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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4/2
圖1丨韋政通先生贈送友人「天人合一」書法
二〇〇三年六月,老伴往生後,我決心做一個不依賴家人的獨居老人。我這一生一直被「浪費時間是罪惡」這個觀念鞭策著。人老了,更不可閑著。從上世紀九十年代,我的手寫字越來越困難,兩本有關毛澤東的書,是靠每天半瓶高粱酒勉強完成。到〇三年酒實在喝不下去了,從此輟筆。不寫書、當然可以讀書,但我深知有目的的讀書與消遣式的讀書,心智的活動量不大相同。老人如仍能保持較強的心智活動力,就等於維護了生命的活泉。
就在我想著如何安排今後生活時,來自香港的老友金觀濤、劉青峰夫婦來看我,他們建議我去大陸講學,要為我聯繫廣州的中山大學。從廣州第一站開始,完全沒有料想到從此以後,竟然每年兩次,連續八年去大陸,到過九所大學。
圖2丨郝碧蓮、鐘惠民與韋政通先生孫女韋心怡交流
有一次在杭州,演講末尾,有學生背了孔子「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後問我:「您已經八十多歲了,對人生有什麼深刻感悟可與我們年輕人分享?」我回答:「作為一個八十多歲的人,最近五年來,我多次來大陸講學,今年(二〇〇八)是第十次,這背後支持我講學的動力就是四個字:『智慧不老』,這是我近年來最深刻的感悟,也是我今後繼續努力的動力。」
我的確嚮往能成為一個「智慧老人」,可是最近在讀立緒出版的《老年之書》,書中(頁二九九)有位心理學家寫的<蠢老頭萬歲>,認為「把智慧和老年相提並論,已經製造了好些傷害」,他舉「非洲聖人」史懷哲為例,說「入老後他成了一個虛榮、專斷、極端保守的種族主義者。」我臆想史氏本來就具備這些性格,只因世人對他譽之太過,因而忽略這些缺點,與智慧何干?自忖,我入老後,並沒有這些缺點,我對青年仍是一貫地熱情、關懷,對不同年齡層的友生,很容易就破除隔閡,相處如故友,經常與同學們同遊共飲,暢談古今,根本不覺得我已是個老人。去年(二〇一一)五月,從深圳大學講學回來,王立新教授寄來順口溜一首:「八十耋柳開新芽,先生賣己(注:因我在深圳講八小時<我的人生經驗>)不自誇,沖天豪情愧少壯,老夫今天只十八。」讀來使我大笑不已!
八、九年來,我的生活並非一路平順,〇八年下半,耳朵逐漸失聰,與老友聚會,他們講話我聽不清楚。〇九年夏天,一月之內在自家客廳毫無預警跌倒兩次,躺在床上仍感覺像地震。同時眼睛四周好像有一圈黑影。所幸,服用神經內科的藥,至今已兩年半,沒有再跌倒過,什麼原因造成?可能因為我年紀夠大,醫生也不大想追究。耳失聰雖會帶給生活不便,卻不是我最擔心的,我最關注的是眼睛,一旦失明,自理生活就成問題。我的左眼外人看起來和右眼同樣明亮,其實是弱視,童年即已失明,這一點連家人也不知,我靠一隻眼讀萬卷書,八十多年幾乎沒有患過眼疾,因此連自己的弱視也忘了。當黑影出現,大概是白內障要開刀了,雖說這方面手術很安全,但我僅有一次機會,萬一呢?我決定選擇其他方法試了。
就在此期間,每天都聽到一對夫婦在電臺弘揚氣功,我到書店買了他們的書。書仲介紹十幾種簡單易學的功法,其中有明目功,我當天晚上就開始練,那是〇九年十一月一日。接著我買了幾本有關氣功、運動和醫療的書,決心要以勤奮、有恆治學的精神來維護健康。
圖3丨郝碧蓮、鐘惠民與韋政通先生合影
老年人最多的就是時間,我除自練氣功,也不斷練習適合自己性格和需要的各式運動。氣功最早見效的是排毒功,這個功法改善了便秘,我對飲食很節制,仍養成每天兩次排便的習慣。為了眼睛,每天一次明目功之外,同時進行眼周邊穴位的按摩,早晚兩次。兩年多下來,眼裡黑影早已消失,每天閱讀四、五小時,看電視一至二小時,視力很正常。當然,白內障是不可逆的老化現象,但依我的經驗,如肯做點功課,退化的時程會緩慢下來。人老了,清晨醒來,雙腳易抽筋,我學了腳部兩個動作就治好,而且很快見效,麻煩的是每天要做三至四次,每次七至八分鐘。
最使我驚訝的是,自己瞎練氣功,竟出現了「奇跡」。我根據書本練「吐納」,因年老肺活量不足,用鼻吸氣時,還可以依規定做到深、長、細、勻,直到「氣守丹田」,依規定用口呼氣時,仍要緩慢把體內濁氣充分擠壓出,但我呼氣時卻一泄無餘。雖未達標準,我仍試著在氣守丹田後,閉氣幾秒鐘,這時「以意導氣」進攻病灶,每天十分鐘進攻兩耳,十分鐘進攻雙手。一年多以後,耳部聽覺改善雖不大,但現在人在我對面講話,可以聽清楚。「奇跡」發生在手上,困擾我十幾年的寫字困難,突然可以重新握筆,那是二〇一〇年十一月三十日,立即打電話給對我生活關心的何懷碩教授,我大聲嚷著:「我又能寫字了」!
從這天開始,為了練筆,每天寫篇短文,一直寫到二〇一一年一月二十八日,因早就約定四月間要去深圳講學,必須做些準備。我這個老人比較特別,平日不太想過去的事,對新知對未來仍充滿好奇。兩月練筆經驗,儘管寫字很費力,也很慢,但確定可以寫下去了。於是想重拾舊業,把我最感興趣的負面(或黑暗)人性的問題,繼續探索下去。
圖4丨韋政通先生演講
一九六五年,我在《文星》雜誌發表一系列批評儒家的文章裡,有一篇<儒家道德思想的根本缺陷>,其中有一節是針對當代新儒家「真正的生命學問是在中國」之說,我以佛教、基督教和當時正在臺灣流行的存在主義對生命的體會與儒家做比較,得的結論是,在這方面儒家比起來反而顯得膚淺,指的就是對負面人性的理解。一九七五年孟祥森送我他譯的佛洛姆的《人類破壞性的剖析》,使我對負面人性的瞭解有了新的視野,也使我認知到,在我們這個時代,真正有價值的生命學問,非心理學莫屬,特別是心理分析學和存在的心理學。
負面人性對人類文明的影響無所不在,是人類歷史上所有人禍的主要根源。我比較關心的是負面人性對政治和倫理的影響,負面人性與倫理的關係,原本計畫在寫《倫理思想的突破》的下冊時予以發揮,因無法寫字而中斷。從去年(二〇一一)六月已重新開始,能不能做出成果,已是次要,重要的是能每天生活在活躍的思維和新知的衝擊之中,加上往日工作的感覺也回來了,使我內心充滿喜悅。
近年閱讀有關運動和醫療的書,對我有兩點啟發:
(一)使我深信人體都具備自愈的能力。除了不治之症,練氣功或選擇適當運動,持之以恆,許多小毛病,皆可不藥而愈
(二)一位日本醫生說,除了重病、殘障,絕大多數病人服藥都有限期。我覺得這個警告很重要。在臺灣,像高血壓、泌尿病,一旦服藥,好像都是一輩子不斷。其實,如飲食能節制,養成運動習慣,是可以改變的。我的老伴往生時,我的體重輕了八公斤,醫生說,不要讓體重恢復,你血壓藥就可以停止。我接受建議,從那時開始不吃午餐,降血壓的藥已停掉八年多。我也相信日本醫生的話,兩年前把泌尿藥停止。現在我每天練氣功加上各式運動,超過兩小時。我居家附近天主堂一位老神父,一身的病,每天夜裡三點就起床,做四小時氣功,然後開始一天忙碌的行程。他是我學習的榜樣。
我和多數老人一樣,面臨來日無多的死亡威脅,難免產生焦慮和沮喪,我對這種心理,會試著用一些或淺或深的觀念去稀釋它:淺的方面我會想,像我這等年紀的人,在青少年時,有千千萬萬的人喪身於戰亂,能活到今天已夠慶倖,還有什麼好抱怨的?還想到人一天天長大,不就是一天天接近死亡嗎,這是人類唯一百分百的平等,也是最平常最自然不過的事實,為什麼不能坦然面對呢?在深的方面,我用「日日是死日」做座右銘,最近讀到《西藏生死書》裡的話,為我做了恰當的詮釋,那就是:「我們唯一真正擁有的只是此時此刻,只是當下。」(《老年之書》頁一〇九)其實,重視「當下」,乃東方儒、釋、道三家修為的共識。把每天都當作最後一天來活,可以使我們對生命的珍惜和尊重達到極致。
很多年前我就讀過《西塞羅三論——老年、友誼、責任》,這位兩千年前(106-43 B.C.)古羅馬的政治家、思想家,是我心儀的智慧老人,其中有關人生臨終的一段話,我早已爛熟於胸,他說:「死亡降臨在年輕人頭上是暴風疾雨,對老年人卻是瓜熟蒂落。想到這一點,就很安慰。當我迫近那一天時,會覺得有如一個人在漫長的航程後靠近碼頭一樣,為著看到陸地而欣喜。如此意念,如此光景,多麼通達、多麼瀟灑、多麼溫馨,教人如何不神往!」
注:圖1-4來源於微信公眾號「南海陋叟」。
韋政通 | 1927.12~2018.8.5,江蘇鎮江人。臺灣知名學者,哲學家、政治家,曾任大學教授,臺灣思想社團澄社發起人之一。韋政通出版過30多種哲學、思想、文化類學術專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韋政通在臺灣推出近百萬字的《中國思想史》,受到海峽兩岸哲學界廣泛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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