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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創造性寫作研究生班的作家們
同學們、同仁們、兄弟姐妹們:
三秋如一日,三夏如一時。
最初就知道你們今天要離開,可真的到了這一天,還是有些意外感。三歲三寒,三寒也三春,到現在似乎該說的都已言盡,又似乎該說的從未說起。這就是同仁,這就是師生(哪怕僅僅是一種名義),這就是文學同仁間的言不起、意不盡的文學關係。也正是這種關係,讓我起意在我們仿佛無話不談的三年之尾,在我們即將分手的悲喜之間,寫這封不言而筆的一些贅言。
我想說的第一點是,在這三年的時間裡,老師並非是你們的榜樣;老師們走過的寫作之路,也並非是你們應該踏行的前程。
文學從根本上說,它的來路是借鑒與承傳並行的雙軌,孰多孰少,由作家的文養和秉性而定。於是,創造與傳承,便緣此而生。再從根本上說,我不贊成文學是一門手藝那句話;因為手藝有太多、太多的承傳。作家可以自謙,但絕不能真的把自己淪落為木工、瓦工的巧匠藝人。匠藝人是愈傳承愈熟練,寫作是愈寫愈陌生,愈寫愈敬畏,直至寫到相面文學,而不敢落筆,那時才謂之成熟,才謂之大家。
現在,我們都是走在從會到不會、從敢到不敢的路上。都在朝聖的路上等待著神聖到來那一瞬的敬畏與顫慄。“作家不是培養出來的,文學院不負責培養作家”那些話,似乎在我們的文化環境和教育中,已經爛熟為一種人所共知的真理,可是,我們誰又能說,數學不需要教育,物理不需要學習呢?誰又能保證學了數學、物理的學生個個都是數學家和物理學家呢?似乎從來沒有人要求過,每一個在高等學府讀研、讀博的文科才子,個個都能應該成為理論家、文學史家或者哲學家和歷史學家吧!誠然,李白、杜甫、曹雪芹,他們都沒有讀過大學,但別忘了,那個時代的張衡、祖沖之、沈括們,也並非大學科班。不在異地談桔枳,也不在異時談同事。別以為魯迅是學醫才成了文學家;別以為沈從文是因為湘西的偏野才成了沈從文。我們不能把沒條件的教育之成做證據,也不能將有條件的必然做必然。大學不負責培養作家,但不能不負責文學之教育,一如物理專業不負責培養出偉大的物理學家,但不能不負責物理教育樣。而文學——尤其我們這樣的創造性研究生班的三年教育之實驗,恰恰證明了文學在大學教育中的意義和不同。
就意義而言說,即便我們都已是知名作家,但也是缺少許多史識和文學智識的人。我們需要文學教育的醒示、爭論和感悟!我們需要補習這一課。這一課往小處說可能就是幾本書;往大處說,則是一片水茫茫的思想之海。來到學校補習、討論、增閱和爭論這一課,對我們的年齡、經歷和寫作,則是更為集中和省時,更能讓我們感悟、討論和爭論。尤其人民大學這樣的文科之強地,可能比其他學校更適宜對我們缺弱的填充和補缺。這裡有令我們見之必敬的各個學科的專家和大家,又有相對靈動、松活的教育靈便性;有支援我們的校領導和文學院,又有如你們兄長、姊妹般的同仁老師們,使得我們的創造性寫作研究生班,可以成為教育夏日中的一塊樹蔭,冬日寒冷中的一塊暖地;使得我們的飯桌和課堂,充滿著分歧的爭論和討論的熱切。這種討論和爭論,讓我們可以在教育非權力強咽的必然之外,各取所需,自去贅餘。
其次,你們的到來,創造性研究生班的成立,給文學院和學校那些比你們更年輕的孩子們,帶來的中文教育那可觸可感的文學氛圍和氣息,這是此前學校少有的,也是難以替代的。就其學校教學而言,我們創造性寫作研究生班的更為不同之處,也恰恰是我們這兒的老師即學生,學生亦老師;彼此增補,共同尊重;課堂上沒有權力、權威和必然,而只有文學的信任、感悟和懷疑。
我們尊重、感謝每一位為我們的教室和創作帶去春意和冬暖的人——文學院的老師,北京內外的作家和學者,以及從國外趕來的作家、理論家和每一位熱愛中國文學的翻譯家。他們每一個人的文學之言,都是我們的滴水之恩。除了這些恩水的湧泉,我們更為在班裡強意力行的,也是我們與眾教、眾業所不同的地方,是我們立足共樹的讓你們對老師和老師所言、所著的懷疑和叩問。文學的懷疑和叩問,是文學進步的最重要的脈絡。亦步亦趨,是對文學的最大傷害。在這兒,我們可以懷疑魯迅和曹雪芹,可以不信任托爾斯泰和巴爾扎克,可以以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作家為旗手,也可以為一篇遠未形成共識的小說而呐喊。我們在尊重所有人寫作的基礎上,懷疑其所獲成功的可靠性。古代的、現代的、國內的、國外的,尤其是當代文學的。
在當代文學中,尤其是你們身邊老師的寫作和言說,則有更為值得懷疑和爭論的價值和意義。不在意你們這樣懷疑、爭論的對和錯,而在意你們對“老師非老師”的精神形成和確立。要相信,中國當代文學無論如何都已經成為文學史中的一段波瀾和流域;要相信,中國那些為數眾多的優秀作家和作品,都是那些流域的航標和座標。但你們身邊的作家、老師和作品,卻只是那些流域的浪花和砂礫。他們全部存在的意義,就是陪同著你們懷疑和被懷疑。請你們懷疑閻連科,懷疑劉震雲——哪怕震雲老師半生的寫作給我們留下了一路的經典;請你們與你們的同代老師梁鴻、張悅然、楊慶祥等,一道在同步懷疑中推翻和建立。三年的學習,不在於你們寫出了怎樣的小說和論文,不在於你們獲得了什麼樣的獎項和影響,而在於你們確立了在文學上的懷疑精神——要勇於懷疑世界,更要勇於懷疑當下的寫作。僅僅是文學上的這種懷疑精神,僅僅是開始有了對老師們文學教學與寫作上的不信任,我想,這就是一種成功。是一種最大的收穫之果;是我們三年相處相習,最大的結晶與成就。
我們要重新認識這四十年來,中國文學在發展中從內容到形式的懷疑與確立;再懷疑和再確立的這一迴圈路道上的足跡與得失。要面對文學的當下,讓這種懷疑從自身的寫作開始;從你們身邊老師們的——尤其是從懷疑我的寫作與追求起步,讓我們的寫作,成為你們懷疑起腳的踏石與動力。懷疑你們老師們的教學,懷疑你們老師們的寫作——我想,這就是我們這個青年作家班三年相處最大的收益,也是與我們其他學課最大的不同。
你們也一定要相信,每一位老師的寫作能夠成為你們寫作中懷疑的對象,那也恰恰是你們對他們的尊重和臨幸。如果你們首先懷疑的是我和我的寫作,我想這是你們畢業後給我的最好的禮物。不走老師和前輩們的文學之路,也才真正是我們這個創造性寫作研究生班畢業後最好的前行和主義,一如每一位大作家和每一部大作品,都必然要建立在因為對世界和經典作家及作品懷疑而開始的創造上。
(明日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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