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導之一的關家永：作品大都劍走偏鋒

美國華裔導演關家永作品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融合全球華人的特色，成為今年最多人討論的電影，票房之高跌破眼鏡。這部原創力澎湃的低成本之作獲得西方影評界好評，爛番茄影評指數高達九點五，甚至認為是奧斯卡黑馬，借由平庸的美國華人洗衣店老闆大媽的視角，探索人生煩惱同時襲來的一剎那，如何閃進了多個平行時空，化身為異想天開的眾多角色，融合了功夫、黑色幽默、親情、浪漫、搞笑、推理、科幻懸疑等元素，展現全球華人的最新軟實力。

美國華裔導演關家永的最新作品《瞬息全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港譯《奇異女俠玩救宇宙》，台譯《媽的多重宇宙》）成為今年最多人討論、票房之高跌破很多人眼鏡的電影。這部原創力澎湃的低成本之作獲得西方影評界好評，爛番茄影評指數高達九點五，甚至視為奧斯卡黑馬，成為獨立電影公司A24旗下最好的作品。影片借由平庸無奇的美國華人洗衣店老闆大媽的視角，探索人生各種煩惱同時襲來的一剎那，如何閃進了一個平行時空，化身為異想天開的眾多角色，從而對現實世界有了新的體會。

導演關家永的父親是香港人，母親是台灣人，他在美國麻省長大，在美國影壇冒起的作品都是異想天開、腦洞大開。《瞬息全宇宙》女主角楊紫瓊是大馬華人，在香港與西方影壇赫赫有名。男一號關繼威（Jonathan Ke Huy Quan）生於南越時期的西貢，後來在加州長大，在好萊塢當過童星，參演過《奪寶奇兵》（Indiana Jones）系列電影。演女兒Joy的是台灣背景的美國演員許瑋倫（Stephanie Hsu），而演父親的是美國亞裔老演員吳漢章（James Hong），也展示薑是老的辣的功力。

電影的劇情天馬行空，融合了功夫、黑色幽默、親情、浪漫、搞笑、推理、科幻、懸疑等元素，不少情節都是向電影史的經典之作致敬，讓觀眾恍惚間走進了電影歷史博物館，分不清楚現實與魔幻之間的界線。楊紫瓊在影片共出現了約四十個不同的造型，分身有術，讓觀眾嘆為觀止。

人們應該感謝在二零二二年的當下，有《瞬息全宇宙》這樣的電影：它將馬來西亞華人、越南華人、台灣華人、移民一代、二代、三代丟入同一口亂燉鍋子，讓他們南腔北調地操著國語（普通話、華語）、粵語、英語，講述一個類型不明、元素過多、想像力過載的瘋狂故事。它看似不合情理，實則道理淺顯；看似包羅萬有，實則樸實無華。正如楊紫瓊本人在訪問中提及的：「說『不』是最簡單的事。你當然不會（因此）失敗，但也不會得到任何結果。」無論作為觀眾的我們在看到它「以愛為名」的宇宙終極解答時是會心一笑還是嗤之以鼻，如今，對《瞬息全宇宙》說「不」，顯然也算不上什麼明智的選擇。

丹氏兄弟的異想天開

手指變成熱狗腸，浣熊可以是廚師，山崖上的兩顆平凡無奇的石頭也能進行沉靜而溫情滿滿的無言對話……以上的一切都在《瞬息全宇宙》中離奇地共存著。這部由馬來西亞華裔巨星楊紫瓊擔綱主演，由她這位功夫電影傳奇口中的「我邪惡的天才們」——導演關家永（Dan Kwan）及丹尼爾．施納特（Daniel Scheinert）這對「丹氏兄弟」（the Daniels）共同執導的瘋狂喜劇，以兩千五百萬美元的成本，換來了全球近億票房的成功。

「事實上，有這麼多人來觀看這部電影已經十分不可思議了……我們是為自己和全世界的怪咖們製作了這部電影，（因為）我們知道彼此之間是有共鳴的。我們並不指望普通觀眾能真正吃透它。」在接受美國《偏鋒雜誌》（Slant Magazine）訪問時，關家永卻作出如上的表態。身為一部創下票房奇蹟的「神作」創作者，關家永甚至並不試圖說服走進影院觀影的觀眾接受，或哪怕僅僅是理解他與同伴施納特賦予這部電影的瘋狂特質。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們過於自以為是，而是事實本就如他所言——本片上映後在全球觀眾間收穫了極其兩極化的評價。擁護者大讚其想像力豐富、「腦洞大開」，感人之處催人淚下、引發共鳴；反對者則認為該片不知所云，「彷彿導演嗑了藥拍出來的」，是充滿惡趣味的視聽災難。

誠然，普通觀眾的確很難在短時間內消化《瞬息全宇宙》中近乎恣意而為的種種設定：洗衣店老闆娘、第一代美籍華裔移民伊芙琳．王（楊紫瓊飾演）人到中年，生活中的種種「破事兒」纏身——丈夫軟弱無能，老父長期臥床，女兒帶著自己的「老外」同性愛侶參加家庭聚會，眼前還有自己永遠也搞不清楚的報稅問題。意外之間，她竟被來自平行宇宙的另一個「丈夫」告知，一股強大的邪惡力量已經在多重宇宙中間蔓延，通過調用不同宇宙之間的「自己」的不同技能，如今這位平平無奇的家庭婦女成了唯一能出手拯救「全部宇宙」的人，而邪惡力量的來源竟然與自己「這麼遠、那麼近」——正是試圖在外公面前出櫃的自己的女兒。

正如本片片末用漢字打出的四字成語「天馬行空」（同時這也是本片在新加坡上映時選用的華文譯名）一般，《瞬息全宇宙》複雜的多重宇宙設定，是由令人應接不暇的視聽元素、極其無厘頭的搞笑橋段、眾多對於電影名作的致敬來補足填滿的。在其他平行宇宙中，伊芙琳是武打明星、是京劇演員、是長著熱狗手指的女同性戀，她時而穿著華服與功成名就的「CEO丈夫」在後巷發展出一段王家衛式的隱密愛戀，時而擺足架勢與敵人貼身肉搏幾十回合，時而和自己的女同性戀愛人用腳彈奏鋼琴又瘋狂共舞，動作、浪漫、科幻等等類型片元素盡情堆疊，當代美國的後現代式幽默與周星馳式的無厘頭搞笑齊飛，以極高的密度被灌入這部長達兩小時二十分鐘的電影，使之成為了一種令人驚嘆的奇觀。

不同宇宙中的伊芙琳：多達四十多種形象

熱狗手世界中的伊芙琳：她與稅務專員（左）是同性戀愛侶

伊芙琳在其中一個宇宙是失明的花旦：形象百變

美國華裔感同身受

當然，縱使丹氏兄弟承認，經過對項目五至六年的醞釀、創作與修改，在《瞬息全宇宙》真正面世的今天，他們能夠感受到「世界不同了，現在世界已經準備好接受兼具荒謬和深刻的東西」，並以此來解釋普通觀眾對於他們這一「過火」產物的包容與接受，這依然很難解釋美國國內與日俱增的放映場次以及超過五千萬美元的票房收入等種種令人驚訝的好成績。但如果看過眾多社交媒體上亞裔移民第二、第三代們在觀看本片後難掩激動和熱淚的反應，或許便不難理解這部低成本小製作如何成為特定群體中越演越烈的狂歡：「看著伊芙琳，我彷彿在看著自己的母親」、「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父母也許是這樣想的」、「媽媽，我愛你，對不起」……

亞裔題材影視旋風「捲」入好萊塢已有數年，《瞬息全宇宙》則再次證明這股旋風依然威力不減。自二零一八年《摘金奇緣》（Crazy Rich Asians）以一個極盡奢華的愛情童話故事，宣告「亞裔」這一人口眾多卻長期在好萊塢乃至西方社會處於邊緣地位的群體正面亮相，並在北美創下驚人的票房紀錄後，此後數年間，以亞裔群體為主要描寫對象、亞裔影人為主導、亞裔移民故事為劇情主線的影視作品層出不窮。單單是《瞬息全宇宙》的製作發行方A24，便早在二零一九年就推出了由華裔二代移民導演王子逸編導的「尋根」故事《別告訴她》（The Farewell）；而在韓國電影《寄生蟲》（Parasite）斬獲奧斯卡獎的第二年，聚焦韓裔美國移民的電影《水芹菜》（Minari）也戳中奧斯卡評委的心，為韓國女演員尹汝貞帶來一座最佳女配角小金人。華裔超級英雄「尚氣」在二零二一年殺入漫威宇宙，更可被視為亞裔群體在好萊塢電影及流行文化界的高光時刻，同時也將尚氣的扮演者、加拿大華裔、第一代移民劉思慕，送進了本年度「TIME」雜誌百大影響力人物的名單。

在《瞬息全宇宙》之前，二零二二年早已是亞裔題材影視噴發的一年：前有華裔女導演石之予為迪士尼／彼思執導動畫電影《熊抱青春記》（Turning Red），再有出生於韓國首爾的導演郭共達以科幻元素包裝東方視角與情懷的電影《楊之後》（After Yang）。如何看待亞裔作為少數族裔與美國「主流」文化的融合、對立和衝突，如何處理亞裔群體長期存在的身份認同困境，以及影片中不同年齡層、初代與後代移民的形象到底在多大程度上還原了北美及西方社會中亞裔的面貌，成為了批評家和文化研究者熱衷於討論的話題。

《瞬息全宇宙》上映後，不少人將其與早前上線流媒體、將重點置於亞裔母女關係及世代差異的動畫《熊抱青春記》進行比較。後者講述的是一名踏入青春期的移民二代女孩「美美」，因為難以控制內心對於「自我」的渴望，從而在情緒面臨巨大波動時變身成為周身紅色的小熊貓，並於這一過程中，體會到青春期少女在處理和家庭、朋友、外界關係時的成長與掙扎。兩部電影中同樣都有著控制欲極強的母親，有自己想法的女兒，以及難以擺脫的行為準則、宗族概念和榮辱觀，相信使得不少觀影的亞裔青少年心有戚戚焉。

伊芙琳的女兒（許瑋倫演，右）與同性伴侶：她的性傾向使母親煩惱

母國的隱喻

文化研究者指出，涉及到移民題材的電影，片中的母女關係，常常被視為移民與母國文化紐帶、價值取向及身份認同的縮影和折射。從這一角度來看，《熊抱青春記》和《瞬息全宇宙》則是走出了兩條不盡相同的道路。前者中的「美美」在青春期萌生出「自我」的概念，意欲抵抗並改寫母親對她個人生活無所不至的安排，卻因此收穫了來自母親乃至整個家族的狙擊，她們甚至不惜以「唸咒、作法」的方式來將她體內的小熊貓封印起來，依靠宗族禮法的約束來「教導」美美，正如移民後代與自己的母國早已沒有太多的實質關聯，但母國的情感烙印和傳統規訓依然透過長輩世代相傳。

但反觀《瞬息全宇宙》，伊芙琳得知自己的女兒原來竟是毀滅所有平行宇宙的「最終惡人」，在經歷了困惑、混亂和瘋狂之後，她最終意識到，自己應將母親對女兒、長輩對後輩的規訓「放下」，轉而以愛擁抱女兒，接受她的一切，改變自身的想法，因為自己也曾在成長過程中渴望擁有「自我」，卻因為父親、丈夫等種種外界的因素而最終迷失。象徵著平等、尊重價值觀的「放下」，取代了宗族觀念裏的倫理，進而讓這種「放下」，進化成為一種亞裔群體「落地生根」、建立更為在地化的身份認同的象徵。這也是為什麼許多亞裔移民後代感嘆「彷彿看見自己父母」的原因——或許不是「看見」，而是希望父母也能有一個「放下」的機會。

當然，我們可以說《瞬息全宇宙》極盡癲狂的包裝之下，依然是一個講述親情與和解的家庭故事，一個亞裔身份認同與重建的成長過程。它並沒有試圖刷新外界對於亞裔家庭關係的認知——畢竟伊芙琳與女兒也可以被視為某種意義上的「虎媽」和孩子，母親在大部分時間裏依然試圖將自己的個人意志強加在女兒身上；它也沒有跳出眾多亞裔題材「壓制—反抗—用愛和解」的情節套路，更在其中存在有太多既有的刻板印象：軟弱的父親、獨斷的長輩、以家庭為中心失去自我的母親……

伊芙琳與女兒對話：母女關係成電影主軸

電影敘事破格之處

但《瞬息全宇宙》至少試著轉換了角度，讓身為母親的伊芙琳走到台前，重新審視自己與女兒的人生，讓自己的辛苦和付出被看見，也讓女兒試圖尋找自我的「掙脫」被理解。據報道，丹氏兄弟的劇本中，伊芙琳的角色曾以楊紫瓊的名字（Michelle）而命名，但楊紫瓊堅持要將角色改成與自己不同的名字，是因為她覺得：「這個被描寫得如此豐富的角色，值得擁有她自己的聲音。她的聲音，正是那些你在唐人街或超市經過、連看都不看一眼的母親、阿姨、祖母的聲音，你對她視若無睹，覺得理所當然；她從來沒有聲音。」「上一次你看到一部以亞裔中年女性為主角的電影是什麼時候？」這一句反問，也許就是對《瞬息全宇宙》最好的稱讚。

從《摘金奇緣》的華麗登場，到《別告訴她》的尋根之旅，再到《尚氣》的身負重任，亞裔群體已在短短數年間宣告自己堂堂正正地登上好萊塢的舞台。如今，亞裔在電影世界中，再也無需目睹演員吳漢章（《瞬息全宇宙》中扮演公公）少年時期所見到的華人題材電影（《大地》，The Grand Earth）需要讓白人演員化妝來扮演中國人的情形，不再需要經歷關繼威（《瞬息全宇宙》飾演伊芙琳的丈夫）孩提時代在《奪寶奇兵》續集中曇花一現之後默默無聞數十年的等待，或許也不再需要像楊紫瓊般入行四十年後終於成為最負盛名的亞裔影星，才等來一部以自己為第一主角的好萊塢小成本製作，而是可以順理成章地拍一部電影，靜下心來叩問自身，思考「我們從何而來，又將朝哪裏去」的生存問題。

銀幕形象抗擊反華仇恨

自二零二零年新冠肺炎於全球爆發，反亞裔情緒不斷滋長，美國各地針對亞裔的仇恨犯罪（hate crime）不斷升溫，美國前任總統特朗普在公開場合過多地使用反華辭令，更加將這種仇恨上升至政治和官方層面。業界認為，亞裔群體在影壇正面且頻密的亮相，也有利於在北美社會為亞裔美國人群體樹立良好的形象，並且也能夠通過電影這一媒介，將更多世代、更多不同階層的亞裔人士團結在一起。而作為流行文化符號的超級英雄，則或多或少地為亞裔洗去一些莫須有的污名。在這個層面上，《瞬息全宇宙》的意義甚至比《尚氣》更為重大——後者作為超級英雄，不僅精通武藝，還要忍辱負重，而伊芙琳如果不是將鞋子穿反進入平行宇宙，就是一個隨處可見的亞裔中年阿姨，誰能想到這樣普通的一個人，也能爆發出拯救世界的力量呢？

（實習生謝雨希參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