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17日 第31卷 50期
日本出版社業績長期低迷,在龐大商業壓力下,決定出版「仇恨書」求生,以「仇視中韓」或「稱頌日本」為主題,擁有固定讀者群,成為少數賺錢商品,反映日本社會的焦慮和憂心,但也面對批評,國會推出法案消除仇恨言論。
《韓國人像呼吸般說謊》(左起)、《敗給日本後,被全世界國家排擠的中國》、《為何中國在全球被這麼厭惡?》圖轉載自亞洲週刊
幾年前,我跟東京老牌出版社的資深編輯老友聊到日本出版業所面臨的嚴峻環境,他說,最近公司業務同仁建議,研究出版以「仇視中韓」或「稱頌日本」為主題的書。仇視特定國家或民族,使用極難聽的言詞來辱罵或詛咒的這一類書,叫做「ヘイト本(Hate書/仇恨書)」。他感嘆,有良知的出版人不想出這種可恥商品,編輯部同仁們的意願和興趣也不高,但出版界的業績長期低迷,多數出版社都在龐大的庫存和資金周轉壓力下緊緊地被困住,幾家書商為求生存,決定出版「仇恨書」求生。因為以「仇視中韓」或「稱頌日本」內容的書有固定讀者群,成為少數有賺頭的商品。據他說,他們老闆還是有老出版人的矜持,一向都不願意出這種書,但在公司業務部門的強力督促下,不得不考慮市場現實。
若有機會踏進日本的書店,不難發現在最醒目的專櫃上,堆如山高的「仇恨書」。這些書之中,試著隨機挑幾本看,書名都是《為何中國在全球被這麼厭惡?》、《敗給日本後,被全世界國家排擠的中國》、《中國為何沒有連1%的未來?》、《沒有生為韓國人真好》、《大嫌韓時代》、《韓國人像呼吸般說謊》、《全世界討厭中國和韓國、感謝日本》等等。有些書標題打得勁爆,其內容不見得那麼露骨,但光看這些書的標題和內容方向,就清楚地了解到支配當今日本社會某一層的氛圍。情緒性的詛咒背後,往往隱藏著其實他們深知所詛咒的對象短期不會沒落,自己只得順從局面的無奈和無力感。
大罵中韓、嘲笑朝鮮
這些書多半是破口大罵中國或韓國,譏諷嘲笑朝鮮,同時大剌剌地稱頌日本。早期,有些「仇恨書」作者還標榜「為了糾正戰後日本的左傾史觀(或「自虐史觀」),提出另一個觀點」等說法。假如其內容為批評中共和朝鮮的人權問題、集權專制,或對韓國的對日思維提出質疑和批判等,以建設性批評為基調的話,當然沒什麼問題。可是,「仇恨書」裏看到的多半是非常情緒化,又嚴重缺乏根據的謾罵,或者使用「不如禽獸」、「跟蟑螂沒差」等毫無格調的詞彙攻擊心目中的敵人。這些仇恨心態不只扭曲攝取知識的視野,甚至連判斷價值的標準也會受損,真正面對競爭對手時,反而造成不利自己的條件。
另有高度稱讚日本的書,整篇充滿「全世界都在羡慕著日本」、「日本(人)多受歡迎和尊敬」、「日本文明領導全球」,或者「因為日本人太善良,所以被壞鄰邦看扁」等誇張到極點的讚美詞。「仇恨書」作者的經歷、專業、國籍等背景蠻多元,但侮辱中韓兩國、讚美日本的「自我安慰」論調卻有高度一致性。
據市場分析,這些書的讀者以中年以上的男性為主,他們多半有穩定收入,也有看實體書的習慣,如此就形成一定的市場規模。多數出版人回顧,「仇恨書」開始暴增是二零一二年之後的事。當時,日本經濟的長期低迷為整個社會帶來嚴重呆滯感,前世紀曾享受空前繁榮的日本人也漸漸地喪失信心。不能否認,明治維新成功後,多數日本人以高人一等的心態來對待亞洲鄰邦,但戰敗後,混合著戰敗的苦痛屈辱和重建成功所帶來的自信等心理,這些心態基本上是被壓抑的,反而站在優勢者的立場對睦鄰展現同情。然而,隨著對周邊國家的相對優勢逐漸消失時,尤其是中國崛起和擴張造成很大壓力,與中國之間史觀和領土的糾紛不斷,同時又意識到中國對日本存在強烈不滿的輿論。還有,日韓之間的競爭趨激烈化,歷史和領土問題上也有種種不愉快。這種跟鄰邦失和的狀態帶給日本莫大不安,國家開始瀰漫著強烈的失落感和受害者心態。
結果,相對多數的日本人比以前更明顯地向美國邀寵,同時以鄙視亞洲鄰邦的心態來彌補受挫的心。日本百姓對只會談空話、治國毫無方的民主黨(下野後,改稱為民進黨)徹底失望,開始對具有國家主義色彩的現任首相安倍晉三等人產生期待。與此同時,熱烈支持安倍的一股死忠群眾裏,有一群被稱為「網絡右翼」的群體,他們平時活躍在匿名網絡社群裏,大力吹捧安倍的好,同時還用難聽的用詞詛咒他們心目中的敵人。這些人心目中的英雄安倍重返權力,與「仇恨書」開始暴增的時間點幾乎是同時,值得留意。
據市場分析,「仇恨書」的第一次高峰期是二零一四年,到了二零一六年,日本國內輿論對這種仇恨言論也開始批判和質疑,該年五月國會通過「消除仇恨言論」的法案,風靡一時的「仇恨書」曾一度式微,但今年又重新增加,可以說迎來了第二次高峰。這顯示當今的日本民心不平、社會脆弱,不管真假,只要是悅耳的言論就好。
前陣子回國之際,重逢編輯老友。他說,上面也許還有緊急煞車的態度,他們公司後來沒出版「仇恨書」,還苦笑地稱,雖業績每況愈下,但因為沒喝 「毒」(「仇恨書」)解渴,還保得住身心健康,至少對得起社會。他同時告訴我最近觀察到的幾個現象﹕一,面對中國持續發展的現實,詛咒中國、預測崩潰的書開始受到質疑,恐得面臨調整包裝;二,年輕一代的日本人對鄰邦沒什麼好感或興趣,但老一輩原有的優越感也相對減弱,或許會有新觀察論點;三,辱罵鄰邦的書已趨飽和,將來有可能增加惡意攻擊國內反對派、少數或弱勢群體的書,例如這幾年偶見到赤裸地歧視反對美軍基地、對東京中央有意見的沖繩居民等言論。
內部矛盾走向激烈化,恐怕產生社會深層的分歧和仇恨。彼此輕蔑的惡性循環、缺乏包容的精神狀態,將嚴重傷害社會的底氣。
社會將為反智付出代價
透過言論來攻擊心目中敵人,或侮辱心中瞧不起的群體,以這種方式來獲得一時的快感和虛假的優越感,是個廉價又劣質的低級娛樂,絕不能以言論自由等藉口來脫罪。其實,日本國內對這些「仇恨書」提出批判的人也不少,據報道,日本大型出版社講談社的工會透過工會報,介紹公司裏也有對講談社出「仇恨書」的失望和批評聲音。但如果讓「我死後,哪管它洪水滔天」的出版心態繼續得逞,將來還繼續縱容「仇恨書」所代表的精神墮落的話,後果不堪設想,社會遲早得付出反智的嚴重代價。圖書商品的出版趨勢和銷售量跟社會的氛圍關係密切,「仇恨書」也不例外,它忠實地反映著當今日本社會的深刻焦慮、憂心和正常時根本都不敢啓口說出的慾望。我們未來或許能重建應有的自信,屆時回頭看今天「仇恨書」群出的情況時,肯定會覺得羞愧臉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