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週刊

《接線員》戲裏戲外背後 ☆作者:陳競新

♦ 本篇文章轉載自亞洲週刊第 32 卷 23 期。若有侵害著作權,請速告知,我們將盡速移除 ♦

 

台灣電影《接線員》在國際大放異彩。飾演「媽媽生」的卓見是香港天才音樂家卓明理之女,父母在文革期間被批鬥。卓見繼承父親的音樂細胞,成就了她能唱能演且堅強樂觀的不凡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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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受英國電影教育家克里斯‧貝里(Chris Berry)高度好評的台灣電影《接線員》(Receptionist),繼演員陳湘琪去年取得金馬獎入圍最佳女配角,在國際間大展威風,取得紐約亞美影展最佳新導演獎,又先後在米蘭影展、倫敦東亞影展、愛丁堡國際影展、南非德班影展等入選為最佳影片,今年五月繼續揚威,在香港舉行的意大利薩蘭托影展,包括伊朗、以色列、俄羅斯、意大利和台灣等六部入圍的獨立電影中,《接線員》是唯一廣受歡迎而加映至五場的,之後並到柏林和剛結束的阿姆斯特丹影展中播放。

這部電影由長期旅居倫敦的「屏東女兒」盧謹明執導,台灣金馬影后陳湘琪、金鐘女配角紀培慧和新生代台灣演員范時軒共同主演,內容探討外鄉遊子的孤獨無奈,並揭開英國非法色情按摩院與黑幫欺凌弱勢群體內情,不但以色調與空間擺設作為反映故事發展的技巧,將片中人的情意展現得淋漓盡致,且故事核心還是盧謹明在一次飯局中接觸到一位來自大陸的按摩女郎,其後得知她自殺消息帶來心靈震撼的現實故事。二十七次易稿,全部演員都曾親身或明或暗造訪這類按摩院。

這是一齣從技巧、編劇到演出都用心靈和感受展現的影片,整部電影可以柔和來形容,沒有選擇任何的批判或指摘,但很多對白極具張力。像貝里在倫敦東亞電影節撰寫的評論說:「故事內容描寫現代奴隸與不法行為的故事,但更多內容超出了這片名的範圍,解釋了人們怎會被社會中布滿的陷阱所捕獵。」

貝里特別舉例說,當片中角色安娜自殺死亡的訊息傳到按摩院時,眾女表現心情落寞,媽媽生(即老鴇)狠狠說了一句:「我從來沒有強迫你們在這工作!」貝里評論指,這位媽媽生是一位叫人看到不禁會顫抖、深具性虐癖好並很會賣弄風情的個性混合體,她這句話看似正確,深入剖析,卻並不是一兩句就能辯解得清的。

飾演媽媽生的卓見是長居英國的香港人,當薩蘭托影展五月中在港展出時,《接線員》入圍,導演盧謹明便特別委託她赴港介紹並在場講解。卓見這名字常被中文版的影評忽略,但其實她在整部電影劇情架構中所佔份量極為重要。

卓見父親正是亞洲週刊曾報道的香港天才音樂家卓明理(見本刊二零一二年二月十九日號第二十六卷第七期),新中國建政後,卓明理獲時任中央歌劇院院長李伯釗點名擔任劇院總指揮,他也是中國首部以西洋歌劇格式為框架譜寫的《草原之歌》譜曲人;卓見母親鄧宛生則為清末大書法家鄧石如、民國年間美學大師鄧以蟄(兩彈元勳鄧稼先之父)後輩,也曾在歌劇院擔任導演。卓見一九四九年底出生於香港,還在襁褓中,父母次年二月便抱著她前往天津,輾轉抵達北京,開始了二十多年精采卻歷盡滄桑的命運。

而卓見也同樣帶著父母的藝術因子,年輕時期便度過了風光過卻又顛簸跌宕的生命,成就了她充滿藝術才華能唱能演且堅強樂觀的不凡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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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南亞之「中國的夜鶯」

卓明理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後一年即一九七七年便無奈地離開哈爾濱返港,之後卓見母親及兩個妹妹卓真和卓立也相繼返港或赴意大利深造藝術,但卓見繼續留在大陸,在蘭州藝術劇院和哈爾濱歌劇院擔任要角,並曾師從當時國際知名的聲樂大師沈湘學習美聲。一九八零年返港,繼續她的歌唱生命,不但曾在大會堂、無線電視長壽節目《歡樂今宵》演唱,還經常赴馬來西亞、新加坡和汶萊演出,更曾獲馬來西亞華人領袖邀請到國家體育場高唱《我是中國人》,深具磁性厚度的女中音聲腔迴盪,被當時的東南亞社會譽為「中國的夜鶯」。

卓見一九八五年與在港認識、專程學習中文的英國長笛手Brian Gopsill(高普思)結婚後移居英國,展開另一種生活,卻仍在她的藝術人生道路上奔跑。儘管在歐洲三十多年來她曾患重病兩次,包括甲狀腺癌及腦袋中長出小瘤,但樂觀的個性以及藝術的心靈讓她迅速病癒且更陶冶在生命的絢爛中。她不斷追求進步,曾在英國與意大利聲樂大師Laura Sarti、及在意大利歌唱家Giovanna-de-Liso門下進修聲樂,並在多家英國知名音樂廳和場所,像Cadogan Hall(卡度甘音樂廳)、Theatre Royal, Polymouth(普利茅斯皇家劇院)、古典卻具最先進設計的Church-House Westminister、倫敦經濟大學(LSE)等演唱,又經常參與普利茅斯音樂協會的演出,在意大利期間,更參與年度格勒諾布爾音樂節,並在諾沃城堡、薩萊諾音樂學院等演唱。而且卓見每次總以原文演唱,包括俄、法、西班牙、意大利、德、巴西、葡萄牙文等。

卓見在當地的演唱地位逐步提升,獲邀加入英國的香港會社(Hong Kong Society),進一步踏入上流階層,打開搜尋軟件,都可以找到卓見冠了夫姓的英文名字:Sophie Gopsill。與此同時她又多次被邀請參與演出,演過意大利警匪片中黑手黨老大的太太,更多是協助一些藝術學校學生的畢業作業;劇情需要華人的,也會透過網絡找到她,最近也拍了一部仍在募款拍製的"The Lost Emperor"(《英雄帝國》)短片,她擔當的,正是皇后的重要角色。

文革燒到哈爾濱

卓見的生命高低起伏,既東且西。一九五零年代中,新中國一波波政治運動仍在蠢蠢欲動之際,她先就讀北海幼兒園,同學都是國家高幹子弟,每年都到北戴河避暑,之後進入北京芳草地小學,又是大使館各國官員子弟就讀,她還記得已故柬埔寨西哈努克親王兒子也是同學。到父母先後被批成右派分子,她還小,不知世故,只知到了哈爾濱,改唸當地最著名的兆麟小學,跟市委書記牛乃文兒子牛力賽是同學。但風暴來臨,文革燒到了「右派」音樂人避難的哈爾濱,牛乃文被抓去戴上牛鬼蛇神的帽子,卓明理家一個晚上也被紅衛兵敲開了大門,將卓見手劃的五線譜、卓明理在線上劃上音符的大批總譜,一麻包一麻包地丟到火堆,燒成灰燼。

父母被捕,剩下三個女兒在家,作為大女兒的卓見在那個火紅時代就決心下兵團,臨行前想見母親,被紅衛兵嚴厲警告,據劃清界線的原則,不能喊母親。已十六歲的卓見初嚐苦澀,卻已懂形勢比人強,遙遙與母親鄧宛生四目相投,只高喊「我走了」,年輕時曾是地下共產黨的鄧宛生也只能含淚回應。

生命中一幕幕起伏移動,雖然說不清年月日,卻清晰印在腦海裏。卓見說:「我常把人生比作一張白紙,你是要畫一幅很漂亮的畫,還是一幅很簡單的畫?就要看你怎樣畫自己的經歷了,很多外國人都想寫我的人生,尤其是中國很長一段時間的社會狀況,對國外完全封閉,他們很有興趣,而我的經歷和態度,他們又特別inspire(吸引),但怎樣才能找到到位的英文詞彙?能把我在中國發生的事寫得盪氣迴腸?這就是為甚麼我至今還一直沒有讓人去寫!」

一九九一年,英國書商為大陸留英取得博士學位的張戎出版了《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暢銷全球。卓見的藝術生命,可以寫出另類動人的故事。她遺傳了父親卓明理樂觀、正念、永遠處於天使情懷的歡喜態度,在英國的朋友圈中,都在她的英文名字Sophie後,加上Sunshine一字:Sophie Sunshine,在意大利居住了數年,朋友圈同樣稱她為Sophia Sole。

樂觀的卓明理在文革期間被批鬥時,心裏只想著音樂,呼呼睡著了,搞得批鬥的人潮都散去。卓見因文革參與兵團工作,十六、七歲便要每天在零下四十度的環境裏,搬抬十五個小時的一百五十斤(中國斤)石灰及修水利等,以致腰骨風濕疼痛至今,年前施手術時,只要求注下半麻醉,讓她能不管疼痛的同樣是聽音樂。

卓明理在大陸一波波運動期間,遭到不少好友出賣,他接受訪談時從不出惡言,也從不道出讓他無辜受害者的名字。卓見抱著同樣態度,回憶起那段冰寒的年輕苦命歲月,她也從不提冤家是誰。她說:「當然不要提了,那時候的政治環境下,人性都被扭曲了,還追究來幹啥,都是人嘛,總有自己的苦處。」

在《接線員》中飾演萬惡媽媽生的卓見,在薩蘭托國際電影節播放前的介紹會上說,她很用心去揣摩這位媽媽生的心路,很討厭她,但卓見接受訪問時透露,原來片中接近尾聲有在倫敦取景的一段﹕安娜死後,她用過的床布洗後掛在陽台吹乾,飄來攘去,按摩院其他妓女和主角表現出不同的神態,其中有以不滿眼神盯著媽媽生的。媽媽生就是這時說了這句:「我從來沒有強迫你們在這工作!」之後,鏡頭對準了媽媽生的樣貌,她的眼眶逐漸變紅,展現一種欲哭無淚的無奈。

跌落社會陷阱

這段沒有幾秒的鏡頭,可能因為片稍長,被剪掉了,但卓見眼中,這段片很重要,畢竟這反映了歷盡滄桑的媽媽生本身也有一顆善良的心,只是像電影教育家貝里所說,她,媽媽生,「也被社會中布滿的陷阱所捕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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