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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邵明(山西晉城知行書院副院長)
歷史社會學家史考爾(Andrew Scull)在他的著作《瘋癲文明史:從瘋人院到精神醫學》中講到他使用「瘋癲」(madness)一詞,而不是比較科學性的概念,譬如精神障礙(mental disturbance)的原因在於,精神醫學的發展史很短暫,遠不足以涵蓋人類對於「瘋癲」的認識。歐洲的啟蒙思想家把理性作為人與動物的區別。然而作者開篇即提出令人深思的議題:我們真能確定瘋癲是站在文明的對立面嗎?通常人們是這樣認為的,但是一個矛盾的現象是,瘋癲若毫無價值,為什麼千百年來一直都是神職人員、小說家、藝術家、科學家等社會精英關注的主題呢?作者認為瘋癲並不在文明之外,而是對文明產生著深刻的影響。筆者會很快認同作者的這個觀點,原因在於自己曾「有幸」親歷瘋癲。而筆者之所以有勇氣寫下自己的這些經驗,是因為筆者相信人人皆有一顆瘋狂的心,只是被現代社會所謂的「理性」壓抑住了。筆者認為,瘋癲並不全都是生理層面的疾病,畢竟,每個人都可捫心自問,當你獨自一人時,你真的完全是你平時給人看到的樣子嗎?是否有一些心底的想法在時不時地「騷擾」著你,向你拋出一大堆惱人的問題?「引誘」著你去活出不一樣的人生?而你通常會覺得這些問題不現實、無意義,而選擇性的忽略掉。
圖1 | 《瘋癲文明史:從瘋人院到精神醫學》
筆者在上學時並不是一個好學生,老師的評價通常是:看到他瞪著眼睛似乎在聽講,但根本不知道他的腦袋跑到哪裡去。其實筆者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的注意力為什麼那麼差,總是像飄忽的精靈一樣四處遊蕩,也懊惱自己為什麼不能專心聽講。老師和家長所講的那些學習的好處或不學習的壞處,聽起來非常有道理,而且筆者也不是一個膽子大到敢跟權威正面對抗的人。在筆者的記憶裡,一直是戰戰兢兢的活過童年與青少年。然而筆者自認是這樣一個怯懦的人,依然沒辦法按捺得住內心的精靈,它像是有著生命,總是千方百計的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如同一個調皮不懂事的孩童。於是筆者就常處在內心的掙扎中,時而跟權威站在一起批判自己、教訓自己,時而筆者也非常清楚(但可能不想承認),有一個隻屬於自己的內心世界,不是家長、老師,不是任何人所能瞭解的。那個地段離真實的自己最近。筆者一邊聽著滿世界的謊言,甚至跟著這個世界欺騙自己,可是,在內心深處,那個小小的,甚至常常被自己忽略的世界,卻悄然成長著。它時而會「無意間」給出一些驚人的想法。還記得上初中時有一次在課堂上,閑極無聊就信手塗鴉,將兩個本來對立的政治團體的標誌間劃上了等號。老師看到後問我:「你認為它們是等同的嗎?」筆者一下子意識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件超過大眾認知的事情,好像心中的秘密洩露了出來,連忙對老師說只是隨便畫畫。當然,隨著年齡和知識的增長,筆者不會再簡單的將這兩者劃上等號。可是,當年會做這件事也不能說只是一個無知少年幼稚的想像,而更可能是因為筆者從小愛讀一些歷史書籍,即便只是當娛樂消遣,這樣積累下來,不知不覺間也有一種超出同齡人的識見,能透過現象上的不同看到更深一層的相同,然後在心理防禦機制比較弱的時候流露出來。所以那個時候的塗鴉,至少說明了筆者開始對一些我們生活周遭習以為常的觀念、想法產生了懷疑。可是當年那個天真的我,根本沒辦法預知到,那一絲懷疑的背後,居然是一股巨大的能量,當看似強大實質脆弱的主流意識形態再也無法捆綁住它的時候,它就像是一隻脫韁的野馬,猛烈佔據了我的生命,開啟了我「瘋癲」的人生。
圖2 | 電影《美麗心靈》劇照
該片根據真實故事改編,講述了天才數學家約翰·納什在妻子的支持下,最終戰勝精神分裂症,獲得諾貝爾獎的故事
數年後筆者轉學至另一個區的重點高中,在未去之前,筆者便對這所重點高中產生諸般美好的想像,覺得那應該是聖殿一般的地方,老師和學生都溫和聖潔如天使,然而事實卻證明那只是個幻念。所謂的「重點」只是在那裡更有機會考上大學而已,其它方面的教育其實是無所謂的事情。在那裡,如果暴力跟提高學習成績無關,自然是會被老師排斥的,可是如果暴力跟提高學習成績有關,居然就變成一件被鼓勵的事情。筆者就曾親眼看到幾個學生因為學習成績或調皮的原因,被迫在教室前排蹲成一排,然後老師挨個踩踏他們的脊背。筆者驚訝于在這裡,暴力,或者其它不道德的事情,在事實上是一件被默認合法的事情。做這些事情並不在於這些事情本身有多麼的不好,而是看這些事情施加的物件或意義為何。譬如有位班幹部的自行車被偷了,他的想法居然是去其它學校偷一輛來補償自己的損失。意即對他來說,只要不在熟悉的環境裡做這件事就是可以接受的行為。還有一次,筆者同宿舍的幾位學生被老師體罰,他們聚在一起討論這件事,居然在攀比誰比較抗打,而不是自己憑什麼要被暴力對待。筆者當時非常的困擾,為什麼在這裡,暴力會成為一個解決問題的手段,而不是應該儘量去避免的事情。這讓筆者一度產生錯亂:究竟我是在一所駭人的監獄裡,還是在教書育人的校園裡?在初中時的那一絲懷疑,此刻牽扯出潮水般洶湧的問號湧現在筆者的心頭。知識高就代表一切嗎?如果知識高並不等於能力、德性、智慧的高,那麼我們學習那麼多知識的目的,難道只是為滿足個人的私欲嗎?這種心態又怎麼去實現課本上所講的那些偉大的理想呢?如果知識無法提高人的精神素養,課本只有用來考試的意義,那麼社會問題真的可以藉由教育來解決嗎?所謂的精神素養,如果不是一堆蒼白的道德說教,那麼它究竟是指什麼呢?
圖3丨榮格
筆者當年無法跟那些慣于施暴的老師探討這些問題,也無法跟那些要麼瘋狂背書,要麼徹底放棄自己,瘋狂打網游的同學討論這些問題,也無法跟只希望筆者考個好成績,未來有個好前途的父母討論這些「不該是我操心」的問題。筆者的困惑沒有管道獲得解答,卻並不會憑空消失,而是開始逐漸分裂自己的精神,時而覺得轉學前那種單純的世界才是真實的,於是眼前的世界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如夢如幻,這不是視力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時而覺得應該承認眼前的現實,於是強迫自己認同當前環境裡的價值觀:根本不存在精神素養這回事,人類社會和動物世界是一樣的,都是弱肉強食的,不同的只是人類有進行複雜思維的能力,所以無論是用腦袋還是用體力,重點只是變強。這成為筆者後來幾年裡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價值觀,直到筆者因此嘗遍各種焦慮、抑鬱、強迫、人格分裂、妄想、成癮與生理疾病的輪番折磨,崩解到瀕臨徹底滅亡的地步,卻因「偶然」遇到陽明心學和陳復教授,重新相信精神世界的實在性,才覺「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其實從榮格(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所講的「集體潛意識」(Collective subconsciousness)的角度來看,筆者的這些經歷也並非偶然。自己所經歷的這些痛苦和解脫,某個角度上講也都是華人的宿命。華人在意識或潛意識裡其實非常在意通過知識來獲得成就,然而在中國的傳統裡,獲得知識是為修養德性從而能有治理國家的智慧。可是我們的現代教育照搬西洋,使得有知識不見得有德性和治理國家的智慧。因為我們所在意的,都只是技術性的知識,而事實上這類知識只能解決生活問題卻無法解決生命問題。可是,人如果連自己活著的意義都是模糊不清的,該如何能承擔起更大的責任呢?孔子(551B.C.-479B.C.)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這句話同樣適合我們這個時代,事實上,討論這些觸及個人生命存在的根本議題,比討論家國天下的禍福,對筆者個人而言更具有實在性,筆者只有先厘清自己,才有可能考慮更大的事情。反過來說,連自己都搞不清的人,平日又何苦忙著當什麼出頭的韭菜呢?
圖4丨孔子
在筆者看來,心理性的「瘋癲」,只有相對性而無絕對性,意即每個人其實都是不同程度的「瘋子」。「瘋癲」之人只是更大程度上沉浸在自己的內在世界裡,沒有很好的使內外獲得整合,例如筆者當時常呈現出內心劇烈的衝突,時而亢奮激昂,時而悲傷憂鬱;時而滔滔不絕,時而沉默寡言;時而溫柔和善,時而乖張暴戾。而這些行為與外在世界的真實情況沒有必然的聯繫,更多的是筆者對自己內在世界的一個梳理的過程,如同蛹蛻變成蝶要經歷的掙扎。這個過程是痛苦的,因此有情緒上的劇烈波動。陽明心學與陳復教授的觀念進入筆者的生命裡,其實意味著某個階段的生命整合已經完成,於是筆者的身心開始進入下一階段,如同寒冬過後萬物復蘇,形成新一輪的生命旅程。由此我們可以知道,這種懷疑—解構—再建構的過程,其實本來是生命正常的成長規律,然而我們的社會卻懼怕與排斥「異常」,人們只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小心翼翼的「窺視」一下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當醒來時就又忙不迭地投入到滾滾紅塵中。其實一個開放、善意的社會環境,本可避免人有著過激的情緒,一味的壓制並不真的能解決問題,真相會千方百計的尋找突破口展露其自身,區別只在於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來呈現真相。
圖5 | 歐文·亞隆
我們也可以看到精神、心理問題有著時代性。存在主義心理學家歐文·亞隆( Irvin D. Yalom,1931-)在《存在主義心理治療》一書中講到,十九世紀末的維也納會成為精神分析的搖籃,是因為它有著晚期維多利亞時代的諸多特徵,譬如對本能(尤其是性本能)的壓抑,高度結構化的社會,以及對實證科學的盲目崇信。而那個時代的神經症多是人的自然傾向被壓制後的結果。而現在的西洋社會早已遠離那個時代,人們遇到的問題是過度自由後的無所適從。中國緊跟在西洋的後面,一方面傳統的社會結構經過一百多年的全盤西化,已經瓦解殆盡,另一方面一直在吃「西藥」的華人並沒有真正解決意義危機的問題,於是恢復傳統文化的呼聲越來越高,可是我們究竟要恢復的是什麼呢?是照搬一套古老的禮儀就叫做恢復傳統文化,還是說應該深挖傳統文化的核心價值,在此基礎上開展出能精確回應當前時空的思想觀念,使得傳統文化不要再次淪為僵化的教條,而是能真正安頓華人的身心?這就涉及到中華文化現代化的問題。在《精神分析與靈魂治療》一書中,榮格認為如果一個觀念只是發生在個人身上,那麼只具備主觀性,但如果這個觀念是整個社會所共有的,那麼它就具有客觀性。當然這種客觀性是指心理意義上的真實,而非理性判斷上的真實。譬如「聖母童貞生子」無論就事實來說是否為真實發生的事情,可是它作為基督教文化裡代代相傳的內容,仍然可能對西洋人的心理產生實質的影響,而無關乎當事人在意識層面裡是否相信有這回事。這其實就是前面所講的「集體潛意識」,這也可解釋為什麼中國經過那麼大的文化浩劫,中華文化卻依然可以死而復生,因為那其實是每個華人內心深處的渴求。
「集體潛意識」概念的提出,使得心理事件在人們的認知裡不再是主觀任性的產物,文化的實在性開始有著被科學探討的空間。這是中華文化現代化的起點之一。中華文化的核心價值需要跨越流於知識末節的清朝考據學,回到五百年前明朝的陽明心學中去尋找答案。陳復教授在〈心學心理學:心學如何在心理治療領域獲得突破與新生〉一文中指出,心學有著兩條內在覺悟的路線,一條是「自性」(the Self)的解脫路線,一條是自我(the Ego)的解放路線。前者呼喚人往內在探索本體,不假外求,人的心性刻度因此更加深密,外在的名相計較不再成為羈絆,儒釋道三教獲得調和與交融;後者讓人從社會規範與行為中意識到自己作為個體的存在,不再在家族與國朝中尋覓自己的位置,只有活出自我的價值才能活出自在。這兩者通常並陳在一個人生命裡,沒有自我則自性無法開展,沒有自性則自我無法伸張。我們從中可看出,心學其實非常適合當前工商業高度發展,自我意識獲得極大彰顯的時代。因為心學有足夠的能量,來包容人探索自我的價值,可是又不會僅止於此,而是在這個探索的過程裡不斷有自性來保駕護航,使人在成長過程裡雖然避免不了有所痛苦,但不至於陷入徹底的「瘋癲」。
編輯 邵明 | 圖片來源|百度
參考文獻:
- [1].史考爾(Andrew Scull)(2018)。《瘋癲文明史:從瘋人院到精神醫學》。臺北:貓頭鷹書房。
- [2].榮格(Carl Gustav Jung)(2014)。《精神分析與靈魂治療》。南京:譯林出版社。
- [3].歐文·亞隆( Irvin D. Yalom)(2015)。《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北京:商務印書館。
- [4].陳復(2017)。〈心學心理學:心學如何在心理治療領域獲得突破與新生〉。諮商心理與複健諮商學報,30,35-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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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邵明 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華人心學智慧諮詢師培訓課學員,山西晉城知行書院副院長兼執行秘書,海峽兩岸心學教育研究院執行秘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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