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4/1
開始致力於譔寫“空話連篇”之前，首先要分清兩大類別的空話：無用有毒的假空話，有用無毒的老實話。區區僅致力於後者，筆下略去幾乎一切真名實姓，避免針對個別人物，著重於鍼砭時弊，討論一般常見現象中的隱害隱患或者被忽略遺漏之隱善。淩虛跑馬，自慎自戒切莫言之無物，所以雖是空話而不是虛發。
為欲說明上述主題，不如借一具體事例。區區自幼十分缺乏文采文思，攤開作文薄，不管題目是什麽，起句寫出的總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八個字，此是任何文題皆適用的長期流行的套語。悶頭閉着眼睛，用顛撲不破的語言，描寫顛撲不破的現實，卻刻畫不出顛撲不破的真理，徒然自顯出頑人偷懶的庸愚面目。由此可見，即使完美無缺的好話，無限制的套用也會成為陳詞濫調。
循此邏輯來觀察現狀。“來之不易”本是一句傳統的好話，家訓有云：“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一絲一縷恒念物力維艱。”多好多美的字句啊，概念完整，意象明確，不僅千百年可以引述，身處東西洋也無礙參照。但若天天炒此冷飯，事事物物都是“來之不易”，那就黃金也與爛泥等價。體弱多病的小娃娃成為皤然老者，或許可説“來之不易”；多年婚姻終於白頭偕老，稱之“來之不易”，或能說明曾經離亂克服了艱難困苦；小學老同學們在同學會上慨歎“來之不易”，那就等於一句“歲月不饒人”，嘆惜光陰流逝之速。此嘆此惜，已歷千萬年，千萬年後亦可以有此嘆惜，毫無意義。而且這四個字可用於任何情況，大病幾經折騰之後無論死活都可説是獲得了“來之不易”的結果，看你從什麽角度講和對什麼人説。
然而，也不能説所有的“來之不易”一概毫無意義，有許多屬於欺世盜名的假大空，確實為害匪淺，與老老實實的樸素空話不可同日而語，必須隨時揭露，劃清界限。最典型的假大空：利用人們深印於心的巨大事件，譬如發生某項大災大難啦、爆發戰爭啦、簽訂條約啦等等的週年紀念，“來之不易”就不僅刺耳而已，而且稍作推敲，便覺其荒唐誖理。自然發生或逐漸發展而成的事，非人力故意使然，何謂“來之不易”？
“來之不易”這句話，幾乎像薬裏的甘草以及汽車上“謹慎駕駛”的招貼，對人人時時都適用，因其言之有理，但是本來如此，不說也罷，説也白說。真屬突發的巨大事件，後人若紀念它，不應僅是“來之不易”的感喟，而應多方面理性地探索其發生之前因後果，庶幾“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壞事警戒其再犯或再來，好事則增益其佳良之效果，庶幾不是白白地廢話一大通，輕鬆浪費了這個“不易之來”。又或許，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間也，紀念云云本就不在意它的來或不來、易或不易，而在於別様襟懷，那就另當研究其別樣襟懷，不該移師別指其來之難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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