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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3/1
所以我是語重心長,希望全世界不再有像川普這樣的政治領袖,將一個重要的國家,偉大的國家,領到不該有的方向。
也同樣提醒我們中國要警惕,我們有過很了不起的成就,也曾經吃了幾乎200年的虧。
中國復興的願望很強烈,這種願望很好,但是不要放棄人的尊嚴,不要放棄人的權利,不要放棄人的理性。
2020 年,拜登贏得美國總統大選。許倬雲先生口述了這篇文章,表達他當時的心情和感受,以及對世界局勢的憂思。
如今看來,這篇文章的擔憂,許多地方成為正在發生的現實。
川普與澤連斯基在媒體前爆發激烈爭吵
01
各位,今天我想跟大家一起分析、討論所謂「川普現象」。
這一件事情在美國歷史上空前未有,就是如此這般的一個特殊類型的領袖,居然能夠造成那麼巨大的影響。他能夠動員一般的民眾——他的支持者打入國會,造成那麼大的糾紛,他輸了選舉卻不承認,這都是史無前例的。
2021年1月6日下午,聚集在國會大廈門前、高喊「停止竊盜」口號的川普支持者,規模達數千人之多。當天晚些時候,他們突破警察的封鎖闖入大廈內部,一度佔領參議院大廳達兩小時之久。
今年因總統換屆引發的事件,美國上下各階層無不吃驚。美國號稱是民主政治大本營,居然有這種領袖,出了這種奇怪的事情,造成這麼巨大的變動。其實在4年前,我寫《許倬雲說美國》這本書的時候,川普才剛當選。
當時我已經提出,這位總統的當選會造成很不可知的後果。那個後果,我總結就是:以民間的、盲目的群眾擁護出一個專制傾向的領袖,而且整個手段違背了一般的民主原則,違背選舉的規則,違背法律、藐視憲法,無視國家基礎。
從西方歷史來講,最早討論各種政治體制的人是柏拉圖。他總結說,希臘城邦有至少15種可能出現的政治形態,最正常的是民主制度。但是,民主我們必須加個定義──它屬於公民,也就是城邦的締造者、若干大家族或士族,他們所屬的人員是投票的基礎。
一個城邦大概不過是近萬人口擁有投票權而已,再加上奴隸,住在城外面的居民。與公民人口相比,奴隸人口數可能有10倍不止。而在城外居住的人口,不是城邦的居住公民,也沒有投票權。所以城邦制是軍事佔領之後,作戰團體集體管理它所在地區的政治制度,也就是一個軍事團體用軍力佔領了基地以後,基地內部的秩序整頓──這個是當時城邦真正的定義,跟我們國家的概念是不一樣的。
與希臘城邦不同,美國實行的民主制度是全民投票。民主有一個漏洞,就是有可能出現寡頭政治──寡頭政治可能是少數富人、軍人或煽動者導致的。川普這種類型的人就是煽動者,這種人管理之下的寡頭政治,很容易滑到專制政治。幾個寡頭群雄並立共同執政,其中一個人會突然冒出來幹掉其他人,變成一人為主的獨裁局面。
2021年1月6日中午時分,川普向自己的支持者發表煽動性講話,鼓勵他們衝擊國會大廈。
希臘城邦後來演化到羅馬時期的時候,羅馬所謂共和國、帝國,都是這一類的形態,不是真正全民執政,而是特權階級的執政。這種城邦制度,我們拿它當作理想中的民主政治的一個模式。但是這一個模式裡面沒有顧及到被剝削權力的群眾,沒有顧慮到降為奴隸的人群,沒有顧慮到在城外居住並不屬於政府體系之內的人民。所以,這種民主其實是有限制的。
可是,我們一直在設計一個理想的政治模式。柏拉圖的理想形式,是哲學家為王,全民投票的政治結構。至於如何操作“全民投票”,在他那沒有說清楚,他盼望本來沒有公民權的都一樣可以參與投票。那是後來我們的民主政治理想,真正意義上最早一個夢想。歷史上,這種純粹的民主制度並沒有完全實現。
歷史上的領袖不一定是哲學家、思想家,他通常是軍人、會煽動的人,或是有號召力量的人。他虔誠地號召民眾,群眾也擁護、響應他的號召。所以,這個民主政治理想就有兩個差異,一個管道是純理想,一個管道是實際狀態的反應。正如今天川普的情形,就是一個煽動者在影響大眾。
02
美國立國的時候,是由英倫三島一群不願意接受統治的人群,或者不願意接受天主教對於思想的獨霸的人組織建立的。
因為世界已經處在啟蒙時期,大家覺得沒有一個教會可以說服我的思想,尤其是尋找真理的思想;也沒一個有階級──比如說封建階級或封建轉化而來的王權──可以剝奪我的權利、我的私產、我的行動的權利等等。所謂自由、平等,平等是從被剝奪的風險中脫離出來,自由是從被束縛的思想脫離。
當地時間2025年2月28日,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中,澤連斯基被川普和萬斯輪番訓斥
在美國的新英格蘭(今天的麻省這一帶),第一個殖民地出現的時候,希望實現理想的政治模型。但實際上有很長一段時間,在共和國沒成立以前,這裡還是殖民地時代,他們自己花費力氣用木材做成防護牆,用它與印第安人的世界隔絕。他們是在圈圈裡面,他們是沒有遭受封建剝削,實際上也沒有教會約束他們的思想。
但是平心而論,去往美國的這群人是當時英國的清教徒,清教徒脫開公教會直接要上帝負責。在清教徒的認識裡面,教會還是有絕大的權威,可以決定什麼是真,什麼是偽,什麼是當信,什麼不當信,什麼行為是違背《聖經》,什麼行為是可以容許的。違背規則的教徒,面臨的懲罰是很嚴酷的,審判組織也是專斷的。長老和教會來決定一切,並沒有法律,只根據《聖經》實踐引申出來的一種規律,來維持大家的生活秩序。
從17世紀英國人登陸,一直到美利堅合眾國成立,這100多年裡邊北美大陸逐漸演化成殖民地。在殖民地裡面有選舉產生的首長,但還有看不見的權貴。這種權貴階級以富商為主體,富商、名門、大家族、銀行的開辦者、海上保險的創辦人、土地的擁有者、地方上有聲望的領袖……後來他們其中一些家族延續下來,社會的領導階層被他們壟斷,成為美國隱藏的「婆羅門」家族。這些家族,到今日的美國依然存在。
美利堅合眾國已經成立這麼多年了,這個「婆羅門」的階層,依然在那裡掌握全國的政治和財富。這些家族對自己的財產很有規劃,他們不會分家——分家就分光了。每個大家族的財產都成立一個大的信託基金,家族中主要的子弟每年每個月都會分到一定的生活費。所以美國五十幾個大家族所擁有的財團,到今天仍然是美國財富最集中、最有力量的一個團體。
澤連斯基與川普爆發爭吵
對於美國的國內選舉和國際政策,他們有舉足輕重的影響。他們所捐助支持的的學府,如哈佛、耶魯、哥倫比亞、普林斯頓,在這裡他們擁有知識專權。他們的財富專權則以各種投資財團的名義存在,比如說化學工業、海上貿易,都由若干家大的財團比如摩根士丹利投資。
這些財團有兩個大的交易方式,一個是華爾街的證券交易,一個自家的商品交易。這兩個大的市場決定價格,也操縱貨物的進出和財富的進出。美國其實是一個隱形的貴族統治的國家,就是外面看不見。美國的這個政治制度,也不同於柏拉圖所說的寡頭政體──比如說至少它開放選舉,至少不是每個婆羅門家族成員自然而然地當政。但是他們可以獨佔知識生產,因為這是貴族的必要條件;獨佔金錢,意味著力量與社會聲望。
我們來看看歷任美國總統,出自在大家族的有羅斯福、亞當斯等,貝茨、布什,也都出自名門望族。各行各業裡,這些家庭的子弟把持著舉足輕重的位置。在這個制度之下,出現川普現象。
川普是個買賣人,沒有什麼權力的買賣人。到美國後,他祖父開始做投資,他父親和他都是地產商,沒有真正的社會地位,也沒有真正的群眾基礎。但這個人是很有心要出風頭的人。所以三、四十年前,如果你到紐約去,能看見有一個大的川普遊艇停靠在岸邊。這是不合法的停靠,就等於車子在公路邊永久停靠一樣。但他也願意繳交罰金,讓它停靠那邊——船上是trump這幾個大字,他用這樣的方式打廣告。
川普最大的一批房產,是承包建築及經營低收入者的房屋。這種項目是國家補貼貸款,他蓋好了以後,租賃或者賣給低收入人群——本錢不用他管,按照標準建成以後,就看他怎麼賣或出租,在中間有明盤暗盤獲取利潤。然後他才累積了資金,投資了旅館、娛樂場所、高爾夫球場,也投資到選美項目以及球賽。他各方面都做賺錢的事情,還有出風頭的事情。他最出風頭的事是什麼呢?他自己參加做一個脫口秀,他自己對著廣播或電視機說話,或是用他的Twitter、Facebook直接跟他的粉絲交流。
激烈爭吵後,澤連斯基表示不需要對川普道歉
擁護川普的對像是什麼呢?是知識上最沒有判斷力的底層人士。這些人只能保證自己最基本的生活,他們沒有機會念書,他們獲取的消息和判斷是從口耳相傳的這種直接傳播得來——而且是用最粗俗的話來傳達消息,其中夾雜了不少偽造的消息,也夾雜了許多靠不住的數字。
這些語言往往具有煽動性,說出來的主張也比較激烈。這種情形等於喝辣酒,那是最需要刺激的一群人,只圖一時愉快。後來我們發現,這裡面極少有非裔、拉丁裔、亞裔。支持川普的人,是白人群裡面窮苦無告的一批人,他們沒有接受教育,也沒有未來,連吃飯都成問題。這些人心裡煩悶,充滿了憤怒,就覺得聽著刺激的、麻辣燙一樣的話最爽快。我們最初以為,支持川普的群眾就是這些。等到他上任以後,直到這個月月初支持川普的人打入國會,他在外面吆喝、提醒、指揮他們的時候,我們才發現他的群眾基礎遠超窮人和底層。
美國的工業,80年代到巔峰後逐漸衰退。此前的美國是工業國家,最大的社會底層是勞工跟隨農村的工人。他們當時沒有所謂基本薪資標準,他們都要靠罷工來爭取薪資,所以每次調整薪資都很辛苦。經過種種努力,那時的薪資調得很高,以至美國的生產成本居高不下,人工薪資遠高於中國勞工、日本勞工。
美國國內有些州,例如阿拉巴馬州的工會力量就比賓州要差很遠,所以賓州的鋼鐵業付不起高價僱傭勞工的時候,就搬到阿拉巴馬去,人工成本能節省1/3到一半左右。我們以為支持川普的群眾是最受苦最困難的,他們沒有受過很好的教育,沒有自己的判斷能力,也沒有準確的消息來源。社會上的政治輿論,印在報紙上的輿論,網路上討論的輿論都是高階層的輿論,他們看不見、聽不見、不相信。川普是獲取了這群人的支持。
這次大選,我們突然發現有很多人──小店主、獨立的經營者、下層公務員、軍人裡邊的小軍官,以及一般的軍人、市民、婦女,南方的一般公民,都是川普的支持者。這些基層人群,他們平常投票也不太容易,但他們人數眾多,站在金字塔下半段,所以川普這次得到7000多萬票有其合理性。但他認為自己的落選是因為民主黨「做鬼」——他知道可以做鬼,所以認為自己敗選那可能也是別人在做鬼,所以他就硬要賴著不算,煽動著「政變」。
03
川普為什麼會得到大眾的擁護呢?
首先,他是個唯「美」主義者-美國至上,I am always number one。其次,他是個保守主義者──比如說歧視少數族群,男性歧視女性,有事業歧視沒事業的,這類歧視也是他的態度。第三個就是前面說的支持他的族群──參與大棚集會的南方教會信眾,大量中西部農村的農民等等。農村雖然不是工廠,但農民慢慢從個體農戶演變成為大農莊,也變成依靠機械的大田深耕農業公司,要靠許多的工人去工作。農場的雇主本身是從當年的獨立農戶掙扎出來的,所以他的知識程度並不比他僱用的勞工高多少。這些人也是川普的支持者。
當年創立的共和國時代,清教徒在英國是市民階級。新興的商業社會離開了貴族統治的農業社會,新興的市場──中小的店家出現,取代了同城的大包商、大客戶的分配。新興市民是中小企業的產物,用馬克思的話就是──中小型城市中的城市中下層居民成為主體,農村裡邊的中下層也佔了很大比例。他們接受最大的教育是《聖經》,管理、決定他們思想的是教會,新教徒是新教裡面很純粹的,我們叫原教旨派。原教旨派是基本教義派,他們認為只有《聖經》是對的,《聖經》以外的神學討論、註釋、解釋,以及教皇、大主教的詮釋都不算。
《聖經》原本原本是猶太人的經典,裡面最要緊的一點是上帝,上帝是天地的創造者,是天地的源頭,我們都是上帝創造。人不能離開神,這是本來的教義。但是摩西以後,這個神變成獨一無二的,信神者才信了真神,才得到永生,才得到未來的幸福,才能回歸天堂;不信神,是在自我放逐。信教者也要經過洗禮,經過艱辛的肯定,每個禮拜六的安息,禮拜天的崇拜,遵守教會婚喪的禮儀,遵守實踐教義,這個才是神的選民。尤其最需要的,是對神要確實堅信無所畏懼,不能離開。
澤連斯基被川普和萬斯輪番訓斥時的,橢圓形辦公室內的烏克蘭駐美大使
英國來的白人信教,自稱是神的選民,這個界限今天在原教旨的教會裡邊不明說出來,但是堅定信神者才是神的選民這一塊,主動地就把非白人排除掉了。因為當年來的信徒是白人,而教會的基本群眾都是白人。雖然後來黑人可以進教會,黑人也有自己教會,但黑人變成大棚裡邊的信徒,不一定能進入正規的教會。
這個宗教的特殊的排他性,無言地、沉默地認定白人中產以上是信宗教的、是選民,除此以外都是異教徒。所以這批人的後代,有些居然淪落成為社會的底層,而且還會繼續淪落。這個趨向,是資本主義的美國不可改變的趨勢。
上個世紀的經濟大恐慌,就是資本主義金錢經濟走到窮途末路,必須要社會救濟跟社會的公平來拯救國家的時候——羅斯福新政讓美國的政治轉了個彎,離開了資本主義商業經濟的路線,進而關注社會福利、社會責任。這種轉變的思想來源,是歐洲思想大革命、理性大革命、科學大革命、社會大革命。
從羅斯福新政開始到現在,這100年間美國國內思想走兩個方向。一個方向逐步使美國進入世界,兩次大戰把美國拖進了世界,不再能夠孤立獨善於新世界之外。因為兩次世界大戰美國都最後介入,獲得了最後的勝利。從二戰以後美國稱霸到今天,不只是經濟、軍事霸主,美國的政治體制也被許多國家認可、效法。
經濟方面,美國掌握了世界經濟最大的權力。世界貨幣本來是黃金作為準備金(更早是白銀),最後變成以美金作為全世界貨幣的比較標準。這種情況就等於在賭場裡面,美國是莊家,你在賭場上籌碼來去,他無形地收你的錢,收你賣買籌碼的錢,收你投的錢等等,既然美金是在美國發行,美國可以掌握世界上美金的數量,通貨膨脹物價漲,通貨緊縮物價賤,這樣緊縮物價賤,這樣構成了美國經濟上霸主的局面。美國是世界首富,其國民的生活水準──即使是拿國會國家救濟金的窮人,其生活標準也比亞洲一般人高,更不說與非洲人、印度人一比較了。
這種過去的優越感,使美國下層人口覺得不平──我們為什麼今天不能得到同樣優越的地位?其實是因為美國經濟的霸權地位,自己慢慢滑落了。
2016年11月4日,川普在賓州小鎮赫爾希的集會上(蒲實攝)
但美國主張用所謂全球市場,全球化、WTO這套方式,建立一個涵蓋全世界的大賭場,剛才講的婆羅門家族擁有億萬的錢,在全世界橫行,處處可以撈到本金、撈回投錢、撈回利錢。這個錢不好撈的時候,還可以利用不發達地區低價的勞工賺取利潤。同樣的東西,中國生產的價格比美國便宜不少。這種情況使得美國的經濟地位滑落、工廠關門——其實不是關門,大多數工廠都遷到國外。
工廠主要求利潤,他需要低廉的人工工資、低成本的土地及環境污染成本,還有寬鬆的政策支持。中國設立的許多高新園區,政府為工廠鋪好道路、水路、電路,甚至卸貨碼頭、停車場。種種政策,使得工廠主、投資者得到極大的利潤。因為這種優厚條件出現於中國、韓國、日本……唯獨不出現於美國四周的中南美國家,他們窮得來不及做這事,而且美國不願意中南美國家在旁邊奪取它的市場。
第一個得利的是日本,日本的車價廉物美,迅速奪取了美國市場。美國資本也迅速在日本聯合投資,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日本出的電器產品,從電鍋一直到電視機都是價廉物美。後來美國對日本收緊銀根──因為日本等於美國的一個殖民地一樣的,二戰以後美國軍隊沒離開過日本。日本最興旺的時候,美國用20年的時間打壓,包括關稅、貸款的限制、專利權的約束等等。
一方面美國是真正的主人,是巨大的財富的擁有者,他們以賺錢為任務;另一方面為了給國民交代,美國要把自己的敵手摧毀或打壓。所以日本的經濟莫名其妙地辛苦了30年,到現在還拔不出來。美國現在就拿當年打壓日本的手段來打壓中國,但很辛苦,中國比日本經濟體大很多,而且中國不是美國的佔領地。
在美國的救濟之下,歐洲從二戰的廢墟上站起來了。英國是美國的朋友,德國是美國帶來的對手。在歐洲市場上,北歐、中歐,甚至法國、義大利都清醒過來與美國爭利。所以,美國第一步解散、撤退,從歐洲退出來──我不保衛你,我要收費。進而要德國、法國支付給美國諸如保護費等等。
第二,美國自己提倡發起的全球組織,在川普任內美國也紛紛取消、退出。美國跟各國雙邊協定、互惠條例也一家取消,甚至與隔壁加拿大的互惠條例也取消──現在又片面、局部地恢復了。歐洲的英國相當於亞洲日本的位置,英國完全是從廢墟裡被美國救起來的,所以英國跟日本一樣,一方面跟美國很緊,另一方面美國也不容許你完全恢復。所以英國的經濟在歐洲國家裡最疲軟,面臨美國市場與歐洲市場的抉擇,英國不能不選擇退出歐盟,靠向美國。
這些全球性的格局,就是我們理解為什麼美國國內有兩種態度的前提。一個是民主黨的決策,要走世界性的共同市場,要繼續維持全球貿易,要保持各國友好的來往,擴大市場共同得利;一個是共和黨的立場,要“關門”,我的特權不能放棄。
美國總統川普與副總統萬斯
在這種情況下,川普採取這個立場,對於那些失去心理優勢,甚至失去基本存在價值、存在意義的中下層——小店店主、公民、公務員、教員、小工廠主、小事務所老闆……這一大批人都嚮往當年的盛況。我們為什麼不能「美國第一」?川普講這個口號,正是他們的心聲。所以這群人就和基督教的原教旨主義者相重疊,南部的、內陸的原教旨主義者一網打盡,所以川普在全國的選票裡面佔了一半左右,就變成我們可以理解的情況了。
04
最近的新聞報道,我們看見許多這種討論。比如說有一個很現代的中年女性,她非常相信現在的一切,包括戰後開始的女性平權、拉丁裔的平等地位、第二公民平等的入境機會等等。但另外一方面,她的夫家就是原教旨主義者。她發現自己和夫家的立場完全違背,她就回娘家去了──他們的政治立場是相同的。另外一個人是男性,他太太跟他本來立場很一致的,現在太太跟娘家的立場一樣,和自己不同了。這些家庭會變成這樣的分裂,也就是美國「平等」、「自由」所導致的後果。如何平等,怎樣自由,一直沒解決。
大家以為美國公民都是平等的,其實不是。黑人不平等,早期的黑人沒有選舉權;女人不平等,女人最初沒有平等權,女人的平等權要建國百年後才實現。但真正的女人參與政治,公開到外面去活動,還是最近這些年發生的事。我60年前來美國的時候,女人開車被認為是很奇怪的事。女人上教堂要戴帽子,教會裡面說,婦女不戴帽子不能見上帝;教會的職務,女人只能做輔助性的職務,不能做牧師。女人甚至不能參與招標,你可以想想當時的局面。
黑人今天雖然有民權運動,但是民權運動也矯枉過其正。說補償黑人,使他們享有若干特權,使他們可以低分錄取。這個惹惱了白人——你平等錄取我不反對,你低分錄取不是以另外一個不平等矯正這個不平等嗎?一樣是不平等。所以怎樣才是平等?這個到今天沒有擺平。為什麼在美國國內有公民權,西語系國家移民過來的他不能欺負,卻對西語國家的「外勞」欺負得一塌糊塗?這都是沒有辦法解釋的。
華人只記得當年二戰時期,美籍日本人被關在集中營。其實大約在150年前,華人入籍美國是受限的。在別的國家幾萬人進來的時候,華人要求平權,但要如何入籍呢?一直到1942年,抗戰勝利以前美國組成聯盟對抗日本,取消了不平等條約,才把華人入籍的限制取消。這些都記憶猶新。
少數族群都特別注意爭取自己應有的權利,但就和白人裡邊的男人、老人、失業者起了直接的衝突。有利益上的衝突,也有看不見的衝突。如此種種現狀,如何做到平等?美國一直沒有處理妥當,才給川普這種煽動性的政治家,獲得了這群沒有太多判斷能力的人的支持。
什麼叫自由?自由是我自己做主。你做主可以,但你是社會成員,你不能說我享有我獨斷的權利,但我要享有社會給我種種的幫助和權利。我要得到好處,我不盡義務──或者我和別人一樣有好處,但是別人盡了義務而我不必盡,這就不對了。
比如說同性戀,我認為這是個人的事情,每個人都認為這是個人的事情。但《聖經》上認為這是不該做的事,十誡裡面雖然沒寫這一條,但是《聖經》裡面很多地方講同性戀是不被允許的。其實在天主教會裡面我們看得見,神父欺負男童的事情一直到今天沒有斷掉。但在社會上,大家對同性戀其實還是斜眼看之。如果同性戀在法律上要爭取同樣平權,政府認可同性婚姻,就造成另外一種分裂。這一類事情,就是自由,究竟是什麼樣的自由?例如他講我選擇我信仰的自由,可以。但為什麼不能說,別人可以選擇不信仰的自由呢?為什麼你進了教會、你受了教會約束,你可以跟別人家裡不一樣?
這些都使美國保持自由平等的主要柱石——國家建立的柱石,法律所在的柱石——都受到了搖晃。所以在去年6月發生大的衝突的時候,我看見警察跟暴動者在辯論。警察指天畫地說:你的意見我尊重你,但意見不能夠和法律衝突——法律是指“神的法律”,In god。他沒講法律是國家的法律,他沒講國家是人民共同決定的法律。你可以看得見,在這個情景上,是以這一個信仰來作為標準的。實際上從信仰自由來說,應當許多其他信仰共同存在。但基督教的信仰變成了立國的根,連總統宣誓就職也要手捧《聖經》——一下子把其他的信仰,像佛教、道教、伊斯蘭教等都排在外面。
圖| 視覺中國
所以,這些事情如何「自由」?包括宗教自由、信仰自由,在美國其實已經產生了偏差。實際上白人擁有的基督教信仰作為立國之本,許多自由主義者就不能接受,國家內部產生分裂。美國國家的財富的分裂,是最上層10%的人口,擁有全國財富的75%~80%。你看這種分配,下層要分配不到什麼,就要靠國家的施捨,要以法律的名義給他們糊口的救濟金、社會福利金。不夠的時候還要靠社會上捐贈的食物,以及每個菜場七八點以後,當天賣不完的、放在後門讓他們在黑暗朦朧之下拿去的罐頭、麵包、糖罐子。
05
我看見在美國的工業,正在一片一片垮掉。本來是非常有自尊心、很驕傲,憑雙手能力吃飯的工人,他們依然把帽子壓得低低,穿著黑衣服偷偷走到菜場的後面,拿上東西快速地逃著上車,擔心被熟人看見丟臉。
經濟上的差異,將國家切成一段段落的不同階層。社會理念上的差異,信仰、社會地位政治主張上的差異將人切成一塊塊的。城市對著農村,城區對著郊外,好的學校對著一般的學校,理工醫藐視文法商,大學藐視中學,社區學院藐視中學……美國本來是合眾國,居然出現種種如此的對立和撕裂。所以我很難過地說,在我寫的《許倬雲說美國》裡面,美國是離眾國──眾人分開了,這個叫人很難過的。
一塊很好的土地,幾乎處女地上面,有這麼一群具有理想的人想要實現自由平等的理想,過心情舒暢的生活,不受封建壓迫,不受權力壓迫,不受思想管制。結果淪落到今天,變成瀕臨滑入無理性、無理智的專制社會。一國總統以煽動的語言,以挑撥的語言,以誇張的語言,撕裂國家和人民。這種種作為,其實都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權力。
2016年11月4日,在赫爾希小鎮的集會上,川普的支持者
有一天如果川普再當政,或別人當政後也如川普這般,三次以後我就不會詬異出個軍事獨裁者或皇帝。希特勒就這麼上台的,他的口號本來是國家社會主義──國家掌握財富,國家的菁英掌握財富,國家的菁英掌握全國權力。排除我們不需要的人口──猶太人,建立一個純粹的日耳曼國家,純正血統的、值得民主、值得自由的國家。希特勒的責權就是控制這條路徑。但實際上,這個後果是德國淪入獨裁專制,無理性地把國家拉入毀滅性的戰爭。
這種前車之鑑,我們不能不要想。日本也是如此。明治維新的時候有兩種人,一種人是學習西方的自由主義者、理性主義者,以及科學主義者。他們希望將思想自由、理性自由帶到日本,建立現代國家。但日本本土的軍閥假借王權,用武力排除這些人,殺掉了日本的最優秀的一批知識分子,挑起了毀滅自己的戰爭。如果美國走這條路,也一樣可能發生德國和日本曾經發生的悲劇。
所以我是語重心長,希望全世界不再有像川普這樣的政治領袖,將一個重要的國家,偉大的國家,領到不該有的方向。也同樣提醒我們中國要警惕,我們有過很了不起的成就,也曾經吃了幾乎200年的虧。中國復興的願望很強烈,這種願望很好,但是不要放棄人的尊嚴,不要放棄人的權利,不要放棄人的理性。
(本文首刊於三聯生活週刊微信公眾號。文字音訊整理:實習記者李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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