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叢報

不要只問我從哪裡來 ☆來源:新民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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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7/5

猶記得以前一句相當流行的話,「工人階級無祖國」,但只要聽到《國際歌》就能夠找到祖國,這讓我想起蘇東坡的「吾心安處是故鄉」,給你安全感的「祖國」是「吾心安處」,而「吾心安處」就是現在時髦理論裡的Culture Identity,文化認同與文化歸屬。

不止問「我們是誰」,也問「誰是我們」?

“我們是誰?”

這本是撒母耳·亨廷頓一本書的書名,也是這次雜誌編輯的命題作文。 從我這個研究歷史的人聽來,這大概是要討論中國人的「來源」,我們的祖先是「誰」,我們身上流淌的是誰的血脈? 不過,如果把這一問反過來說「誰是我們? “也許意思就反轉過來,成了追問中國人的”認同“,就是什麼人可以成為”我們“,什麼人能夠被我們承認為同一文化傳統中人?

我曾經多次提到日本加藤週一的《雜種文化》,在普遍相信“萬世一系”的純粹歷史,普遍自豪大和民族的語言一致、文化一致的東瀛,他居然敢說,日本文化、甚至日本民族不過是“雜種”,很讓人肅然起敬。 倒是如今的中國人,對“雜種”似乎依然忌諱,儘管當年“古史辨”已經為重建歷史,瓦解了傳說時代的種種神話,但為了“崛起”時代的重拾自信,還是要證明自己文化“源遠流長”和民族“淵源有自”,一句“三皇五帝到如今”,害得地方上又是建炎帝陵、黃帝陵,一個“建立民族自豪感”,還得要級別夠高的官員出來,向原本子虛烏有的“先祖”焚香祭拜。

現在不止是炎帝、黃帝,還有女媧,也許將來這份越來越長的祭祀名單上,還得加上顓頊或者蚩尤。

從上游到下游:「我們」這個文化與族群的混融性儘管「起源傳說」很重要,每個傳統都會為新人講述「好久好久以前......」,告訴他們“過去的故事”,讓他們知道“我們是誰”,我們和誰“血濃於水”,我們會有哪些“同祖同宗”的夥伴。 但是,實際的傳統卻常常就像一條河,上游匯入百川,中游攜泥帶沙,到下游才宏大恣肆,滋養整個流域,甚或沖積成洲擴大疆土。 你在長江下游取一瓢飲,這一瓢水可能已匯入青藏之水、巴蜀之水、澧沅之水。 前段時間,我曾應一家報紙的邀請,寫文章討論思想傳統,我就說,就算孔子韋編三絕學富五車,單靠儒家一脈單傳支撐不起文化中國這片天。 南朝人宗炳就說,周公、孔子兩位老人家沒出過國,沒有見過獨目三首、馬閑狗蹄、穿胸旁口的人,沒有見過不灰之木、不熱之火、火浣之布、切玉之刀,也沒有見過西羌、鮮卑、林邑、庸蜀的異俗,“周孔之述,蓋於蠻觸之域”,怎麼可以說儒家就一家獨大地代表了中國傳統,它就是一脈單傳地來自孔子的精髓,它就已經窮盡知識世界,後人只需要吃“現成飯”呢?

所以中國傳統裡面才有佛教,有祆教、摩尼教以及景教,也刺激出了中國的一個道教。 文化如此,族群亦如此。 現在的人對漢、唐有無限自豪,恰恰在漢、唐之間胡漢大混融。 “三十六國九十九姓”,隨著北魏南遷便成了“河南之民”,隨北周入關中便成了“京兆人”。 隋唐兩代的首都長安,好多居民就是「胡種」,據說城裡賣珠寶、耍雜藝、傳異教的波斯人就好幾十萬口。 說來也無奈,古代經典裏面雖然一再說,「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其性也,不可推移」。,中國和」夷、蠻、戎、狄“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可事實上「中國」仍不免是「雜種」天下。 就說唐代罷,不要說李白“生於西域,不生於中國”,就連劉禹錫也是匈奴人種,元稹也是鮮卑後裔,更不要說當皇上的李家了,身世本來混沌,就算他們“僅就男系 論固一純粹之漢人”,但經過通婚血緣已經雜糅胡漢,所以歷史學家陳寅恪說,他們是“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空前之世局”。

陳寅恪先生說得是。 不止是唐代,宋代也一樣,經歷了種種異族藩鎮和武人在中原的交錯從橫,經歷了各色民族首領先後執政的五代,宋代再強調華夷之大防,很多或明或暗的血統和風俗也還是草蛇灰線地潛入漢族中國,就連大書法家米芾,據說前世便是來自西域的外國人,偏偏他玩兒的是最中國的書法藝術。 和陳寅恪並稱二陳的另一歷史學家陳垣先生寫過《元西域人華化考》,說的是蒙元時期好多西域人漸漸融入中國,學了漢家文化,不過,那時也有好多漢人經過通婚與交流,身上也融入了外國人的血脈。 反過來,蒙元並不長的一朝里,好多漢族人倒也融入了蒙古,他們不光“辮髮椎髻”穿了胡服,也不光“易其姓字為胡名,習胡語”,而且還學了蒙古人的習俗“弟收兄妻,子承父髻”穿了胡服,也不光“易其姓字為胡名,習胡語”,而且還學了蒙古人的習俗“弟收兄妻,子承父髻”穿了胡服,也不光“易其姓字為胡名,習胡語”,而且還學了蒙古人的習俗“弟收兄妻,子承父髻”穿了胡服,也不光“易其姓字為胡名,習胡語”,而且還學了蒙古人的習俗“弟收兄妻,子承父髻”穿了胡服,也不 “其辮髮椎髻,胡服胡語胡姓一切禁止”。

可是,明朝之後是清朝,又一個不是漢族人的天下。

歷史還需加上現實:對於“我們”的認同與歸屬從何而來無法查遍每個人的血統,也無法檢驗所有人的基因,你不能奢望確知今天的中國人有沒有樓蘭美人的基因,有沒有匈奴、鮮卑、高麗甚至羅馬(想想甘肅那個羅馬軍團的傳說)的血緣。 也許,當我們追問“誰是我們”的時候,倒可以不必過度追尋血緣,“認同”的基礎在文化,錢穆先生早就說過,“中國”不是一個國家,更是一個文化。

“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這話看上去突兀,細細想卻有趣,或許這一方面是夫子對諸夏過於自信,或許另一方面也因為他把國家秩序建立在文化上而不是制度上。 其實就是儒家也承認,如果禮樂遵從中國,那個地方就是中國,如果風俗全是蠻夷,那麼即使地方在中國,也只是蠻夷而已。 所以孔子才能接受流亡海外,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猶記得以前一句相當流行的話,「工人階級無祖國」,但只要聽到《國際歌》就能夠找到祖國,這讓我想起蘇東坡的「吾心安處是故鄉」,給你安全感的「祖國」是「吾心安處」,而「吾心安處」就是現在時髦理論裡的Culture Identity,文化認同與文化歸屬。

文化認同與文化歸屬有三個要素,首先,你得承認這些人曾經有一個共同的歷史淵源和文化傳統; 其次,你要承認這些人現在與「其他人」是不同的,不同的地方不是人種差異,更重要的是文化差異; 最後,這些人相信彼此共用一些價值,相信將來要走一個共同的道路,所以要在這條道路上會同舟共濟。 這裡說的是過去、現在、未來三個面向,所以僅僅靠共同的歷史淵源以及共同的膚色、語言、風俗,並不能簡單地提供認同與歸屬,正如駱家輝效忠美利堅,蓮舫服務於日本,而同樣說漢語的海峽兩岸,卻“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樣,“認同”並不僅僅依賴於外在的族群特徵,而依賴於什麼可以是他們共同信賴的“文化”以及它所形塑的“制度”, 這種文化與制度是否能夠使他們安心,恐怕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種讓他們安心的東西,一方面是歷史,通過無數時代,糾糾纏纏地湊到一起,形成深入內心的文化,一方面是現實,經由種種觀察,反覆比較后成為共識,鑄成普遍依賴的制度。 可麻煩的是,除了漢語、孔子之外,僅僅依賴炎帝或者黃帝祭祀? 僅僅靠春節的舞獅和聯歡? 僅僅憑著念誦兩句「學而時習之」或供上「天地君親師」? “黃皮膚黑頭髮”的人們就自然歸屬到“炎黃子孫”來了嗎? 我深感如今我們內心中那些“共同的”、“信賴的”基礎並不堅固。 亨廷頓(Samuel P. Huntington)在姓社和姓資的兩大陣營冷戰結束後,曾看到“文明的衝突”,而“文明的衝突”的核心就是“宗教”。 也許,他有西方立場或者什麼別的意圖,也許他是後冷戰時期報憂不報喜的“烏鴉嘴”,不過他讓我們注意到,引起衝突的絕對信念和唯一信仰來自宗教,給人認同的巨大安慰與群體歸屬也來自宗教。 儘管他沿襲湯因比(Arnold J.Toynbee)把中國也看成是人類七大文明之一,但是,缺乏強烈宗教性內核的中國文明,怎樣才能像具有強烈甚至激烈的基督教信仰或伊斯蘭信仰內核的“西方文明”與“穆斯林文明”那樣,把各種各樣、分佈在世界的“人”凝聚在一個文化和制度的基礎上,使“他們”形成“我們”的親切感?

除了提供歷史上「我們」的「共同起源」,誰來提供「現實」中的安全感與親切感,讓我們覺得是「我們」,並且讓更多的人覺得,應當認同和歸屬「我們」?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這是一首曾經很流行的歌,裡面有一種漂泊感。 現在,有人用「離散」來形容這種悲涼,那麼什麼才能使人感到「歸來」的溫暖? 古代中國常說“歸”,田園將蕪胡不歸,歸園田居,少小離家老大歸,那個“歸”字裡,有說不完的意義,並不只是秋風鱸魚莼菜,要有“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那種溫暖的家,才能喚來“風雪夜歸人”,讓他們成為“我們”,所以“認同”換個說法可以叫“歸屬”。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需要問的倒是,什麼讓人安心,什麼讓這塊土地成為“家園”,什麼使人“歸來”,最終“他們”成為“我們”。

本文原載於《信睿》(2011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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