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章海陵
本文轉載自亞洲週刊 的 ⌈俄羅斯烏克蘭如何泯恩仇⌋。若有侵害著作權,請速告知,我們將儘速移除。
烏克蘭國會宣布東部為「特區」、容忍叛軍的三年「有效期」屆滿,但戰亂持續,已導致上萬人死亡,二萬四千人受傷,二百萬居民逃離家園。烏東「回歸」俄羅斯問題牽涉歷史糾結,和平仍遙遙無期。
近年來,世界各國媒體與電視觀眾看慣敘利亞戰場的砲火與瓦礫,對烏克蘭東部的苦難卻視而不見:那兒也在打仗,有上萬人死於非命,有二萬四千人受傷,更有二百萬居民逃離家園。每年的聯合國大會上,俄羅斯與烏克蘭領袖或外長劍拔弩張地對峙,通常是俄方代表發言時,烏方及一些西方代表立即離場以示抗議,俄方則當場嘲諷「同事們」連起碼禮貌都不懂。其實,何為俄烏糾紛的來龍去脈,世人大多也不了解及不太關心,而這種「漠然」態度本身就在折射烏克蘭事件一言難盡的複雜性。
關注天下大事的人們不會忘記,俄烏反目的標誌性事件莫過於二零一四年克里米亞半島公投「回歸」,及俄羅斯隨後的「接納」,曾引發世界輿論一片嘩然。不過,在各國看來,其間的是非曲折也見仁見智,莫衷一是。以歷史與人文證據看,克半島屬於俄國在時間上遠多過烏克蘭,島上人口更以俄族為主,而僅在地理上與烏克蘭有地峽相連。一九五四年,蘇聯總理赫魯曉夫為紀念「俄烏合併三百週年」,大筆一揮將本屬俄羅斯的克里米亞劃出,贈送給「一家親」的兄弟國烏克蘭。所以,當二零一四年克半島與烏國分離時,基輔當局及時命令島上及艦上的烏克蘭軍人全部撤退,而俄方也主動將「人去船空」的軍艦交還給烏克蘭。如今,基輔政府與西方國家對克里米亞半島的歸屬已不再煩言。相反,是俄羅斯在不斷抗議克半島上發生的恐怖襲擊,稱是由烏方主導,基輔當局再三表示對恐襲不知情,希望國際社會出面調查,以證己方清白與無辜。
跟克半島相較,烏克蘭東部的動亂是另一回事,不存在相似的歷史淵源。不過,在蘇聯時期,烏克蘭東部由中央投入大量人力與財力資源,強大的工業中心——頓巴斯由此形成,其後創造的國民產值之多、之大,也令其榮獲贍養全烏克蘭的「長子」稱號。從地理上看,東部地區屬於烏克蘭無可懷疑,但該地區居民也是俄族人佔大多數。二零一四年烏克蘭爆發廣場革命,克里米亞半島隨即「回歸」俄羅斯,烏東地區受其影響也發動公投,向俄羅斯「認祖歸宗」,並成立跟烏克蘭中央脫離關係的自治政體及武裝組織——民兵,即基輔當局眼中的叛軍。問題是,倘若真是無後援、無糧草、無軍餉的叛軍,早就被烏克蘭政府軍平定了,莫斯科基於「血濃於水」的理念,切切實實地向烏東民兵投入不少軍力與財力。分析家認為,在烏東地區有效對抗政府軍強力掃蕩的,決不可能是只會打打冷槍的散兵游勇,根本就是號稱「自願軍」、兇悍善戰、且數量相當的俄羅斯精兵。
莫斯科方面或具體說總統普京的靜冷與精明,基輔與西方各國也始料未及。俄方充分意識到,烏東地區不是克里米亞半島,不存在回歸的合法性與合理性。所以,莫斯科在大力支持烏東民兵的同時,口頭上從無「敢作敢當」的承認。至於西方各國,雖然堅持抨擊及制裁俄國,但對烏克蘭的實質性支持也十分有限。坊間已看出,當地「討伐軍」與「反抗軍」之戰陷入膠著時間已久,苦不堪言的是基輔政府一方。據說,烏國總統波羅申科曾當面對普京說:想要烏東,就拿去吧!而旋即的相反報道稱,波羅申科警告普京:想要烏東,把手拿開!反倒是普京一再表態,烏東屬於烏克蘭,俄國從無非份之想,莫斯科至今不接受烏東「回歸」就是明證,如今該是基輔停止鎮壓「反抗軍」的時候了。但不管波羅申科作何種表態,民眾不得不承認,極右派發動的違憲政變發展到今天,給烏克蘭帶來極其慘痛的後果,是不爭事實。要說當初千萬不該,全國真有痛徹心脾的悔意。
俄烏出現對抗局面,也非俄羅斯的「不幸言中」,而是早有心理準備。比如,普京於二零零八年就對美國前總統小布殊說,烏克蘭「早前甚至不是一個國家,其部分領土在東歐,而更大部分是我們俄羅斯的饋贈」。最「出格」的言說者是文豪索爾仁尼琴,他早在前蘇聯尚未解體的一九九零年就表示,「將烏克蘭視為一個從大約九世紀起就存在、且擁有其自身非俄羅斯語言的民族,所有這樣的說辭都是近來發明的謊言」。索氏當時還批評烏克蘭當局利用權力來騷擾俄語,剔除俄羅斯歷史及文學節目,排擠東正教會,「哪怕在東正教徒佔大多數的地區」。索氏更預言,俄國將會追回克里米亞半島,「將以任何形式來奪取,哪怕可能會冷酷背叛數百萬在烏克蘭的俄族人,並放棄與他們的團結」。以今天眼光看,俄國果真討回了克半島,索氏的「前半句」說對了;而「後半句」中的「背叛」與「放棄」沒有發生,俄族人並不效忠烏克蘭。
選擇回歸俄國追求幸福
前蘇聯的解體時刻距今並不遙遠。回看當年事實,無論在克里米亞半島或是在烏東,佔當地大多數的俄族人都可選擇「要烏克蘭」或是「歸俄羅斯」,但他們都決定留下,認烏克蘭為祖國。唯一的原因是,坦白說,就是前蘇聯俄羅斯的日子過得不如烏克蘭富足。沒想到的是,前蘇聯解體後,兩國儘管都曾陷入困頓與蕭條,但俄羅斯恢復得快、發展得好,跟烏國大大拉開距離。相形之下,烏克蘭的經濟復甦卻遜色得多。二零一四年,當「選擇」機會再次出現時,烏國俄族人出於追求幸福的本能,決定回歸俄國也理所當然。可以說,是極右派推動的違憲政變,是基輔當局早前推行的「非俄化」歧視政策,給烏國俄族人提供了回歸俄國的理由。說來傷心,基輔方面何嘗不知道俄族同胞原本既無反叛家國之意,也無嫌貧愛富之心?但追求幸福與厭惡歧視也是人之常情,人皆有之的自由選擇的力量更強大。
三年多了,基輔政府軍早已受不了表面與叛軍、其實跟強大俄軍的對峙。烏國「拉達」(即國會)於二零一四年下半年宣布烏東為「特區」,等於宣示可以容忍叛軍,但以三年為限。如今「有效期」屆滿,聯合國也於二零一五年大比數通過「烏克蘭領土不受侵犯」的決議,另有兩個旨在阻止俄烏局勢惡化的國際機構在運行,但所有這一切又有何用?莫斯科與烏東民兵置若罔聞,仍折騰不已。世上彷彿存在這樣的「規則」:不是反目和破局的始作俑者,就有權盡情報復。疲憊不堪的基輔當局不知如何是好。怎樣收拾烏東難局?精通俄語的美國前國務卿賴斯說,基輔不妨索性放手烏東,好好建設自己國家,尤其大力整治貪腐,等到烏克蘭富足而強大時,俄族同胞自會有歸屬之意。賴斯此議既是願景,又具可行性,基輔當局只須付出努力即可,何樂不為?
俄國文豪期待民族和解
但認真說來,俄、烏和好如初,不是不可能,但非常遙遠。恰恰也是索爾仁尼琴這位文豪,在《古拉格群島》一書中,滿懷深情地預言兩大民族「和解」時稱,在基輔羅斯時代,俄、烏本是一家,但後來分裂了,多少世紀以來俄、烏的生活、習慣及語言朝著不同方向發展。儘管有人懷抱「重回大家庭」的真誠願望,但大家都沒有很好利用過去三個世紀的時間。「俄國還從來沒有過這樣一位政治家,能認真想一想:怎樣才可以使烏克蘭人與俄羅斯人再次親如一家,怎樣才能消除雙方的隔閡與創傷?」
赫爾岑可以稱上是這類思想家。當年沙皇俄國欺凌波蘭時,許多人視若無睹,赫氏卻為祖國臉紅,自稱「作為一個俄國人真可恥」!索爾仁尼琴步赫氏後塵,在紅色蘇聯虐待弱小鄰國時,置身勞改營的他卻說「作為一個蘇聯人倍感恥辱」。可見,與其等待俄羅斯與烏克蘭認真而清醒的政治家登場,不如期待有良知、有恥感的思想家問世。改變動亂的世界,須從感覺羞恥開始。
向加泰隆尼亞致敬
作者:張系國
最近西班牙的加泰隆尼亞地區鬧獨立,已經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但是這篇文章的題目並非我為了時事杜撰,而是將近八十年前一位年輕英國作家的一本小書的書名。這位作家那時還沒有什麼名氣,好幾家出版社都不願出版他的書,最後雖然終於出版,卻不巧歐陸二戰爆發,一共只賣了數百本,沒有引起廣泛注意。
一直到二次大戰後,這位作家因為另外一本童話書《動物農場》和一部科幻小說《一九八四年》才聲譽鵲起。《動物農場》是童話也不是童話,《一九八四年》是科幻小說也不是科幻小說,這位不容易分類的英國作家就是現在大名鼎鼎的喬治歐威爾。
雖然《向加泰隆尼亞致敬》不是喬治歐威爾最著名的作品,卻是我的政治啟蒙書之一,說來都是意外的緣份,就如喬治歐威爾寫《向加泰隆尼亞致敬》也是意外的緣份一樣。
一九三七年,正是西班牙內戰方酣的歲月。對於那個時代的西方知識分子而言,左翼共和政府對右翼法西斯政府的西班牙內戰是善惡的大決戰。不少有理想而充滿浪漫熱情的西方知識分子都千方百計往西班牙跑,參加共和政府的國際旅,為保衛社會主義而獻身。許多有名的詩人和小說家都戰死在那裡。
喬治歐威爾也應該是其中的一員。但是他其實並不懂現實政治,只知道要去保衛西班牙共和政府,到了西班牙就立刻加入民兵隊伍,卻沒有想到這支隊伍是加泰隆尼亞地區的民兵組織,政治傾向是托派的社會主義。而加泰隆尼亞地區的首府巴賽隆那正是安那其主義(也就是無政府主義)者的大本營﹗
對喬治歐威爾而言,這是意外的緣份。因為共和政府的國際旅被蘇聯操縱的共產黨在幕後控制,喬治歐威爾卻無意間加入了不受蘇聯控制的加泰隆尼亞地區的民兵。他寫的《向加泰隆尼亞致敬》就是他的從軍日記,詳細敘述他在加泰隆尼亞民兵將近一年的經歷。一直到他喉部中彈受重傷,喬治歐威爾才離開民兵組織。
可以說喬治歐威爾受傷離開的正是時候,因為被蘇聯操縱的西班牙共產黨正展開對托派的社會主義者的瘋狂整肅,加泰隆尼亞民兵組織被視為非法組織遭到解散,不但民兵被繳械,不少幹部甚至被虐殺秘密處死。也就因為這慘痛經驗,使喬治歐威爾認清並痛恨蘇聯操縱的共產黨,日後才會寫出不是童話的童話書《動物農場》和不是科幻的科幻小說《一九八四年》。
《向加泰隆尼亞致敬》被埋沒了多少年,一直到六零年代才被反戰的新左派發掘出來,成為新左派的必讀物之一。我也就是在那時候,無意在舊書攤買到這本書。我買的小書還是英國的企鵝出版社的版本,後來就絕版了。當時如獲至寶,每天晚上抱著讀。也因為喬治歐威爾文筆實在動人,使我對那些素朴的加泰隆尼亞男女民兵產生無限好感,常做夢自己也是民兵的一員。一直到現在,只要提起加泰隆尼亞,安那其主義和安那其黨人的黑旗,仍不免熱血沸騰。
回想起來,我讀過的戰地隨軍記者(喬治歐威爾也算得上隨軍記者)的隨筆,只有兩名作家寫得最為真實感人,一位就是喬治歐威爾,另一位是美國的歐尼派爾。歐尼派爾寫的《勇士們》(原書名是G I Joe)是記載美軍和日軍的太平洋戰役最好的隨筆,他最後也死在賽班島。每次我開車經過俄亥俄州的九十號高速公路,都會經過一個名叫歐尼派爾的休息站。我不知道多少美國人還會知道歐尼派爾是誰﹖難道美國人紀念歐尼派爾的方法就只剩下這公路休息站﹖或許這已經算是一個資本主義社會對作家很仁慈的待遇了﹗
喬治歐威爾的《向加泰隆尼亞致敬》現在也很少人提了。很少人知道現在鬧獨立的巴賽隆那,當年曾經是無政府主義者的根據地。如果喬治歐威爾地下有知,也只能嘆息歷史的反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