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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家趙樹理憑藉《小二黑結婚》走紅。現實中,惡霸村長金旺打著革命旗號,殺害小二黑和奪走小芹,廣大革命者與群眾對這些敗類絕不陌生。趙樹理作品昭示國人反思制度改革的彎路,提出以「工具理性」規範權力者。
今年二零一八是改革開放紀念年,真是一個特殊而重大的年份。四十年前,「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中國嚴肅告別「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左傾教條,快速融入國際社會,神州開始翻天覆地,人民發出「換了人間」的喜悅驚嘆。中國改革開放的成績有目共睹,但近年後勁不繼、逆水行舟的態勢也是不爭的事實。但就在此刻,一個陶醉鄉土文學的作家對「中國向何處去」顯示了特別啟示,他就是趙樹理。
作為一個作家,趙樹理對中國社會的影響與作用當然無法跟「目光遠大、意志堅定」的改革派政治家比肩,何況作家早於一九七零年因文革迫害而去世。但是,趙樹理當年的文學創作與思想探索對中國日後的改革大業,仍是一筆難得的精神財富,昭示國人反思制度改革的彎路,更展望國家的前途和命運。
趙樹理是何許人?今天年輕一代中知曉者可能不多。他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一位難得而卓越的小說家,而須一提的是,他並不是那種少年得志、風頭出盡的文壇幸運兒,而是一個尋常不過的文學愛好者,長年默默地修練自己的思想與筆鋒,出人頭地的夢想可說一絲一毫都沒有,直到三十八歲終於推出大有影響的小說。
趙樹理一砲而紅的作品就是《小二黑結婚》。故事梗概並不複雜,說的是男主人公小二黑與美麗村姑小芹相愛,但遭到雙方父母堅決反對。女方母親貪財,逼女嫁給行為不端的二流子,男方父親則認為兒子與小芹「命相不對」,並早早為兒子迎娶了童養媳。可恨的是,已婚村長金旺也垂涎小芹的美麗,並借機誣陷及殘害這對純樸愛侶。在緊要時刻,紅色區長及時趕到並主持正義,逮捕了惡霸金旺,教育了封建思想的落後村民,有情人小二黑與小芹終成眷屬。
一段歷經苦難的愛情,被趙樹理講述得分外曲折生動,戀愛雙方和村民迎來皆大歡喜的美好結局。作者告訴人們,即使在中共統治區,封建勢力依然頑強而野蠻,人民期望享受充分的婚戀自由,仍須進行抗爭及付出努力。趙樹理的文學才華受到延安文藝界領導人周揚讚賞,稱趙的文字技巧來自民間,又經過個人的加工洗練,「那麼平易自然,沒有一點兒矯揉造作的痕跡」。趙樹理的優異創作還贏得文學名家茅盾和老舍的高度評價。趙樹理作為滿城爭說的知名作家,聲譽傳到國外,美國記者傑克.貝爾登到訪延安時寫道,趙樹理是當地「除了毛澤東和朱德之外最出名的人」。
彭德懷幫助小說過關
可是,一般人有誰會想到《小二黑結婚》問世並不順利?作品從一開始就受到「是否政治正確」的質疑,遭遇痛苦的排斥與冷落,被認為這個波折頻仍、黑道作亂的愛情故事大有抹黑及攻擊解放區新社會之嫌。幸運的是,《小二黑結婚》受到八路軍最高領導人彭德懷一再「過問」而終於過關。彭平時對文學並不感興趣,他的這次關心僅出於偶然。
更重要、且不為人知的一個內情是,《小二黑結婚》是「曲筆」之作。主人公小二黑克服千難萬險,且在具正義感的區領導主導下,終於抱得美人歸,這一堪稱「光明尾巴」的圓滿結局竟是善意謊言,是作者趙樹理五彩筆展示的「一廂情願」。倘若真實寫來,小二黑「結婚」原來是小二黑「受難」及「受死」:這個優秀青年與美麗村姑相愛,受到的致命阻斷並非是雙方父母的堅決反對,而是惡霸村長金旺及助手的嫉妒,小二黑終受私刑拷打,並慘遭殺害。
這宗駭人聽聞慘案,在受淡化、遭遺忘的情況下,被作家趙樹理發現,經由他拍案而起與大聲喊冤,正義才得到伸張,殺害「小二黑」的村幹部受到罪有應得的處置。嚴格說來,趙樹理是具資格的「知情人」,可是他在創作中卻擔心照實寫來可能抹黑解放區新社會。儘管沒有上級明確指示「護短」,而趙樹理仍要求自己朝這方向去做,硬把悲劇當喜劇來寫。
其實,作品即使寫出小二黑慘遭冤殺的真相,讀者也不會覺得解放區天空「陰暗」、「不明朗」,而「金旺現象」被大大突顯、受到關注則是必然,引起革命隊伍高度警惕,更是大有可能,也大有可為。惡名昭彰的村長金旺作為打著革命旗號、自鳴正義、卻心狠手辣的政治敗類,廣大革命者與群眾對他們絕不陌生,而且恨之入骨,但敢怒不敢言。
「金旺現象」非常值得深究。認真說,金旺垂涎美女小芹,迫害及殺戮小二黑的罪惡並不出奇,這是性嫉妒的結果。人性中這一劣根性從古至今都不曾絕跡,所有的道德告誡也都無能為力,唯有法律嚴懲起到部分阻遏作用。問題是,金旺的惡行還交織著「政權黑道化」的規律,遠比古老的性嫉妒可恨、可恥及殘忍,更全無理性可言。
還須說明,「政權黑道化」也並非《小二黑結婚》所揭示的孤立現象,而是關乎所有革命黨執政合法性的警告。讀茅盾名篇《林家舖子》可發現,懦弱、精明也兇殘的百貨店林姓老闆仍獲讀者同情,不僅因為他最終也淪為走投無路的絕望者,更因為他遭受的各種踐踏中,國民黨黨部穿黑制服官員踩下的那一腳,最殘酷也最致命。
不用說,小二黑喜結良緣的「文學命運」無形中大大淡化了金旺的罪惡形象。趙樹理放過了「金旺現象」,而「金旺幽靈」卻沒有放過作家。趙樹理和許多民眾痛心疾首的是,在中國大地上,金旺式的無法無天、胡作非為、私刑拷打的行徑並沒有因為《小二黑結婚》的家喻戶曉而有所抑制和收斂,而是在格外囂張、狂妄地傳揚。文革中,跟金旺維妙維肖的批鬥者不僅殘酷拷打趙樹理,令他胸骨折斷並戳穿肺葉,還小丑般一本正經地責問為何他的作品中盡是落後人物,而不見革命者?「難道我們時代沒有社會主義英雄人物嗎?」「有啊!」被打的作家回答。「在哪兒呢?」「在座的各位就是!」趙樹理的挖苦回答惹來批鬥會哄堂大笑,而他只有狂歌當哭的心情。
一九七零年,趙樹理極其痛苦而屈辱地離開人世。他臨終前抄錄毛澤東詩詞,「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要求女兒將手跡轉交周揚,而周揚當時正身陷囹圄,耳朵被打殘。在趙樹理作品愛好者心目中,「百丈懸冰下的俏花枝」是作家對自己的評價。時間久了,人們發現這「花枝」或該是作家作品《下鄉集》中的七十六歲農民陳秉正,是他秉持的「割不正,不食」的孔子精神,其中是他的一則可愛、幽默亦令人深思的小故事。陳秉正嚴格要求以規範動作做農活,而有一青年偏不受教,鋤地時就是不肯彎腰,一時無人可令他改變姿勢。可是,陳秉正使出小小一招就扶正了這棵「歪脖樹」。原來,為了調教該絕不肯彎腰的青年,陳秉正特製了一把三尺長的短柄農具,到底讓不肯彎腰者用規範動作鋤地。
這把三尺長的短柄農具,其實就是中國及西方哲學中關於「工具理性」的闡述。當下中國肅貪運動中,讓權力者「不敢貪、不能貪、不想貪」的口號也閃耀著類似的剛性思維。回看《小二黑結婚》中的惡霸金旺,他憑什麼資格與權力抓捕戀愛中的小二黑與小芹?小二黑豈是一般人?他是英勇的抗日民兵,是有軍功的神槍手。試問,早已存在的紅軍軍歌《三大紀律》允許金旺這種非法扣押與審問嗎?
現實生活中更讓人們沮喪的是,開國元帥彭德懷一九五九年開完廬山會議回北京、作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接受批判時,被逼彎腰及挨耳光,而動粗者還是一個將軍。當時,中共軍隊「正義之軍」、「威武之師」的形象、黨紀國法的尊嚴被踐踏至無以復加的地步,卻無一人拍案而起提抗議,而與會者全都處於戰戰兢兢的恐懼之中。正如英國當代最重要政治學者歐克肖特所指出,現今世界最要不得的是語言的故意破壞與不真誠,政治教育因而被賦予了不祥意義,全體人民被強迫、恐嚇、無盡重複及無聊催眠術,調教得服服貼貼。
趙樹理嚴肅追問中國政治
是趙樹理筆下的那把短柄鋤頭,對中國的政治生活、國民精神發出嚴肅追問。今天,趙樹理去世多年,這把短柄鋤頭穿越時光隧道,代表著「工具理性」再次來到我們面前,令我們每個人羞愧得抬不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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