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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欢做书店老板,便坚持做着,他认为不必追寻别人眼中的成功,便按着自己随意的性格来经营。
他不想复制当下独立书店流行的复合形态,反而想纯粹卖书,同时维持开店十几年所保留下来的“打口气质”和“摇滚风格”,正经做一家更有辨识度的书店。
”
1999年,左小祖咒率领的摇滚乐队NO发行了第一张专辑,何鲤在《摇滚“孤儿”》中评价道:“NO的污秽诗篇所表现的是一个世纪向终结时人们复杂的心情,像中国的白喜一样,是在葬礼上的一次热闹非凡的吹吹打打。”
隔着录音机,一位叫陈胤陶的大学生一遍遍听“有一群狗用忧郁的眼光,在寻找他走失的主人”,他的生活同样热闹而迷茫——每周必去大沙头盛贤旧货市场三楼淘打口碟;和同学挤在学校后门的酒吧,晃着写有“唐朝”的大旗子,在丁武出场时欢呼雀跃;有时跑到海珠区文化局看艺术片,看得云里雾里又舍不得离开。
千禧年来临之前,陈胤陶从广州美术学院毕业,在新安大厦租下一间15平米的店面。他在这里开了一家书店,把书架都漆成红色,给它取名叫“红”。
无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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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末,个人经营的书店还很少见,不必朝九晚五,开书店在陈胤陶看来是件很酷的事。他和油画系的朋友一拍即合,用卖画的钱支撑每月一千多块的租金。
合伙人只在店里呆了一年,2000年选择了离开。陈胤陶想,或许是因为在经营书店时,自己只顾不停地淘感兴趣的东西,从没想过要制定计划,达到某个目标,因而让人觉得书店没有太大发展空间。
性格使然,他没有要做一家“有名的书店”的野心,况且经济上的不宽裕也不允许他对书店抱有太大期望。因为学习美术的关系,店里最早进了一批画册,差不多有50本。当时深圳有一些印刷工厂,经营成本低廉,经常接到国外出版商的外包印刷订单,印刷过程中出现的有瑕疵的产品,便被工人们转手卖出,价格在几十到一百多块不等,不少画册都是这样淘来的。
画册之外便是文学书。“在文学上我们没有专长,只能是站在艺术的角度介入文学。”陈胤陶提到新世纪之初兴起的下半身写作,诗人沈浩波这样解释:“它追求的是一种肉体的在场感。”这类文学书从广州市图书批发市场淘来,也摆在红书架上,在陈胤陶看来,“它们和画册具有相通性。”
卖碟是后面的事了。汕头和平镇、大沙头码头,还有慢慢红火起来的岗顶天河购物中心,都是陈胤陶淘碟的地方。他享受淘碟的过程:“在视线模糊的状态下进行,能感受到‘淘’的最大乐趣。”
一开始,他对国外的乐队、厂牌、唱片公司不很了解,挑碟全凭感觉,最有吸引力的是低保真、有糙感的。摸索出规律之后,就以厂牌为标识,拿一些封面设计感强、看上去很燥的。“有一次看到地下丝绒的纪念版,为之癫狂,”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张CD给我看,“当时缠了老板很久,拼命杀价钱,最后二十几块拿了回来。”进书店挑碟的顾客和陈胤陶淘碟的状态很像。“大家都是模模糊糊的,万一哪天挑到很好的,那就是一种恋爱的感觉。”
书籍和碟片换了一拨又一拨,但满墙海报,如切·格瓦拉的肖像、性手枪God Save the Queen的宣传画、《左小祖咒在地安门》海外版封面,却从开店到现在都没换过位置。陈胤陶每天坐在店里,对这十几平米空间太过熟悉,他甚至不太能体会外界评价的“书店有历史感”,反倒是久违的客人再次露面时说的一句:“咦,还在哦?”让他一下子勾出了光阴。
不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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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陈胤陶在红书店对面开了家古着店,取名“2046”。“我就是喜欢被时代淘汰的东西。”他说,当时书店还能挣钱,开古着店纯粹是因为兴趣所在,后来古着店的收入渐渐成了书店的贴补。逛书店的人越来越少,生意越来越不景气,他只好去外面做服装设计,没空顾店时,就雇人到书店里做兼职店长。
入不敷出,开书店变成了一件不那么快乐的事。有次去税务局交税,陈胤陶问工作人员:“能不能少收一点?压力真的很大。”工作人员回他:“每个人都这样讲,谁压力不大呢?”他想了想这话,觉得当下经济上的无奈,也不至于到惹人心烦的地步:“实在没办法,我就做亏本生意好了,也许我不该亏也亏不起,但是我就选择亏,可不可以呢?”
小书店在夹缝中求生存,这样的话题总能引来关注,外人的目光有欣赏,有好奇,甚至有同情,他却不太在乎,说起书店的现状,语气平静。
“以前也经常担忧,但后来心态变了。”陈胤陶说,心态的变化发生在一瞬间。2012年,他去瑞士伯尔尼旅行,散步时走进了一家书店。伯尔尼是个没有遭受过战火的城市,店里的书籍保存得特别好,陈胤陶买了一本19世纪出版的关于古罗马浮雕的书,拿在手里像新的一样。他快活又满足地走出书店,看着日落时分的教堂和在书店门口晃晃悠悠的小鸽子,觉得这种安详的时光特别珍贵。“人在这种生活中,有什么好上进的?”陈胤陶豁然开朗,自己本来就是没有上进心的人,怎么就不能依着自己的性格,开一家“不成功的书店”呢?
想通了这一点,陈胤陶不再把书店日渐惨淡的生意放在心上。他喜欢做书店老板,便坚持做着,他认为不必追寻别人眼中的成功,于是便按着自己随意的性格来经营。他不去模仿转型成功的书店,不去想办法吸引顾客,甚至不再把开书店当成做生意,就算经营出一个不红火的红书店也毫无抱怨,因为这就是他选择的生活。
书店刚开业时,营业时间从上午开始,近几年开门时间越来越晚,现在下午3点半陈胤陶才出现在书店门口。租金一直未涨,他没有太多压力,也不盼望着生意更好,对到店的客人,他不忙着招呼,只是在被需要时才给些推荐和建议。他称自己是“不主动的老板”,但也在书店结识了许多朋友,熟客们都时不时来店里走动。
最近常往书店跑的是在广州美术学院读成人教育的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男生读高中时就常来,久而久之便和陈胤陶成了朋友。他坐在书架前,玩着手机,和陈胤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们其实不爱看书,闲着没事儿,天天在这儿晃悠。”陈胤陶笑着说,“奇怪得很,现在的朋友都是很小的年轻人。”
还有些客人在一段固定的时间里经常出现,又在某次露面之后,突然没了踪影。让陈胤陶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开档口卖黄花鱼的老板。大概十年前,陈胤陶第一次在书店见到这位鱼产老板,他看上去三十多岁,长得五大三粗,和经常来逛书店的文艺青年们不太一样。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鱼产老板常到书店买书,自然就和陈胤陶熟络起来。他谈到他的生活,说生意很忙,经常要半夜起来干活,但是空闲下来,就看看书、听听碟,算是一种爱好。后来,他来的次数少了,陈胤陶上次见他是几年前,他带着两个孩子顺路来打了个转,寒暄了两句,便急着走了。
“我喜欢碰到这样的人。”陈胤陶说,“他让人觉得,不管从事什么职业,都要在工作之余找到一些合适自己口味的东西。”他慢慢积累起对这些陌生面孔的依赖,他们出现在书店的时候,他心里就觉得亲切。
这种亲切感在书店刚开张时常常有,那时书店的灯总是彻夜亮着,门口坐满了人。那些同样陌生的面孔,聚在一起聊天、谈笑。“或许是由于记忆的自我润色,那段时光才变得温暖无比,但如果可以,我真想回去看看。”陈胤陶说,“那种画面,以后应该见不到了。”
现在,他不想复制当下独立书店流行的复合形态,反而想纯粹卖书,同时维持开店十几年所保留下来的“打口气质”和“摇滚风格”,正经做一家更有辨识度的书店。在他的预想中,钱跟不上慢慢积累的情怀,红书店会因此一直窝在这个半废弃大厦的一角,和前17年一样接受时间的冲刷,只不过会更加不动声色。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第527期
文 / 高佳
编辑 / 孙凌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