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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4
全球化在全球都造成了不平等加劇
但我們也看到,實際上以前的高增長也不見得都會帶來平等。
比如說,拉丁美洲在1970年前後也是處在高增長狀態。那個時候中國媒體提到墨西哥奇蹟、巴西奇蹟,它們當時都是高增長。但是拉美的高增長伴隨著不公平的非常嚴重的擴大。
很重要的一點是,拉美當時的高增長和東亞的高增長是不一樣的,當時拉美執行的是所謂進口替代政策,它的高增長不是出口拉動的。
而出口拉動的高增長,講得簡單一點就是在世界各國吸引資本,招商引資,然後利用低成本的勞動力生產,再向世界輸出大量的廉價商品。
這種高增長是外向型的高增長,只有外向型的高增長能帶來基尼係數的降低,能夠帶來看上去比較平等的局面。
在這個時期,日本的確是這樣的,東亞地區,包括中國的台灣省,包括韓國也的確是這樣的。當然它們現在都已經超越了這個發展階段,它們現在已經是輸出資本、進口商品了。貧富問題也就重新建立起來了。
如果只是外向型的高增長,我們可以證明,它在國際上的確可以帶來平等的改善。
道理很簡單。從市場的角度講,勞動和資本在一個利益的博弈中,到底誰能佔優勢呢?很大程度上,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是取決於哪一種要素更為稀缺。
假如資本稀缺,那麼資本在國際要素市場談判中就佔據優勢;假如勞動力過剩,那麼勞動力就不具備議價能力。但如果是資本過剩,勞動稀缺,就像我們前些年出現所謂的民工荒,當時我們的經濟是高速增長,這就有利於勞動力在市場上提高要價。
我們向世界各國招商引資,把世界各國的資本吸引到中國,把中國的廉價商品出口到世界。把中國的廉價商品輸出到世界,實際上就是把中國的勞動輸出到世界。
有的人認為,這種要素的流動是不合理的,因為只有資本的流動,沒有勞動的流動,這種流動是一種偏向。
我認為,所謂的勞務輸出,在今天有國界的情況下確實很難大規模進行。我們國家現在也有規模很大的勞務輸出,但是我們講中國人輸出勞動的方式,主要不是以勞務輸出的方式,而是以中國廉價商品輸出的方式。
簡單一點說就是,我們做的廉價商品替代了人家的昂貴勞工。就是本來由它們的高工資工人生產的東西,現在由我們的農民工生產了。這等於是我們的勞動,通過商品貿易輸出到了它們那裡,同時它們資本跑到我們從這裡。
為什麼原來它們的勞工很有地位,原來它們這個社會能夠維持高福利,能夠維持強勢工會呢?
那是因為資本主義經過兩百多年積累以後,出現了資本高度過剩。它們的資本高度過剩,勞工就有談判餘地。
但是在全球化過程中,它們的資本跑到我們這裡來了,那麼對它們來講,它們的資本就不過剩了,甚至於現在西方很多國家都出現了資本稀缺的狀態。
資本不過剩,什麼過剩了呢,勞動就過剩了。一方面它們的資本跑到我們這邊來了,另外一方面我們的商品把它們的勞動給取代了,它們出現高了失業率。
這樣你就可以理解,為什麼特朗普現在要搞貿易保護,為什麼他要為美國人爭取飯碗。至於他的政策到底是不是能為美國人爭取到飯碗,當然是完全不同的一個問題。
在這樣一個全球化過程中,一方面它們的資本外流,造成它們的資本不再過剩,另一方面外面的商品輸入,造成它們的勞動不再稀缺。
這兩個過程顯然會使得,在各個要素持有者的博弈中出現不利於勞工階層的博弈。那麼在它們那邊就會出現基尼係數的增加,不平等的擴大。
依據同樣的邏輯,在我們這邊應該出現一個相反的過程。我們搞外向型經濟,輸入資本,輸出商品,應該使我們變得越來越平等才對。
而且在世界上的其他案例中,凡是處在外向型發展階段的國家,包括日本,包括亞洲四小龍,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前,曾經有過一個時期,它們面對中國大陸時是很自豪的。
它們認為它們實現了的所謂的民主、均富。民主我就不說了,說均富吧,當時它們的基尼係數是很低的。當時在台灣是國民黨執政,當局說那是三民主義的功勞。
老實說,亞洲四小龍里的其他三個經濟體其實都是這樣,它們並不信仰三民主義。我覺得這和三民主義沒有關係,純粹就是因為它們當時的經濟發展處在高增長階段,這個階段就是有利於平等的。
可是這裡碰到兩個例外。
一個是1990年以前實行種族隔離的南非,當時的南非大量引進資本,輸出商品,但同時又是當時世界上不平等最突出的國家。
還有一個就是中國。我們在過去三十年裡實現了經濟高增長,也是外向型經濟,也是大量引進資本、輸出商品,可基尼係數是在不斷擴大,而不是在減少的。
南非之所以出現這種狀況,當然與種族隔離制度有關。
中國之所以也出現不平等加劇的趨勢,簡而言之,是因為中國在體制方面的一些弊病,使得全球化本來應該有利於中國平等擴大的一些功能不能夠正常發揮。
全球化在西方那裡造成了社會不平等的加劇,在我們這裡本來應該增加社會平等的一些功能,也沒有真正能夠落實。
所以全球化就變成了,無論在我們這裡,還是在他們那裡,都造成了不平等的加劇。這就是所謂的全球化造成的一個困境。
全球化本身是一件好事,從理論上很多人都可以說得頭頭是道,邏輯上也是如此。但是具體到每一個國家內部,要講全球化帶來的利益分配,確實出現了分配不均的問題。
其實經濟全球化是應該有利於改變這種狀況的。我們也看到過這樣一些現象,比如說, 民工荒推動農民工工資上升。
比如說,我們改革這幾十年來,中國人的收入確實提高了,而且社會福利——我這裡講的是真正使分配向窮人傾斜的福利——在改革之後的三十多年中也在改善。
改革以前中國也有福利,但那種福利基本上是和特權掛鉤的,基本上不是為弱者提供的福利,而是為強者提供的福利。城里人的福利比農民要高,幹部的福利比工人高。越是初始分配佔便宜的人,二次分配又再佔一次便宜。我們的福利以前就是這樣的。
那麼真正有利於窮人的福利還是在這三十年裡實現的,這都是全球化帶來的好處。但這些好處本來應該比我們現在看到的要明顯得多。這些好處實際上是被壓抑的,被壓抑的結果就是,我們看到,我們國家自己也是基尼係數上升,也是不平等在增加。
這樣一來,全球化在全球都造成了一個不平等加劇的現象。這就使人們感到非常擔憂,也對21世紀本身提出了一個挑戰。
0 5
原東德人抱怨的聲音還是很大
我在2009年訪問過德國。大家都知道,兩德統一以後,東德地區人們的生活狀況是有很大的變化,收入有很大提高,人權就更不用說了。
但是,統一也不是沒有副作用,一個很大的負作用是,東德的製造業基本上就垮掉了。因為東德原來的國營製造業是完全沒有競爭力的,兩德合併以後基本上就垮了。
兩德統一後,當時人們認為,西德有那麼多的資本,應該去東德更新那裡的製造業,東德那裡低效率的製造業被淘汰後,西德高效的製造業就應該過去更新。
但是實際上,西德資本家不願意到東德投資,他們更願意跑到中國投資。
兩個德國統一以後,東德也實行了西德式的高福利,工人也可以組織獨立工會,所有一切都和西德拉平了。那麼我們可以想像,西德資本跑到東德那裡要做什麼呢?
結果就導致東德那裡的產業更新計劃完不成,老是完不成,造成的一個結果就是,東德現在雖然人均收入等各方面指標都比統一以前高得多,但是人們抱怨的聲音還是很大。
很重要的一個抱怨就是,那裡失業率比較高,而且老齡化比較嚴重,因為凡是年輕力壯的人都跑到西德找工作了。
由於人口老齡化,由於靠福利供養的人口增加,使得東德的人均收入至今為止還是和西德有一定差距。
這個差距並不是因為東德工人工資比西德低,而是因為東德的工作人口本身就比西德少,而很多年輕人去西德就業,福利供養人口留在東德了。
我們知道,福利制度有利於降低不平等,但是再怎麼說,福利供養人口與就業人口之間的收入還是有差距的。這一點是東德人很不滿意的。
你可以設想,那裡的人現在並不是和以前的東德比,而是與現在的西德比,那麼一和西德比,當然就很憤怒了。
這個問題怎麼解決呢?你現在到了東德,如果你是一個旅遊者,你的確會發現那裡比以前要漂亮得多,以前那些高污染的地帶,現在變成了高檔住宅區。兩德統一後,德累斯頓這樣的城市,與其說更現代化了,不如說更古代化了,因為原來的工業都沒有了,原來的教堂都修復了。
出生於原東德的德國總理默克爾在國慶日
但是,老百姓還是有抱怨的聲音。尤其是巨變之前的共產黨,後來的民主社會主義黨,現在的左派黨的領導人,當然對現狀很不滿。
因為當年他們也是擁護統一的,但是統一使他們不再掌權,成了反對派。反對派總是要提意見的,他們的一些反對意見的確有理由充分。
0 6
不曾發生的“昂納克寓言”
其中有一位是統一以前最後一屆共產黨政府的總理漢斯?莫德羅(Hans Modrow)。
我在2009年訪問德國的時候跟他談過一次。他到過中國,對中國的經濟成就非常羨慕。
我問他:你當年是不是可以採取類似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
他想了想說:不可能,當時東德沒有改革的條件。
我說:那你假如不改革、不變,會不會比現在好?
他想了想說:也是不行的,我們原來那一套肯定是失敗的,繼續搞那一套是沒有前途的。
我又問:兩個德國統一,是西德統一了東德,你作為東德總理,有沒有想過,東德去把西德統一了,把西德吞掉呢?
他說:根本沒有想過,我們原來那一套體制是失敗的,用正常手段不可能統一西德。而且我們有1600萬人,西德有6000萬人,光是投票就投不過西德。
後來我再問:有沒有第三種可能?
1989年柏林牆倒塌前那位東德最高領導人昂納克,假如他把那個事情平息了,柏林牆沒有倒,東德維持原來的鐵腕制度,但是有一點不同:他去了西方的花花世界轉了一圈之後,對資本主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於是他完全可以用維持原來統治的方式去搞市場經濟。
也就是說,柏林牆還是有,政府要搶誰的土地照樣搶得到,想把工人攆走就直接攆走;農民的農會、工人的工會,誰都不能討價還價;政府向西方提供任何民主國家都不能提供的最優惠的招商引資政策。這樣一來會是什麼狀況呢?
漢斯?莫德羅先生根本就沒有想過還有這回事。他說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呢?
漢斯莫德羅
我告訴他,東德當年要是那樣搞了,你就不會擔心現在東德沒有製造業了,因為西德所有的資本家會一窩蜂地把工廠移到東德,把整個東德變成一大片血汗工廠,把所有的東德人都變成農民工,然後生產大量的商品覆蓋西德的市場。
這個時候,所謂的去工業化,所謂的失業問題,就都不會出現在東德,而是會出現在西德。然後西德人會抱怨,我們現在製造業沒有了,工作機會沒有了。
最重要的是,西德戰後建立起的一整套以高福利和強勢工會為代表的所謂社會市場經濟,就根本不可能維持了。因為資本家跑掉了,你工人去和誰談判呢?你工會還有什麼談判力量呢?資本家沒有了,稅基沒有了,你的高稅收、高福利怎麼維持呢?整個就會發生嚴重的危機。
那麼西德會怎麼應付這個危機?照我看無非就是三種方案。
第一種,既然一體化帶來了這樣的問題,那我就重新把柏林牆砌起來。從西德的層面來講,主要就是搞貿易保護,也就是說,我的資本不准過去,你的商品不准過來,我們還是各搞各的。
這實際上是去一體化。這當然是一種選擇,但是這種選擇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因為自由貿易也好,加強交流也好,本來是你西德提倡的。
現在你要是開始搞貿易保護,自己閉關自守了,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嗎?何況,東德可以搞柏林牆,誰敢翻牆就予以擊斃,可以搞閉關自守,西德可以搞嗎?假如有西德資本家要去東德投資,你西德可以把他抓起來槍斃嗎?這條做不成,那怎麼辦?
第二條方案,西德要想與東德競爭,它就必須向東德學習。於是,西德就不能有那麼高的福利,不能有那麼高的工資,不能有那麼強大的工會,是吧?
東德人成了農民工,西德的工人也要變成農民工,否則你就沒有辦法去跟東德工人競爭。你所有的這些都要向西德學習。如果是這樣,我覺得,在體制上西德就被東德統一了。
但這種情況也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在現代西方民主制度下,這樣一些情況一旦出現,老百姓是很難接受的。
包括延長退休年齡、緊縮債務在內的很多措施已經引發抗議,比如說在希臘,歐盟要求它緊縮債務,一緊縮就引發抗議,鬧得不可開交。
第三種方案,就是強行大規模削減福利,在西德引發的反應會比現在在希臘要激烈十倍,西德會出現嚴重的社會動盪。
正常情況下,東德不可能統一西德,但一旦西德發生大亂,出現不可控的狀態,東德用非正常手段統一西德並不是不可設想的。
我問莫德羅,假如真的出現了這種狀況,一個極右派會怎麼看?他說不知道。我說,你作為一個左派,是怎麼看這種可能的。
因為如果這樣演變的話,那顯然是東德戰勝了西德。
但這能說是社會主義戰勝了資本主義,這能說是儒家文明誕生了西方文明嗎?照我說,這就是不折不扣的18世紀的資本主義打敗了21世紀的資本主義,血汗工廠打敗了福利國家。
這種現象右派贊成不贊成我不知道,作為左派,你能贊成嗎?莫德羅先生很誠懇,他說他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就一直說肯定不可能這樣。
我最後和他說,我只是講了一個寓言,這個寓言叫“昂納克寓言”。因為這個寓言並沒有發生,所以它只是一個寓言。這個寓言在德國沒有發生,但是在德國以外的地方是不是也不可能發生呢?這的確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
推到柏林牆
我剛才講了三種方案,特朗普實際上正常在做的就是第一種。他就是想要豎起一道柏林牆,至於能不能成功,我就不知道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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