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篇文章轉載自 心學復興。若有侵害著作權,請速告知,我們將盡速移除 ♦
2020/2/14
2020年1月23日淩晨2點,武漢市宣佈自10時起交通封城,各省相繼啟動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一級回應。從那時起,每天不斷更新的新冠肺炎確診人數,伴隨著陸續蔓延全國的封閉、限行措施、直至「不要出門」成為每個人的現實生活。不論士農工商、三教九流還是老幼婦孺,原有的生活軌跡全部都暫停下來。據說,連屢禁不止的高價補課、香港的動亂遊行、法國的黃背心示威,都因為有疫情的突發統統戛然而止,國人的時間仿佛停止在武漢封城的那一刻。
在中華文化傳統的脈絡裡,祥瑞災禍歷來有著昭示人誠意反省自己生命的啟示與意義。每一個生命都是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來自寂靜又複歸於寂靜。我們的生命,就只是這一世的喧囂。平日裡,我們從來沒有時間,去認真面對在人生中延綿的「喧囂」,思考這些喧囂究竟意味著什麼?只是恍恍然投身於社會的運轉,在上班下班的生活裡,面部表情演繹出理所應當的喜怒哀樂。如同漂泊在奔流不息的河流上,在「時間都去了哪兒了?」的感歎裡,遙望著未來不遠處「爐火旁打盹」的人生盡頭。海德格爾(Heidegger,1889-1976)說,我們是被「拋入」(thrownness①)這個世界裡來的。地球上出生的每一個人,都沒有挑選過自己的父母、國籍、種族、相貌,人生的起點如同投骰子,沒有任何自主性,只有著無可避免的偶然性。因此,海德格爾說,人並不是「我思,故我在」,而是「我在,故我思」。當我們面對出生後的一切事實,高矮胖瘦、貧窮與富足,面對社會環境展開自身存在價值的發現,或賺錢的能力、或性別的魅力、或善於計算的心智、或取悅大眾的手段。也因此被社會賦予一種功能與角色,企業家、模特、會計、政治家,在他人的認同裡內化成自我認同。這些面對社會群體,自我存在價值的開發,讓自己脫離生物性(生老病死)存在的本質,創造出一種社會意義的個體,這就是人格。我們面對這種自我的存在,或沾沾自喜、或自暴自棄、或糾結困惑;對待他人存在的態度,或攀附與依靠、或不屑與鄙視、或仰慕與憧憬。這一切,都隨著武漢封城形成「不出門」的隔離生活,而顯得毫無意義。
當我們被「拋入」到這個世界上來,不得不活著,並一路漂流到今天。我們現在,卻又被從我們按部就班的社會日常生活中「拋出」。在「不出門」的時間裡,再沒有什麼計畫、沒有目的、沒有行程、也沒有選擇,只有足不出戶的活著,就只是活著。鐘錶的滴答、日出與日落、天氣的變化,從來沒有如此顯得微不足道。如果換作在以前,所有人都在車水馬龍的街市上穿行,忙碌於各種事情的處理,而唯獨自己一個人在家裡足不出戶,定會產生脫離社會的焦慮心情。只要與社會大眾普遍行為做比對,就能輕易得出自己「不正常」的結論。而現在,雖然是每天居家足不出戶,卻因為和社會大眾整齊劃一,心情平靜而恬淡,就覺得自己是個正常人。如此看來,自我的評判,全然不是自己的給出,而是通過與社會群體的比對來決定。我們按著這個脈絡一路思考,竟然發現,與社會群體的對比決定了很多的事情,收入的高低、房子的大小、車子的好壞、甚至是幸福的指數。這一切的感覺,原來從不來自自己的內心,而來自外在的價值排序。通過比較,製造出心理上的優越與失落。而現在,世界上只有一種對比,感染者與健康者。感染者夢魘中的驚醒與健康者茫茫然的等待,都發生在當下的同一個時刻裡。
封閉城市後的照片|圖片來自百度圖庫
在往常,我們讓自己的生命朝向未來,做出太多太多的籌畫。讓會呼吸的「現在」投入到無邊無際、且無法預測的未來計畫中去。今天計畫著明天、熊市期盼著牛市、做功課迎接著考試、求職中暢想著詩與遠方,我們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現在就只是現在。現在,我們像往常一樣呼吸,而整個世界對於我們來說,就只剩下這一方居室。我們活在回歸曾經的生活秩序的期待裡動彈不得,懸而未決的期盼如同遠航的遊輪,等待返回原來的世界中去。瘟疫帶來我們的生活改變,也使我們明白了,死亡的恐懼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們的內心。也讓我們意識到一個不爭的事實——每個人的未來都是個必死的生命。而死亡也恰恰是人最不願意面對的,談論死亡意味著晦氣,這正是平日裡人對自己的欺瞞。可是,只有面對死亡,才能讓我們真正去思考,我們過去所做的許多事情,有多少事情能證明我們的人生沒有虛度。我們每一天都在為生前而努力,卻沒有為我們的死後而努力,我們汲汲營營的奮鬥,究竟是不是我們想要的生活。這些平日裡難得多想的無聊問題,在足不出戶的當下,變得越來越現實而清晰。這一刻,是我們與自己的相見,人生原來不只是酒足飯飽後精力的宣洩,人生還可以張開展望生命全域的心靈視野。這種相見,使得我們對自己過去的人生產生了反省與觀看,在未來的人生中對焦出嶄新的自己。
歷史上每一次「封城」,都是人類面臨著的一種危急存亡的關頭,伴隨著歷史上瘟疫的悲慘記憶,封城成為災難的符號。也只有人類面對共有的災難,才深切的感受到,人類原本就是命運的共同體。在災難面前,沒有你我的區隔,只有生死的區別。當我們透過玻璃窗,俯視著空蕩蕩的城市,看著眼前這曾經承載著熙熙攘攘的街巷,一片空寂。這番景象令人想起了餘德慧(1951-2012)在《生死學十四講》裡,描述人臨終之時的自我破滅感:「過去繁華綠葉,萬般想法紛飛,突然這些東西都被破掉了,不願意再去想了。」當人失去常態的生活,被迫放棄自以為擁有的一切,不再執著於各種想像,反倒使得自己對於所觀看的世間,產生一個更徹底的理解,這就是「諦念」②。難怪明朝大儒王陽明被貶官龍場的時候,一個人離群索居於荒蕪的山洞,整日躺在一口石頭棺材裡,體驗著自我意識的破滅、體驗著超越世俗價值的存有、體驗著人的有限與無限,才使得他能在寤寐中大悟心學。居家靜謐的時光裡,我們會發現窗臺上盛開著的緋紅小花;發現社區院子裡,在陽光下熠熠反光的積雪;發現天空中,若即若離漸變的雲朵;我們發現的不是美,而是我們發現了自己對美的覺知,覺知讓時間有了刻度。身邊變化著的豐富訊息在心裡呈現出全然而清晰的視野,不再被平日裡雜亂匆忙的思緒遮罩,在每一個尋常時刻都能感受著生命的不尋常。
封閉城市照片|圖片來自百度圖庫
在社區封閉隔離生活開始,每天更新的確診人數、疫情社評、隔離生活的八卦短視頻,讓人產生各種情緒與心情。但人不應該把精神都浪擲在這綿延氾濫的網路訊息中。當我們沒有了因工作產生的生活規律,起床、睡眠、甚至吃飯的時間都覺得不必太精確,生活節奏在不知不覺中變做漫不經心的懶散。王陽明說:「知晝、夜,即知死、生。」又說:「汝能知晝?懵懵而興,蠢蠢而食,行不著,習不察,終日昏昏,只是夢晝。惟『息有養,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無一息間斷,才是能知晝。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更有甚麼死、生!③」人不能因為脫離社會而失去生活的秩序與規律,不能因為沒有了工作,意志就開始消沉,人不能活在昏昏度日、分不清晝夜的生活裡。這也是為什麼王陽明說白天與晚上對於意志消沉的人並沒有什麼不同,不論任何時候,我們都要保有精神的警醒與自覺,這是生命修養的意識。平日裡很難與家人一起共度如此多相聚的時間裡,如何在家庭內部重構生活的秩序,不被懶散的氛圍佔據,不被各種社會新聞引發精神的焦慮與惶恐,這不僅是個人面對的生命課題,也是家庭教育與家風面對的課題。我們應該利用家人在一起的時間,聆聽家人彼此的心聲,尤其認真瞭解孩子的內心世界。或者與家人共同觀看饒富哲理的電影,一起投入在他人愛恨情仇的故事裡,洞悉人生的智慧,凝聚家人的情感。讓家人共聚的時間深刻化,不辜負這段特別的日子。現在武漢封城已經持續了半個月,疫情的逐步穩定與轉機,使封城給予國人的緊迫感漸漸消退,但居家隔離的生活還在繼續。足不出戶的生活讓我們少了社會活動的許多可能,也讓我們有機會發現生命潛藏著的許多可能。未來有一天我們必然會返回到原來的生活秩序裡去,在這一場瘟疫裡,所有人都在與死亡擦肩而過。當我們回歸封城前的生活,繼續關注著封城前的社會熱點,繼續著封城前沒有聊完的話題、做著沒有做完的事情,繼續盤算著對未來的籌畫……我們不應該只是慶倖終於回到原有的生活,而應該帶著深沉的覺知,帶著對生命意義的探索,耕耘活著的每個當下。
♦ 專文屬作者個人意見,文責歸屬作者,本報提供意見交流平台,不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