發展的主旋律下趨於沉寂，二零一四年「太陽花」學運激活民粹主義，一路持續高漲至今。

香港民粹主義勃興於二零零三年的「基本法二十三條立法」抗爭運動，民主政治人物及其支持者不滿香港政改緩慢且打折扣及中央企圖全面管治，接踵而來的「反皇后碼頭拆遷」、「反港珠澳大橋」、「反廣深港高鐵」、「反國民教育」、「佔中事件」、「旺角騷亂」為其添柴加火，而於「反送中」運動中燒到沸騰。這回新冠病毒疫情提供保溫的機遇。

香港和台灣民粹主義不盡相同，但共同的主要成因都是周邊矗立著一個體量巨大且有強烈操控意圖的「他者」，偏偏這個「他者」的價值體系和政經體制與「自我」截然不同，而其治下的人民受其洗腦之後形成強烈的民粹主義，與「自我」的民粹意識相互敵對與仇視。

從二零一九年台灣進行大選反中民粹操作和香港爆發「反送中」以來，中港和中台之間的民粹主義對峙情勢趨於尖銳，新冠疫情推波助瀾，促使民粹對抗變得更加炙烈。這個發展必使兩岸三地充滿暴戾衝突的能量，摩擦對立不息，而使融合與統合更加棘手困難。或許有些外國勢力樂觀其事，但這種情狀應屬華人社會的共同不幸，各方實應基於和諧共榮的理念，尋求致祥和、同發展之道。

陳國祥 | 台灣資深媒體人，曾任《自立晚報》總編輯、《中國時報》總編輯、《中時晚報》社長、《中國時報》特約主筆；前中央社董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