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8/1
二〇一七年,邱立本在臺北,深夜電話去美吵醒我,說他在探訪老友,張俊宏剛出獄回家,看我什麽時候去臺北敘舊,喜迎俊宏重獲自由。俊宏老兄,第一次坐國民黨的牢,這一次,坐民進黨的牢出獄,可見故舊朋黨的人情冷暖,最早歡迎他重獲自由的竟是十萬八千哩外,毫無利益糾結的數十年前的僑生舊友!
我三十多年未曾回臺,也很期望回臺訪友。俊宏親密伴侶黃晴琦是一個能力超高的女強人,安排了一個「大學雜誌,重現狂飊」的活動,幾個最原始的成員得以重聚一堂。邱立本、甄燊港、許信良、張俊宏、何步正。陳少廷去得早,否則他也應該在這裡。鄧維楨是原創始人,可惜沒有出席。沒有以上創始成員,就沒有之後的〈大學雜誌〉(見照片)。
〈大學雜誌〉原始班底,甄燊港,張俊宏,許信良,何步正,邱立本
〈大學雜誌〉原創始班底,張俊宏,許信良,何步正,邱立本
鄧維楨是原創始人。因此,〈大學雜誌〉初期出版者是野人出版社,苖栗縣通霄鎮。第一期第一頁,讓我們做一個實驗,是老鄧的手筆。野人出版唯二能賺錢的兩本書,〈愛〉和〈杜鵑花城的故事〉,之後,就是每期大賠本。
〈大學雜誌〉二週年特刊,總編輯何步正 副總編輯鄭樹森
老鄧,不,現在是八十多歲的鄧老了。我們當時五十年前的朋友圈子中,王紘久(王拓)、王曉波在學校中都高我兩級,我是小老弟,鄧老要我去挑大旗,大概只有以下原因。〈自由中國〉、〈文星〉之後,出版,尤其是社會性、言論性的書或雜誌,在當時是有機會坐牢的高危行業。白色恐怖尚在,有常識的明白人,無不三思四思,期期不可,而且這是沒有薪金的工作,讀書、考試壓力不輕。我是僑生,初來甫到,不知道白色恐怖的厲害,無知則可以無懼。和殷海光老師接觸多了,挺起胸膛為自由民主抗爭,認為是讀書人的必然。在香港就經常看〈自由中國〉、〈文星〉,在香港的〈中國學生週報〉,我早就有如何辦雜誌的實務經驗。因此,鄧老説他出錢,我們一起辦。我聼了,答允即辦。
王曉波、王拓,一大幫鄧老的朋友共同推銷。我則密鑼緊鼓約稿、出書、跑印刷廠。
稿約第一項,歡迎有關社會問題及政治問題的評論,同時要求自我約束,不要讓旁人曲解或誤會了您寫作的動機。低調謹慎,但也説明了方向:主打社會問題政治問題的評論。
我們的發行能力十分有限,但卻能吸引海內外作者賜稿。
金耀基在臺北一家出版社任總編,寫中國新知識階層的建立與使命。顏元叔從亂世佳人談起,文學教育良心,文學批評生命。許倬雲講關於現代化的幾個觀念。作者,如杜維明、謝文孫、張系國、龔忠武,都還是未拿到博士學位的在校學生。〈大學雜誌〉開始,這些人就都慷慨上陣,稿源不絕。
〈大學雜誌〉的編輯部收稿地址:臺北景美中正路六二六巷一號,就是我和另二位香港僑生合租的住屋。編輯部就只是我的一張書枱。
〈大學雜誌〉第三期之後,鄧老一算,賠得兇猛,不幹了。你們僑生兄弟們,好自堅持下去吧。邱立本、甄燊港、馮耀明和我等僑生朋友,各自去募籌財源。窮學生能力有限,勉強支撐了再二期。山窮水盡,準備熄火,卻柳暗花明,蹦出一個張俊宏。俊宏家住和平東路,離師大十數分鐘的步行距離,在師大附近的書店就可以看到〈大學雜誌〉,他說他來接力出錢。於是,〈大學雜誌〉的編輯部通訊處,從第六期開始,移改去和平東路一段十一巷九號之一,張俊宏的住家。編輯、校對、跑印刷廠的幹員,依舊是台大、師大、政大的僑生們,男男女女,免費勞動,酬勞是免費的雜誌一本。之所以都是政大、台大、師大的僑生,是因為邱立本和鄭樹森是政大的;甄燊港、何步正是台大的;馮耀明是師大的,他們帶來的女朋友們也就都是政台師三大的僑生。俊宏的住家客廰可容納十多二十人,編和校都不成問題。有一女傭,招呼茶水。編校晚了,俊宏太座許榮淑做的菜雖然不怎麼様,但肉多,量大,比我們在學校飯堂吃的豐盛得多,賓主俱歡,傭人頭痛。
陳達宏的環宇出版社負責批發,他和員工各自騎了小摩托車,後座放〈大學雜誌〉,全台北跑。俊宏找來張紹文他們青商會的人,拉廣告、捐錢,雜誌仍然在賠,但明顯的在縮窄差額。編和校是免費之外,〈大學雜誌〉沒有稿費。顏元叔和佘光中負責文學漫談專欄,都是免費,還要自貼快件寄文稿的郵費。
俊宏在國民黨中央黨部上班,榮淑白天去學校當老師。我去和平東路,大白天很多時候就只有傭人和乃文(俊宏大女兒)在家。邀稿、審稿、排期、排版,工作依舊,但俊宏工作的關係(國民黨中央黨部),認識的人多,他主動約稿,或給我名單、給題目約稿。於其時,市面上比較規矩有份量,談社會政經的雜誌,就只有〈大學雜誌〉,自動來稿的稿源也就多了很多。海外邀稿有謝文孫、劉大任、張系國去主持。〈大學雜誌〉實際負責約稿、審稿的就只有兩個人,俊宏和我。樹森負責文學部份,是他獨立的王國,我和俊宏都不插手。
李登輝、孫震都是我經濟系的老師,邀稿、辦座談會都爽快應允。李登輝的「泛談臺灣農村經濟問題」、「如何推行現階段的農業改革」;孫震的「從經濟看臺灣的教育」、「經濟發展的社會文化背景」;許悼雲「關於現代化的幾個觀念」,都來自初期的〈大學雜誌〉。
稿源大部分來自各大學的教授,和海外正在讀博的未來博士們,再加上政台師三個大學的學生群。
李登輝、孫震、許悼雲、羅業宏、呂俊甫、張潤書、劉福增、何秀煌、余光中、顏元叔、汪榮祖、劉述先、劉紹銘、徐復觀、尉天聰、張曼濤、韋政通、陳鼓應等…,都是在校老師。
杜維明、謝文孫、傅考先、龔忠武、劉大任、張系國、李學叡等,都是海外在校讀博的準博士生。
陳適庸、王曉波、黃榮村、邱立本、甄燊港、馮耀明、林正弘、劉君燦、金恆傑、王杏慶、梁秉鈞、卓伯棠、胡卜凱、葉日崧,都是在校未畢業的大學生。
以上就是第一期到第四十八期的部份作者群,之後,我離台回港。
現在流行的名筆名嘴,在那時候尚未出現。
〈大學雜誌〉初期作者,黃榮村、胡卜凱、鄧維楨、孫隆基、何步正、黃樹民
初期,陳少廷每月一文,但因家住台南,從不參加編務,就只是一篇來稿。
陳鼓應、楊國樞尚未加入初期的〈大學雜誌〉。許信良和俊宏是國民黨同單位幹部,但許極少參加編務。實際編務就只有俊宏和我,榮淑總管所有雜務,樹森專責文學,僑生們校對。這就是〈大學雜誌〉的原始編制,且都是免費的義務勞動。
隨著發展,〈大學雜誌〉收支比較接近平衡。我給環宇出點子,出書翻印海外舊作出文集,我負責所有出書、選書、選稿,環宇出資,賺賠都是環宇自己的,雜誌和出書都居然有利可圖,環宇陳達弘同意全力負責盈虧。於是,第二十三期開始,〈大學雜誌〉總經理是陳達弘,總代理是環宇出版社,總編輯何步正,副總編輯鄭樹森,編輯部依然在和平東路俊宏的家。但其實,〈大學雜誌〉的編務,隨著認可〈大學雜誌〉風格的學者教授陸續加入,新的編輯成員擴大了很多。我的總編輯是名譽上的,實際的操作是編輯組共議重要的文稿,會審可能有爭議或比較敏感的字句,近似於自我審稿的格局。楊國樞和丘宏達尤其謹慎,陳鼓應最衝,俊宏折中。政治上不那麽敏感的來稿,我和樹森自由意志決定即可。
來稿和〈大學雜誌〉社務委員大擴充,應該是一次在國民黨中央黨部召開的各學者會議之後,俊宏、信良是主持這會議的幹部,我是學生,以雜誌總編的身份出席發言。俊宏和我連續兩天商量我講話內容文稿,不太衝又要有實質。輪到我發言,因編輯〈大學雜誌〉,身受自我審稿的壓抑,講到一半,脫稿而出,説我來自香港殖民地,熱愛國家,來這裡出版,居然有自我審稿的壓力,我香港殖民地反而更寬容自由,這情況應該修正,台灣適宜有更寬容的言論尺度。此言一出,全場靜默,沒有人鼓掌。但,休息去洗手間方便時,多個不認識的聲音在我背後説:你這位年輕人講得真好。俊宏用這機會介紹了〈大學雜誌〉,來稿、約稿都突然增加了很多,參加和出席的編委更多,審稿也就經常改去一家餐室二樓喝咖啡、茶水,共同看稿和文字敏感度的修正。餐室就在台大、師大之間,大家都方便。
前期審稿,俊宏和我,兩人拍版定稿。編委審稿,到輪編主審,就是衆人定案,不是俊宏和我兩人定稿即可。楊國樞為人和氣寛容,都推他是主委審稿的位子,而國樞也的確十分認真,他會和我約定一起到印刷廠,在上機之前,重要文稿,再一次審核文句,最後審定簽可,才上機印刷。其他稿件則譲我簽可,就可上機印刷。
楊的和氣寬容,從一些小節可作例。由於經常看稿,我和樹森月中排版之前,往往直衝台大心理系辦公室,和楊討論最後定稿。我和樹森是在學的學生,楊是系主任,但彼此太熟熱,廣東人不拘小節,故稱呼他老楊。初不以為意,次數多了,在他的學生面前,學生稱呼系主任老楊、老楊,總是有些「那個」。在他辦公室,楊跟我倆説:「你們總不能老是叫我老楊、老楊的,就好像是叫花王老楊的一様。」我倆也覺得有理,就稱他教授。及後,一次餐室會審文稿,我脫口稱他教授,在座各人都立即望向我,蓋在座多人都是教授,是叫誰啦。在這裡都習慣互叫名字,不稱教授。國樞當場頗不自在,及後見面,他說:「拜託你兩位,就叫我國樞好了。」黃榮村和我同輩,那時都還是學生,榮村見楊國樞,就還是規規矩矩,恭敬的説「教授」。
〈大學雜誌〉老友重聚,2018年。(後排,由左至右)甄燊港、陳太、劉容生、邱立本、陳復、吳昆財、白先慎、郭譽先;(前排,由左至右)孫隆基、陳達弘、黃榮村、何步正、黃光國、鄧維槙
編委擴大之後,就逐漸出現所謂的洋雞、土雞之別。那些拿了國外博士學位的洋雞,輕易位居高位。土雞如許信良、張俊宏,接觸民衆,了解民情,保黨革新,能力認知怕比你這些洋雞強,卻就乏缺一展抱負的機會。我估計,〈大學雜誌〉內部分道各走路向,從那個時候就開始發芽。及後,許信良桃源入獄,出國又潛回,張俊宏入獄,陳鼓應去美,都是後話。在此之前,我已離開〈大學雜誌〉回香港。
離開〈大學雜誌〉,有幾個原因。一是翻印〈古史辯〉一事,〈古史辯〉是台大和師大的教授聯合推薦,而且會是他們指定的參考課本,但沒有出版社敢印。我是天不怕,地不怕,認為這是純學術性的書,有何怕哉,卻就是撞上鐡版,非且沒收〈古史辯〉,還要抓人。王曉波通知張俊宏,俊宏硬是用黨中央幹部的身份,把我從警總揪出來。我才認真思量,進警總真的不好玩。二是一次審稿畢,楊國樞、丘宏達和我走在台大杜鵑花大道上,由於釣魚台學生大遊行的報導,警總查禁,要改稿重印。丘說:「小兄弟,你不要太沖衝,我保不了你。」國樞立即接口:「你不要唬他,我保你。」前後二事,我嗅到風險。我自己去讀博或就業,也應該有一個決定。於是,決定離台回港。
及後,從〈臺灣政論〉,到〈美麗島〉,都可以看到,深入民間,社會運動,到學者參政論政,可見到土雞和洋雞的是不一様的品種,不一様的前程方向。
另方面,本省外省之別,在那時候己開始萌芽,這是我很多時段的盲點。王杏慶有一次在台大課外和我下圍旗,打角。他輸了,不服氣,要再來。再來二次,依然是他輸。他可能覺得,怎能輸給你這個香港僑生。見狀,我說我昨天剛巧看了打角棋譜,你的幾步棋都要輸,不是因為我棋兿比你高,只是因為我剛好看了棋書定手。數十年後,許信良在酒店開會,主打大膽西進,飯桌剛巧王杏慶和我同桌,王開口就問:「你回來幹嘛?」這意外一問,讓我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蓋,你我同屬中華民國的國民,我是僑生,沒錯,不是臺灣省藉人。在我心目中,台灣、廣東、湖南都是大中國的一部份,我關心臺灣、廣東和香港,都一樣呀!又怎會問,我回來幹嘛呢?他這一問,我才開始認真體會,在臺灣,台灣本省人、外省人、僑生真的有些不應存在的,很可惜的隔距。我在臺灣成長的歲月中,鄧維楨、王拓、許信良、張俊宏、黃榮村、陳達弘、陳少廷、蘇慶黎是本省人,王曉波、陳鼓應、韋政通、白先敬是外省人,我從來感覺不出本省、外省的區別,這可能因為我是僑生,缺乏了這個認知的敏感度,但也可能在那個時段,政治人物還未到積極故意煽動省籍對立的時候。
「重現狂飊」會議之後,大家聚會閒談,共議不妨成立「新大學網站」,這比出書出雜誌還要簡單,只要有人收稿上網即可。於是乎,各人就各自方便,自由出資。我集其大成,統整負責。「新大學網站」靜悄悄,開張上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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