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經》:今年是中國改革開放40周年,在這個歷史節點回望過去,中國做對了什麼?
斯蒂格利茨:中國做對了很多事情。在廣泛的哲學意義上,漸進主義的政策、“摸著石頭過河”的理論策略,是絕對正確的。它使得創造力大量迸發,同時避免了意識形態的糾結。比如,通過轉向個人責任制,而免於捲入到土地私有化的辯論漩渦中;通過實行價格雙軌制進行轉型;對鄉鎮企業具有獨創性的扶持和重視,引入了競爭機制,但又未把私有制提升為注意的焦點……這些都是做對的事情。我認為中國對外部世界的開放,包括派數十萬人到國外學習也是變革性的;邀請外國公司以中外合資、中外合作企業等方式來中國,便於中國學習國外的技術和管理也至關重要。這些策略幫助中國在不同的階段發展。
《財經》:你提到“摸著石頭過河”。對鄧小平的這一提法人們有不同的解讀,你的理解是怎樣的?
斯蒂格利茨:我理解它是與計劃經濟的模型相比照的。計劃經濟的模型是提供一個假設的框架,認為你知道未來發展的路線,並由此提出規劃和實施步驟。“摸著石頭過河”則承認沒有現成的經驗可尋,只有大方向卻不知如何抵達,所以要非常務實地探索、解決所遇到的問題,就像中國在社會保障體制和其他許多領域做的那樣。最初沒人能料到城市化的速度有多快。記得20年前,人們還在爭論城市化是否違反了中國農村的發展戰略。今天看來這樣的辯論似乎是荒謬的,但在城市化的最初階段就要“摸著石頭過河”。
《財經》:今天還有必要“摸著石頭過河”嗎?
斯蒂格利茨:非常有必要,因為有很多新的問題出現。
《財經》:哪些新問題呢?
斯蒂格利茨:特朗普對全世界的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個新問題。反全球化是一個新問題。人工智慧是一個新問題。去工業化是一個新問題。
《財經》:說到反全球化,特朗普指責WTO是一場災難,WTO讓美國幾乎不可能良性地發展貿易。中國在2001年正式加入WTO,得以快速分享全球化紅利,在國際市場上迅速成為重要一員,中國是WTO的最大受益者嗎?
斯蒂格利茨:中國顯然是WTO的一個主要受益者。雖然深度不夠,但中國在加入WTO之前就在相當大的程度上與美國經濟接軌。在中國入世之前,美國要年度審議給中國“最惠國待遇”,中國更像一名准會員,只不過中國正常貿易關係地位不是永久性的。“二戰”後、尤其20世紀80年代後,中國就是全球貿易體系的一個主要受益者。美國和西方同樣是重要的受益者,這體現在兩個方面:貨物成本下降,部分美國人的生活水準上升,我們的通貨膨脹率很低;這使美國能在低通貨膨脹的情況下,採取更激進的貨幣政策和宏觀經濟政策,從而在低通貨膨脹的前提下同時享有低失業率。但我們並沒能很好地管理全球化,所以美國經濟有相當一部分狀況並不好。所以你可以說,美國從整體受益於較低的價格。美國從貿易中受益,這在理論上是正確的,但僅作為整體而言。
《財經》:而作為美國人情況則不同?
斯蒂格利茨:美國人中,有很大一部分並沒有從中受益,他們就是那些反全球化的人,特朗普的支持者。
《財經》:也就是說WTO現在面臨的困境在那時就已埋下了種子?
斯蒂格利茨:現在的局面是對這個失敗的一種反映。問題是,是不是責任在於我們沒有很好地管理全球化?所以我非常小心,與其責怪中國,不如責怪美國自己。
《財經》:美國人願意接受這個指責嗎?
斯蒂格利茨:不願意。特朗普正試圖怪罪中國、移民、墨西哥……幾乎怪罪除我們自己之外的所有人。自己犯錯誤卻責怪別人,總是更容易,我們都這樣做。這就是為什麼從根本上說這是錯誤的,但在政治上確有吸引力。雖然只有少數美國人相信這一點,但他們的聲音變得很大。
《財經》 :“美國優先”的經濟民族主義,其深層根源是什麼?
斯蒂格利茨:“美國優先”說的是美國有問題——美國的底層已經停滯了40年,他們很生氣。他們想找些替罪羊,而不是自省,也不拿特朗普這樣他們選上來的政客開刀。於是他們怪移民、怪外國人,高喊美國偉大、美國優先。
但這些反應都是很原始的方式組合,因為它沒有點出問題的真正來源。
雖然像特朗普這樣的人會利用這些不滿情緒做文章。但我想大多數人都希望問題能得到解決。解決問題如果選擇不去合作,只是空喊“我們最偉大”,於事無補。這讓我想起動畫片“We’re number two!”(我們排第二)的畫面,動畫片裡的人物總是幼稚地高喊,我們排第二!這種荒唐和孩子氣才是美國的問題。
貿易戰:量級不大
中國一直以來都以負責任的態度對特朗普進行反擊。既便要開戰,中國也只會力圖做得非常巧妙,不會大吵大嚷。他們會以潤物細無聲的形式傳遞出資訊:中國不會發動一場貿易戰,但如果特朗普這樣做,中國也會接招
《財經》:現在反全球化情緒膨脹,它會把我們帶向何方呢?
斯蒂格利茨:它帶來很多的談資,浪費了很多的能量。好在在某種意義上,無論是美國的國家層面,還是全球機構的層面,它們都足夠強大。以特朗普推出的鋼鐵徵稅為例,我相信幾乎可以肯定的是美國法院會收到訴訟,質疑特朗普的舉動非法。特朗普比較無知,他沒有意識到他已經讓自己在案子中處於不利的位置。
特朗普說對鋼鐵和鋁加征進口關稅事關國家安全。隨後又鑒於美國與加拿大、墨西哥正在就更新北美自貿協定(NAFTA)進行談判,美國暫不對其加征關稅。如果它們和美國做交易,就對加拿大和墨西哥進行豁免。國家安全不是建立在談判基礎上的。
另外進口鋼鐵和鋁產品是不是國家安全?這是什麼?特朗普的國防部長表示這無關于國家安全。所以就是說特朗普提出了一個與國家安全無關的案例。 所以當他走上法庭時,他可能會很難自辯。但如果法庭沒有或不能阻止他,特朗普就會與所有的國家進行交易——小而無謂的交易。
(明日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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