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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23
1926年的越南西寧省，出現了一個新興的「高臺教」（CaoDai）。短短十年內快速傳播，到了千禧年時，已然躍升越南第三大宗教，僅次於佛教和天主教。
西寧省在哪裡？這個宗教有什麼特別？
讀者是否看過一張小女孩裸身在路上哭著奔跑的照片？那是1972年越戰期間，美聯社記者拍下小女孩遭到空投燒夷彈轟炸波及，在一片混亂中脫去著火衣物，與其他民眾驚恐逃命的景象。
那張得到普立茲獎的照片，就是在西寧省拍的。當時大喊著「好燙、好燙」的九歲小女孩名叫潘金福，她和家人都是高臺教教徒。
位於越南南部的西寧省，緊鄰柬埔寨，距離胡志明市西北方兩小時車程。
▼請你記得下圖在胡志明市旁邊，畫紅圈的邊和、美萩，後面會提到
整個越南南部，越南人稱為「南圻」，意指南方的土地。
這片土地的居民除了有越南人，最早有信奉上座部佛教的高棉人，接著有信奉印度教、伊斯蘭教的占人，然後有信奉三教（佛儒道）的華人，近代有信奉基督教天主教的洋人，可以說是文化多樣、信仰多元。
十九世紀末期，法國佔領南圻，建立法屬交趾支那殖民地，展開嚴厲手段鎮壓武裝反抗。在那樣一個戰亂貧困壓迫的時代環境裡，人心惶惶的民眾時常會祈求上帝、神明、祖先等種種“隱形力量”的保護庇佑。
「高臺教」因此產生了。但有什麼好介紹的呢？
我們不妨先去看看高臺教總壇—「西寧聖座」，從中逐步認識這個相當特別的越南本土信仰。
▲高臺教總部遍植花木，據說從前是森林，如今院區仍有許多綠意▼
▼高臺教總部有自己的戶外活動場地、觀禮台、升旗台等等設備
▲高臺教總部的院區內有百來座大小不一、用途不同的建築▼
高臺教的西寧總部占地面積120,000公畝，裡面有近百座大小不一的建築，還有類似體育場、觀禮台的地方，面積之大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大的宗教聖地之一。
整個院區以圍牆圍成一圈，宛如一座小城，來往之間是寬闊的大路。
圍牆之間共有12座門，形式略有不同。正門是十二門中最大的門，只有在歡迎國家元首、宗教領袖的時候才會打開。
正門的雕飾也與眾不同。上有兩條龍在左右，中有蓮花座，座上有寶瓶、春秋經、拂塵，分別代表了佛教、儒教、道教。大門兩側的楹聯是中文：「高上至尊大道和平民主目，臺前崇拜三期共享自由權」。
這些是高臺教的象徵符號，每座門上都有，呈現得或簡單或繁複。
拜託你注意哦，高臺教的裡裡外外，所有中文都是正體漢字（繁體字）！不信的話，每張照片有中文的地方你就仔細看，騙你我是小貓。
▲高臺教總部的圍牆有12座門，以正門最大，這就是正門
▲高臺教總部的12座大門都不太一樣，這是三通們的正面與背面▼
▼這座三通門上有三環（代表佛儒道），差兩環就成奧林匹克標誌了
▼這是小型的大門，仍有蓮花、寶瓶、道德經、拂塵的符號
打從看到這些門，我就開始有一種懵了的感覺。
沒想到，更懵的在後面.....
高臺聖殿建築只佔了21.5公畝，外觀卻強烈顯現了這個宗教融合東西方的特點，有希臘神廟的大柱長廳、有哥德式教堂的尖塔、有中國佛教的山門樓閣、有伊斯蘭教的圓頂拱廊，讓人看了驚異。
據說建造這座規模宏大、氣勢磅礴的殿堂，沒有請建築師、沒有畫建築圖、沒有向政府申請、沒有使用機器，全憑教廷護法指揮施工，由男女工人無薪工作。難怪從1931年開工，到1955年才正式啟用。
可是，究竟是依據什麼建造出這樣一座大廟呢？
根據高臺教的文件紀錄，是某位法王降靈指導建造地點、樣式和尺寸（長寬高）。所以說，是邊建造邊通靈、邊通靈邊建造的奇蹟？
你別問我是不是真的？去問媽祖啦。
▲你如果懂得符號學，這座大廟裡裡外外有得你瞧▼
▲就跟你說聖殿的中文都是正體漢字，被視為知識菁英尊重的文字▼
高臺教聖殿內部更是繽紛奇麗，有雕龍盤柱、有雲朵天空、有雕花玻璃、有精美地磚之外，充斥著各種象徵符號和擺設。粉絲團讚387登入加入網路城邦外充斥著各種象徵符號和擺設。
走進這個空間裡，我有一種不知身置何處的錯覺。寫《達文西密碼》的作者，應該來這裡參觀一趟，或許能給他寫下一本小說的靈感。
首先我看見拿著毛筆的財神老公公、拿著羽毛筆的拿破崙老頭、拿著硯台的瓜皮帽員外，三人一起寫下中文的「天上天下」「博愛公平」和法文的「DieuetHumanité」「AmouretJustice」。
但是旁邊的說明是，那三人是孫中山、維克多‧雨果，以及越南詩人阮秉謙。他們是人家高臺教的三聖啦！
你沒看錯，孫中山！台灣有人不稀罕孫中山，可孫中山的博愛觀發揚到越南，被視為聖賢級別的先知。看今日滿朝蔥蒜，百年後會被外國如此尊崇的有誰？
雨果是法國浪漫主義的文學家，但他也是共和主義的積極推動者。他寫過一部長篇宗教史詩《上帝》（Dieu），將各種宗教和反宗教的觀點描繪成野獸和動物，比如無神論是蝙蝠、懷疑論是貓頭鷹、基督教是獅鷲。
阮秉謙是越南南北朝的大儒，受到各路勢力拉攏，他寫了一本《程狀讖》，類似劉伯溫的《燒餅歌》，預言了胡志明的出生。理所當然被視為先知囉。
為什麼他們會成為「高臺教」的三聖呢？
據說在扶乩活動中，「中山真人」、「月心真人」（雨果）、「青山道士」（阮秉謙）降乩，透過通靈告知12位信眾有天命，要合世上宗教為一實現大道三期普渡。
所以，高臺教的原名是「大道三期普渡高臺教」。
該教認為人類的歷史分為三個天啟階段：大地混沌之初，造物者透過佛、道、儒啟示人類。其後以耶穌、穆罕默德為神人溝通的橋樑。統合所有宗教的高台教，為世界最後一個接受天啟的中介。
你先別笑說胡扯！一群唬爛的人都能進立法院雜耍，創立宗教比作秀難多了，起碼要多讀點書，才能貫古通今說出一套道理，否則哪能開口傳教。
根據越南宗教委員會的說明，高臺教起源於幾位越南高級公務員的通靈會議，使用通靈板的降乩書寫，發展出此一具有獨特哲學的新宗教。
千萬別小看公務員這三字，當時代表了身分地位，任何大規模的群眾動員，必須有公務員參與，才顯得名正言順，才有尊嚴。
你也別笑公務員信什麼通靈？唉，宋七力的死忠信徒有誰嘛？
高臺教自稱該教創始人是吳文昭（宗教名字吳明昭）。
我查閱了吳文昭的背景，他出生在美萩市，家境貧寒，父母去河內謀生，就把他交給姑姑撫養長大，他的姑丈是華僑，所以他自小就有中國宗教信仰的知識，後來開始廣泛閱讀東方和西方宗教，並對唯靈論和通靈術特別感興趣。
這裡插播一下，讀者聽過「明鄉人」嗎？
明鄉人是不願降清的明朝遺臣軍民，跨海投奔越南南方的阮主，幫著阮主開拓南部疆域，當時華人在邊和至美萩一帶屯田開市，所以當地華人後裔很多，有很多機會接觸到華人信仰。
吳文昭在法屬交趾支那的首府西貢擔任公務員時，與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定期參加降神會。1925年在一場通靈中，揭示了他的傳教使命，於是眾人有了創教想法，藍圖取自吳文昭融合各類信仰的“宗教一家親”。
但是實現創立高臺教的是第一任教主黎文忠，此人積極活躍於政務，率領信徒簽署「高臺教創立宣言」並提交殖民政府得到批准。吳文昭雖然沒有參與行動，也拒絕成為教主，反而選擇了隱居生活，他的貢獻還是被推崇肯定。
▲高臺教的法器與寶蓋傘▼
▼這是七王座，由高到低是從教宗到法師的階級座位
從高臺教的核心教義，我看到佛家輪迴論、儒家道德論、道家神秘論，三教之外，還吸收了基督教、伊斯蘭教的觀點。因此，三教五道的信仰源頭，都出現在高臺教供奉的神像裡。
提示一下，五道是孔子（人道）、姜太公（神道）、耶穌（聖道）、老子（仙道）、佛陀（佛道）。
高臺教相信神靈的等級不同，「高臺」意指天堂，也就是創造地球上所有宗教和眾生的至高無上的存在。
所以在殿堂的最後方有一高台，高台的上方有一顆大圓球，大圓球代表宇宙，上面畫有3072顆星辰（三千世界+七十二地）。
在大圓球的北極星位置上，繪有一隻眼睛，代表的就是至高無上的那位統治者。
看著這隻眼睛，讓我想起埃及的「荷魯斯之眼」，中世紀歐洲的「普羅維登斯之眼」、又稱「上帝之眼」或「全視之眼」（All-seeingEye）。
此一代表上帝監視人類的天眼符號，自埃及流傳至今，最廣為人知的是美國國徽和美鈔上都有此符號。
奇怪的是，東西方都相信有所謂的“天眼”，有些宗教認為不僅是指神的眼，也是指人有智慧無礙，得見一切真相的眼。
根據現代科學研究，人類確實有第三隻眼，但已然退化，位置就在兩眼視丘接合之處（額頭中央後方），被醫學界稱之為松果體，又稱松果腺、腦上體。留下名言「我思故我在」的笛卡兒，稱其為“靈魂之座”。
因此，看到融合各種信仰的高臺教有此「天眼」符號，我並不陌生。人是視覺動物，就連禁止偶像崇拜的基督教，也有個十字架讓人看見祈禱，不是嗎？
芸芸眾生根器不同，故有千百法門渡引。已到岸人休戀筏，未曾度者要須船。說來說去，只要導人去惡向善才是最重要的。
高臺教的「天眼」還被太陽光芒和蓮花環繞成一個三角形，鑲嵌在廟宇的玻璃窗上，突顯「人在做、天在看」的警惕之意。
次於最高的神位排列，接下來是釋迦牟尼，左右有老子和孔子，其次有觀世音（佛）、關公（儒）、李白(道），再來是耶穌、穆罕默德之外，還有姜子牙、八仙、摩西、聖女貞德等族繁不及備載。
看到這些神像人物，我聽到參觀的遊客中有人掩嘴竊笑。
我知道他們笑什麼。可是我想他們不知道，美國德州也有如是翻版的高臺教殿堂。能發展成這樣，也不容易了。
仔細想來，所有信仰都是由某人帶頭，那個人後來就成了被信徒追隨的神，但後人被感召的其實是精神、是理念。神，有時是堅定人性之善的希望和榜樣。
即便如莎士比亞、路易·巴斯德、牛頓等人並沒有創教，但他們對人類文明社會的貢獻，不難理解被高臺教列為聖賢供奉紀念。
何況比起把石頭樹木、貓狗動物、瘟疫惡鬼、日軍解放軍等什麼都當神明在拜，高臺教還算正常啊。
▲請注意看幢幡的橫幅上有高臺教崇拜的三教五道代表人物▼
至於高臺教的組織結構，則是受了羅馬天主教教階制度的啟發，分成神父、主教、大主教、紅衣主教、樞機主教等。最高頭銜是教宗（或稱教皇）。
而在執行梯隊上分成穿紅袍的儒支（代表權威）、穿黃袍的佛支（代表德行）、穿青袍的道支（代表寬容）。信徒則都穿白袍。
高臺教廟宇每日6點、12點、18點、24點都要焚香誦經。我到場時，正好趕上他們中午12點舉行的儀式。
當我從二樓俯瞰殿堂上的信眾井然有序進場，面朝神壇席地念經頌唱，居然還以二胡等傳統樂器伴奏。
那場面真讓我有點驚訝。因為場內場外那麼多人，儀式前後完全沒有亂哄哄的感覺，也沒有聽到半點大呼小叫，實在讓人印象深刻。
令人好奇的是，高臺教何以能在越南快速成為與傳統宗教並列的新宗教？
有一說法是中國文化對越南影響深遠，許多習俗觀念已然植基。就看神位裡有多少華人形象便知。尤其是觀音菩薩這位神明，容我提醒讀者她在佛教起源的印度，並沒有受到像華人社會這樣廣泛崇拜，而且男神到了中土變身女神，是華人獨有的信仰。
高臺教每月初一十五有祭拜講經，每年慶祝的兩大節日一在農曆正月初九，一在農曆八月十五，這兩天也是華人的節慶，前者是天公生日，後者是中秋節。高臺教上香祭祖的規則儀式，也是華人信仰的基本元素。
再看高臺教把所有宗教都集合在一起，原本是什麼教的信徒加入高臺教，不算是叛教，還可以有多一點不同神明保佑，這不就跟台灣人逢廟必拜的心理差不多嗎？
我個人還覺得高臺教受到的影響力是→道教＞儒教＞佛教。
▲高臺教的靈獸之一獬豸▼注意看麒麟背上還有寶劍八卦
就實際的原因來說，在1975年越南共產黨河內政權統一全國之前，高臺教擁有大量農業和商業資產，還創辦了學校。繼而對其總部所在的地方行政握有控制權，甚至部署了自己的軍隊，勢力之大可以反抗法國殖民政府和南越政權。
對生活在當地的人民，特別是無依無靠的弱勢草民，你認為他們相信官府還是教會？依附一個宗教團體，比起依附一個衙門，誰能時常對他們伸出援手？誰能支持他們撐過困境？
別忘了，人是群居動物，「社交」是人很重要的需求，是生活主要的激勵源。尤其在板蕩不安的期間，經歷了法越戰爭、南北越戰爭。亂世浮生，你如何走過死蔭幽谷？
高臺教也批判過共產主義，因此在越南成為共產主義政權後，高臺教便被責以有政治導向與迷信之罪，遭到鎮壓與攫取，大部分教堂被查封沒收，神職人員被逮捕流放，高臺教就被禁止了。
然而在1980年代後期，越南政府開始逐步開放宗教政策。高臺教於1997年獲得官方正式承認並解禁，但其治理仍被牢牢置於國家操控之下。
其實不僅在越南，在世界上任何國家裡，存在這麼一個勢力強大的宗教團體，執政者都會十分在意，蠻橫一點的就箝制，客氣一點的就拉攏。更厲害的就滲透分化，沒有比讓敵人自相殘殺更能有效瓦解敵人力量。高臺教現今派系分歧、內鬥不已，難以在政治上發揮影響力，反而成為越南表現宗教自由的加分宣傳，以及為國家爭取觀光財源的展示項目。
至於會不會消失在時代的洪流中，就看高臺教信奉的上帝神明有何安排吧？
（文章提供：吳昆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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