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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9/11
文 | 龍城飛,原名楊雨亭,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博士
1990年中我從美國回臺灣長住,得空去探望我幼年就讀的雨聲小學校長姜毅英。雨聲小學在臺北芝山岩,座落於陽明山腳下,距離蔣介石和蔣宋美齡夫人的官邸三公里,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來臺灣後轉為國防部軍事情報局的子弟小學。姜校長在大陸時期赫赫有名,破獲過日本密電,揭露有關日軍向太平洋調動跡象,這就是後來長年爭議不休的軍統局是否破解日軍攻擊夏威夷密碼的來源。姜校長是浙江江山人,戴笠同鄉,獲戴笠重用,任密碼譯電組代理組長,少將編制,是為中國第一位女將軍的由來。來臺後,1950年初她曾負責著名的中國共產黨叛徒臺灣省工作委員會書記蔡孝乾與其部屬的反正,後來蔡孝乾等人長時間在姜校長擔任情報局匪情研究室主任的部門工作。
有一天,我去看姜校長,她的家是一套老式公寓,很普通,也很老舊,沒有電梯,白天馬路外邊偶爾傳來汽車的喇叭聲音,牆上掛了一張她大陸時期的照片,穿軍服,充滿信心,風華正貌。唉!那樣地年輕,那樣的時代,全國地不分大江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共同抗日,每一個參加抗戰的中國人,不論身在哪裡,莫不情感澎湃,熱血沸騰。他們雖然歷經危難,千辛萬苦,在大時代的驚濤駭浪中起伏顛簸,日後回顧,如身處傳奇幻境,一生充滿珍貴回憶。我的母親是四川成都人,父親是江蘇六合人,都近長江,我常想,這麼遙遠的一條江水,從長江頭流到長江尾,綿延數千里,他們也能碰到一起,再經過國共內戰,逃到臺灣,生下我們家四個孩子。在咱們中國人過去的日子裡,每一個家庭、每一個人的故事,真是淚流不盡,怎麼說也說不完。我去看姜校長的時候,說起來是距離抗戰中期半個世紀以後的事了。我們這一代人和校長以及我父母親的一代人比起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們心中沒有理想,人生沒有目標,口裡說不出熱情,凡事畏首畏尾,連腰都挺不直,一生乏善可陳。孟子說:「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聖經》說:「沒有異象,民就放肆。」誠哉斯言,沒事的時代,就產生了平庸的人們。
在姜校長的客廳坐下來,校長告訴我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她說:「雨亭啊!校長這輩子做錯了一件事。」我嚇一跳,以為是黨國機密:「校長,什麼事?」校長說:「好多年來,孩子們要陪我去美國走走,我一直不願意去。想想,臺灣很好嘛!幹什麼要去美國?到底是外國,再好也不是我的國家。」1979年,我到美國讀研究所及做事,前後十二年,對美國有一定的瞭解,臺灣去美國很方便,對於校長去不去美國的猶豫,感到不解。校長說:「以前在大陸上,後來到臺灣來,我們的一生就是奉獻給國家、給黨,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享受、自己的前途。但是退休以後,我反省許多事情,我們中國國民黨這麼優秀,這麼多人才為黨效命、為國犧牲,但是我們在大陸失敗了……。」校長沉默下來,喝一口茶,說:「前一陣子,校長終於在孩子們的陪伴下,去了美國一趟。結果呀!校長才知道什麼是美國!」我聽起來,似乎在說一個天方夜譚,美國對許多人來說,已經是一個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以校長的身分,應該是很平常的事呀!原來校長長期以來,在內心深處,一直有著中國人民族自尊心的情緒。
當年在大陸上,抗戰中期,軍統局和美國海軍部情報署合作,成立中美特種技術合作所,姜校長見過美國軍人,那是幾乎是在任何場合都無拘無束、開朗樂觀的樣子,更重要的美國物質上的富有,一個美國大兵一天的伙食費,抵得上十個中國軍人一天的開銷,一個美國大兵吃的一片牛排,是我們中國部隊一百個人份的肉量,事實上,我們中國軍人在抗日戰爭期間根本是沒有吃過什麼肉的。貧窮瘦弱穿草鞋的中國軍人和英挺強壯穿靴子的美國軍人怎麼組建成一個隊伍?所以戴笠要求中國和美國軍人分開住、分開吃,因為彼此的差異實在太大。這對我們中國人,不能說不是一種深刻的恥辱感。但是國家的現實就是如此。而美國人有一個好處,就是平易近人,富有愛心,對待中國軍人非常友善,也體諒中國人當時的處境,給予很多的幫助,雖然他們說話的習慣是直來直往,但是少有驕縱傲慢的態度。」
我的父親非常崇拜美國,認為美國一切都好,是中國和中國人的榜樣。我成年後對於父親的崇美很反感,父子兩個人在美國北加利福尼亞州住的老舊房子裡常常辯論,甚至於吵架,其實這是我這一代做為中國人內心的自尊心和自卑感一種混雜的痛苦情結。這樣子中國父子之間的爭執,可能已經反覆地發生了一個多世紀以上了!辛亥以後,梁漱溟和父親梁濟為了中國政治應該改良還是革命,爭執吵鬧,沒完沒了,後來父親梁濟認為中國是完了,投河自盡。以後來的發展,直到無產階級中國文化大革命結束,梁濟沒有看錯,許多中國人的一生流離失所,貧寒、飢餓、無知、內鬥、死亡如影隨形從。
我的父親在1970年代中期認為經過文革的中國是完了,臺灣最終守不住共產黨文的武的攻擊,只有去美國,把咱楊家的後裔留在國外吧!我是激烈反對的,我愛中華民國,我們要有氣節,必須死守臺灣,在臺灣這個孤島上守護中國。可是我從美國回臺灣27年後,我開始認為父親是有他的看法的,他那個時代的中國老早是完了。現在2017年的中國是一個馬克思主義化以後重新開始的中國,也不是我們能夠迅速融入的中國。我們這一代的中國,是在國民黨戰敗南遷臺灣後,40年的兩蔣時期中,存在過一個局限於海島一隅誓言復國的意識中的中國。之後臺灣出現了臺灣獨立主張,要取代中華民國的中國。於是我們前有共產黨,後有臺獨,前夾後擊,步履維艱,乃天亡我乎?
姜校長繼續說:「校長到了美國一看,不但是山明水秀,物質富饒,而且人民開朗有禮,開車守秩序,許多社區裡草木整齊,街道清潔。校長看了好些地方,都是這樣,簡直是太驚訝了,美國原來是這個樣子!」我1978年底到美國留學的時候,是去南卡羅來納州,看到不同的情形。姜校長所看到的多數是白人和華人的社區,美國黑人和墨西哥人的社區普遍還是相當貧苦混亂的。不過,校長講的沒有錯,正常的美國人民生活的品質是非常好的,而且是中產階級一般的狀況。高級一些的中產階級是指有海港裡有遊艇的富人生活,這還只是美國富豪裡的小資產階級。美國人的觀念,凡事要求第一名,運動、娛樂、科技、商業、教育、學術、藝術、醫學、軍事、政治、外交等等,都要求不斷地進步,世界上其他的民族很少有這種現象。第二名在美國,是競爭失敗的表示,從來不是驕傲,我沒聽過美國人說他是第二名或第三名。美國有贏者全拿的概念,對於弱者有鼓勵,沒有同情。這和我們中國人的觀念很不一樣,我們要求平等,不要太表現自己,凡事多忍耐,吃點虧沒關係,壞人自有惡報,其實好人在中國社會裡受氣抬不起頭是常態,魯迅所描繪的阿Q,直到今天還是普遍中國人型態的一面。
校長說:「雨亭,校長說這輩子做錯了一件事,就是這件事。到了校長年老了,八十歲了,才出國看外面世界。這是很嚴重的事情,我們都搞錯了。中國人確實是埋頭苦幹,以為靠自己的努力,一定會成功,結果都失敗了。為什麼呢?因為我們完全不瞭解西方人的成就是什麼?老是說他們這不好,那不好,其實是我們各方面都差的太遠,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建設一個現代化的國家,什麼是現代化?我們根本沒見過,結果你們下一代只有往美國跑。」校長的反省完全出乎我的意外,那個早上,校長說的話,經過了二十多年,還常常在我的心裡浮現出來。然而,校長以下說出她對我這一代的人們的看法,才是整個談話的關鍵,校長是看著我長大的,我們學生就是她的孩子們。我是出生在芝山岩眷村雨後新村的12號裡的,我們醫院的護士林霞阿姨幫我媽接生剪臍帶,然後把放聲大哭的我這個小嬰兒放進一個大澡盆的熱水裡,屋頂上吊著一個小燈泡,其他都是黑烏烏的。咱們局裡這個生活機能,就像解放以後大陸上的許多軍事大院,一個人在裡面可以活上幾十年。大陸上軍事大院的總院長是毛澤東,咱們這兒軍事大院的總院長是蔣介石。
校長說:「雨亭,你們不瞭解校長和你父親的時代,我們是有機會的,在那樣的時代裡,我們錯過了最好的時候。校長說這些話,你可能聽不懂,因為你們在臺灣這樣的環境裡,沒有像校長那個時代所擁有的機會。」校長這個結語,指出了一個謎底,我們上一代的失敗,很大的部分來自於封閉,閉門造車。固然,抗日戰爭期間,整個中國是被封鎖的,國民黨當時能有效統治的省份侷限西南,日本人和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在不同的方面上打擊與圍困著國民黨和國民政府。可是,我們當時不是沒有機會的。校長說完了話,看著窗外,在她的眼神中,似乎抗日戰爭的炮火還在響著,美麗的姜毅英出生入死,34歲就掛著一顆星星,步伐堅定,勇往直前,戴先生要我們去哪裡,我們就立即動身,我們一定會勝利……。但是,隨著內戰剛起,戴笠撞山而死,天亡我乎?
1948年底,胡適在離開大陸前,在南京和學生傅斯年悽然面對長江,徐蚌會戰(淮海大戰)國軍幾乎全盤皆墨,中國人民解放軍過江只是時間問題。今後,何去何從?胡適引用陶淵明的詩,「種桑長江邊,三年望當采。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國民政府八年艱苦抗日,勝利了,大家還鄉,準備重新建設國家,怎麼山河忽然變色?陶淵明的詩的下半部是「柯葉自摧折,根株浮滄海。春蠶既無食,寒衣欲誰待?」中共勝利後,逃出中國大陸的人們豈不是「根株浮滄海,春蠶既無食」?是誰還在等待蠶絲做成的衣服禦寒呢?胡適從五四以來所有的熱情、努力,寄望於中國政治的改良,中國文化的再建,全部付諸流水。而那,豈僅是胡適的一生心血付諸流水?
姜校長於2006年過世,我的父親於2012年過世。我近年來,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校長和父親一代人的奮鬥努力,是不是都付諸流水了呢?在目前這樣複雜多變的臺灣、中國與世界局勢,我該如何前進呢?面對臺灣海峽,看著臺灣東部海域,我想著當年父親的心境、姜校長的心境、蔣介石的心境,我們是不是真的都失敗了?根株浮海,春蠶無食,真是天命乎?雖然如此,在絕境中,我仍然告訴自己:根株浮海,一定要找到土地重新發芽;春蠶無食,必須要吐絲化蛹,產出新生命。漫漫歷史長河,我要把眼光放的更高更遠,為我自己、為下一代,堅持跨越困難,走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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