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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7/5
(左)作者與黃春明合影於他的書房。圖/沈珮君提供 (右)杜忠誥在替作者講解《睡虎地秦簡》。圖/賴燕芳攝影,沈珮君提供
紀念臺灣那個很有骨氣的年代。感恩那些從大江南北匯聚在此、不分彼此的「臺灣行者」。
行者,行動的人。
我所深愛的孫悟空另一個名字就叫「行者」。他是《西遊記》中智仁勇兼具的人,目標明確(一心保護三藏赴西天取經,毫不搖擺),斬妖除魔(剷除障礙,不怕磨難),憤世嫉俗(神魔經常是一家人,怎不令人生氣),他愛哭(九九八十一刼,哭過十來回,比例不低),偶爾也被三藏罵回水濂洞(現實總是令人沮喪),但他完成了天命。胡適把《西遊記》列為中國第五大奇書。而我認為:悟空,行者,充滿赤子之心,他是晦暗世界那道最奇的光,不放棄,不認輸,不怕惡勢力,即使被鎮在如來佛的五行山下,他終要跳出來抖擻。
臺灣行者,畢生以行動愛臺灣的人。他們用七十二變、竭盡所能把臺灣造就成世界一道光,自己也成為歷史一道光。
我是歷史的晚學者,直到發現歷史是活生生的人和事,而且近在眼前,我這才睜開大眼,興味盎然。
這一切從尹仲容開始。
他民國五十二年去世時,我還是滾在泥巴裡的娃娃,半世紀後偶然讀到他,大感佩服,開始「肉搜」他,了解越多越激動,「追」到美國尋他子孫,打電話到北京訪他女兒,資料滿桌卻仍不知如何下筆,突然發現:我家根本就是他「圖利他人」的「他人」。他如此巨大,與我如此親近,〈親愛的尹仲容先生〉開啟了我和歷史的對話。
歷史從來不遠,但稍縱即溜到很難追索。我開始環顧周遭我所敬所愛的人物,我要趁還能親訪到他們時,聆聽他們如何成長、所思所學,而在他們的敘述中,我同時看到那個可敬可憐的時代。
時代的巨輪說起來盪氣迴腸,但輾壓過的都是有血有肉的人,那些被巨輪輾過而立起身軀、成為推動巨輪的人,不是天生偉大,而是自立立人。
那個年代尤其特別的是,充滿「愛國愛人」、「敦品勵學」的自勉。那不是口號,是在職不到兩年即身殉臺大的傅斯年校長提醒學生的,並且在他死後被繼任校長錢思亮立為臺大校訓。
幾乎一無例外的,我所寫的這些大人物都是「敦品勵學,愛國愛人」。他們除了自立自強之外,在他們仍是小人物時,都曾受惠於啟發他們的人,那些人俗稱「貴人」,這些貴人也都「愛國愛人」。
貴人之所以「貴」未必都有錢有勢。譬如,黃春明第一個貴人王賢春,只是中學老師,後來被當匪諜槍斃了,她只不過是一個從大陸到臺灣的讀書人,懷抱理想,發現一個有文學天分的鄉下孩子,她欣賞他,心疼他,鼓勵他,送書給他,影響了他一輩子。
我敬謹記下每位傳主提到的貴人。他們的貴人,就是臺灣的貴人。
臺灣從二戰廢墟,變成亞洲四小龍,而至今天為全世界所關切,絕非偶然。我要記下那些對我斯土斯民貢獻卓越的人。但我何其駑鈍,自二〇一九年採訪尹仲容兒孫至今,六年才寫了十來位傳主,但每描摩一位傳主,訪問至少六次,每次二至四小時,周邊人訪問至少五位,多則十餘位,六年訪問人次不下兩百,查閱的書籍也不下一百本。點點滴滴六年才得一書若此。
我生也晚,退休也晚,每每有跟時間賽跑的感覺,生怕時間不等我。本書傳主最年長者劉國瑞先生今年正好一百歲,葉萬安先生九十八歲,孫超九十五歲,越年長者越列入我的最優先,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們都是自一九四九到二O O O年代,臺灣最苦最難時期的關鍵人物。尤其是七O年以後那十年,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中日斷交、中美斷交、政治強人蔣介石去世、兩次石油危機,「風雨飄搖」四字實在不足以形容當時我們的處境。現在回顧這些人怎麼自我突破,如何奮力幫助國家人民掙脫瓶頸,正好也回顧了我自己的童年、青春。我看到了自己如何在他們辛勤灌溉的土地上,成長與受益。
那是個絕望又絕不絕望的年代。常常失望又充滿希望。
張忠謀(中)、曾繁城(左)、蔡力行曾經是台積電鐵三角。圖/曾繁城提供
誰能想像:創辦台積電的元老曾繁城幼時,是坐在媽媽扁擔籃子裡飄泊大江南北的?而他出生在臺灣眷村的小妹因實在養不起送人,至今無尋處。曾繁城為了擔下長子的責任,不敢念自己鍾愛的歷史系,卻成了護國神山第一個「愚公移山」的人。就是在八O、九O年代,他排除萬難,專注硏發,讓台灣從半導體界新生兒立刻直接世界水準,並以極克難的經費設計廠房,帶領團隊,以超優製程替臺灣半導體在世界插旗,從一開始就立下可大可久的世界格局。
誰能想像:永遠帶著微笑慷慨助學、終身以「傳播進步觀念」為職志的高希均,他最小的妹妹,也是因軍人家境清寒送人?對方是個極好的家庭,高家父母一方面為了讓女兒健康長大,一方面也遵守誠信,極力忍住想念,高爸爸直到晚年才告訴獨子高希均,以後要設法連絡這位妹妹,而高教授也直到妹妹養父母的晚年,手足才相認,變成一家人,多麼高貴的那一刻。
曾繁城、高希均他們早已站在科技界、文化界最高峰。他們都出身眷村,因曾清寒,特別知道在關鍵時刻適時伸出關鍵的手,拉一把年輕人。
作者與高希均教授在「人文空間」合影。圖/沈珮君提供
誰能想像:臺大校長傅斯年生前最後那一刻聲嘶力竭要求保住清寒奬學金,這奬學金後來栽培出一位臺大校長?孫震在傅斯年去世兩年後因得到這份清寒獎學金才讀得了臺大,跟他一起拿奬學金、當清潔工的還有中硏院院士于宗先。
誰又能想像:那年代不是只有學生清寒,連校長也清「寒」。曾經口誅筆伐、在大陸連續轟下兩位行政院長的傅大炮,對發掘殷墟、建立中研院史語所、建立臺大典章制度極有貢獻的傅斯年,這位連胡適都佩服、連蔣介石都敬畏的才子,生前告訴妻子領到他的稿費後趕快幫他買一件棉褲,因為他冷得受不了了?
不僅臺大校長窮,新儒家哲學大師牟宗三先生,也曾與學生一起住在髒亂的小租屋中,是《聯合報》編輯劉國瑞把瘦弱的他接回家中「奉養」。牟先生是「道成肉身」,他可以清寒,不能委曲,涉及中華文化慧命之傳續問題,尤其不能委曲。劉國瑞委婉折衝,他的名言是「理可直說,事必曲成」,終於把這一個文化火種引接到臺大,影響至鉅。而幾乎沒有人知道劉國瑞在臺灣仍為文化沙漠時即熱中出版啟發民智的讀物,第一套書就是全注音的英國兒童百科全書。
臺灣藝文界八〇年代以後熱鬧非凡,出類拔萃的有郭小莊、林懷民、邱坤良、黃永松、奚淞、施叔青……,誰能想像:這麼多藝文界巨匠,居然有一位共同的老師:俞大綱。俞先生除了給予他們精神食糧,也常常請他們吃飯,他們個個都瘦得露出骨頭。俞先生並不富裕,他自己還要靠香港友人幫忙。他竭盡所能給臺灣青年一片沃土,那些青年在他去世一、二十年後為臺灣藝文界開出一片接一片的繁花。俞先生,您看到了嗎?
作者在漢聲巷訪問黃永松(中)、郭小莊(右)。圖/沈珮君提供
「臺灣工業之父」尹仲容累到住院才四天就去世,逝時不滿六十歲,他知不知道他帶在身邊的僚屬很多人承繼了「尹仲容精神」?他們在臺灣經濟領域繼續孜孜矻矻數十年,譬如,他的秘書、專員葉萬安曾幫貧窮的臺灣在美援停止後度過金錢難關,他近百歲仍著述甚勤,去年底出了新書,現在又在進行另一本論著,始終為國家經濟操危慮患。孫震在美援會時,常替尹仲容擬稿,也是個完美主義者,年紀輕輕就累到終夜氣喘,幾乎成為終身之疾,他八、九十歲仍不斷推出巨著,用儒家學說和資本主義的《國富論》相互闡發,言人之所未言,極具開創性。
孫運璿、李國鼎不斷出現在我的篇章中,他們都是「尹仲容精神」的直接、間接繼承者,臺灣有半導體「護國山脈」,就是因為他們「不怕多做多錯」。他們直接、間接也培育了許多人才,蕭萬長在其中,美國與我突然斷交時,替臺灣談下美國最惠國待遇的是他。
大家熟悉的微笑老蕭,鮮有人知道他青壯年時即因過度求好,壓力大到腸胃潰瘍、牙齒只剩一顆,即使前幾年罹癌、中風,他仍心繫兩岸經貿如何互補。他在國際談判桌,極受尊重,私下除了國家大事,不喜歡聊天。
一位大師誕生,背後有多少「大人」的拉拔?國寶級書法家杜忠誥小腿浸在糞池裡長大,這個貧苦的臺灣小子奮力自修,一天練字十幾小時,墨汁要用汽油桶裝,十幾位大陸渡海來臺的大師感動之餘,沒有門牆之見,一起傾力栽培,不僅免學費,甚至濟助他醫療費。杜老師成為台灣唯一得以集各家之長,並在「書道」之中貫通儒釋道「人學」的書法及國學大師,至今仍在苦口婆心,普渡眾生,期望大家一起止於至善。
什麼才是教育?多才多藝的文學大師黃春明中學調皮搗蛋愛打架,四度被勒令退學,青春徬徨時,總有真正的「大人」張開網子,接住墜落的他,這些人來自大江南北,完全不認識他,卻是真正的教育家,讓充滿才華、缺乏溫暖、叛逆的黃春明,後來在大愛的環繞成長。黃春明對鄉土、族群有非常溫柔敦厚的觀察,作品始終飽含愛與生命力。
結晶釉大師孫超,超俗出塵,他是真正從乞丐出身的,三十六歲才讀五專一年級,自卑又害羞,校慶時因衣衫襤褸,躲在教室。但他自小有強烈的進取心,讀書、畫畫,後來投入雕塑、陶藝創作,更是沒日沒夜,奮力研修。他的結晶釉作品亮麗地展現在世界年會時,國外同業不可置信地看著影片,以為是電腦特效做出來的。
孫超伯伯二〇二一年大疫逢生,二〇二三年底再度住院,掙扎病榻,返家過了最後一個春節,二月十九日晚間捨此報身,我未及讓他看到本書出版,憾甚。我永遠記得冬日訪他時,他一頭銀髮映著大紅外套,美極了的老人,他好愛唱歌。
孫超(左)與張作錦同為徐州人,都曾流浪,都因假造學歷參加聯考被抓包,他們是亂世中一對刻苦向學的難兄難弟。圖/沈珮君提供
白色恐怖時代多少冤靈,倖存的家人如何走過每天都是淚水的日子?同是中華民族,對愛家愛國理念不同,卻以恨出之、以血為代價,甚至連理念相同也可能遭有心「同志」扭曲,以遂自己利益。痛苦在血脈之中遞傳,不僅兩代,甚至三、四代,但是,「那殺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強大」。王曉波、山東流亡學生的故事,是我採寫過程中最痛苦的。
王曉波,「匪諜兒子」,一生遭逢兩次白色恐怖。母親章麗曼傾向共產主義遭槍決,弔詭的是,她在大陸的家人卻因多為老國民黨人而慘遭共產黨批鬥,祖父被打死,祖母餓死,弟弟下獄十八年。王曉波終生念念的是兩岸和平,連骨灰都漂葬在臺灣海峽,守望他深愛的土地。山東煙台聯中兩位校長張敏之、鄒鑑為了讓學生「一定要讀書」,誓死反共的他們一路追隨國民政府,最後被誣是匪諜遭槍決,何其可悲。他們的子女、學生,恐懼而又堅強,奮力讀書,哀哀長大,許多人極為傑出。這七千多位學生有人成為院士、將軍、學者,也有很多人避居山鄉、農村教書,許多人在各個崗位默默立業成家,但應該也有許多人可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就消失了,他們永遠無家可回。我撫心淚記,希望歷史不必再是淚史。
我出生在夯土牆、燒煤球的時代,小時不曾困惑過為什麼我們這麼窮,甚至不知道窮,即使小一時被導師叫到全班面前嘲笑我的破鞋「像鯨魚張大口」,我雖極感惶恐,但不知道那就是窮。年紀漸長之後回頭看,對那些在當時忍著飢餓、不放棄自己而最後在各個領域展現最美、最強的人物,自立立人,富國富民,讓中華民國全體脫貧、文化提升,我滿懷敬佩,深深感恩。我出生時,周遭的人幾乎都沒受過教育,包括我的父母,但現在六十歲以下的,可有人沒受過教育?我知道自己是受惠者。
不是只有大人物值得銘記,最後,我忍不住想提一個小人物。我好友最近失去了她的房客,她痛心之餘,我才知道那個小人物懷有大悲心。
她認識他,是因為她固定搭某路線公車,他是司機。她看到他對乘客的好,也看到他性格剛烈易與人衝突。她知道他薪水不高,有時房租付不出,便邀請他搬到她家頂樓加蓋的小房,不必付租。一住二十年。
他沒有固定工作,常到大稻埕或福和橋下應徵臨時工,都是泥水重活,每天可以領現金。他只要賺了幾天錢,就停工,去當志工,只要哪裡有天災人禍,或需要助老扶貧,他就出現在那裡。志工不僅要有善心,還需要有一技之長或可做重活,他很有用。他叫自己「沙蟹」,他在臉書上寫著「以蟹為師」:「我,高舉右臂,並非呼朋引伴,期盼後來者與我一同努力前行。」他其實是在呼朋引伴,大家一同前行,行善。
他高職畢業,想做「文史工作者」,曾以「招嘲蟹」為筆名,他說自己「胸懷大志,卻喜好空談。一無是處,卻自以為是,自然會令人輕視,招來無數嘲諷。」他熱愛當志工,那是讓他胸懷的大志最可以實實在在落地的一刻。
他曾是浪子,民國七十九年在大膽島服役,時任指揮官王宗智將軍改變了他。那影響有多「刻骨銘心」?他在右手臂刺上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以及「戰至彈援盡 拚至食水絕 捨命守孤島 誓死不投降」。左肩刻著王宗智的名字及王將軍豪氣干雲的話:「只要有我在 大膽一定在」。
直到他送急診,醫護人員急救時,我朋友才看見他整個背上也都是刺青,中間是插著國旗的臺灣島,島兩旁刺了兩行字,右邊是:「地方同胞 支援前線 完成戰備準備」,左邊是:「前方將士 鞏固後方 家家安居樂業」。
他沒有精神病,只是一個非常非常愛國的小人物。
在那些直式刺青下面,腰臀之際,還有兩條橫式的刺青:「捐血捐髓捐器官」、「資源回收不浪費」。
今年四月十二日,他深夜倒在工廠就沒醒過。四月二十五日他捐出了心、肝、兩顆腎,共四個器官,救了四個人。摘器官時,醫院志工、我好友及好友的好友在手術房門口恭送他進去,恭迎他出來,深深鞠躬。他得到最大的尊重、最高的敬禮。
白日不到處
青春恰自來
苔花如米小
也學牡丹開
――袁枚
我們都是小人物,滄海一粟,但「苔花」從來不因為它小得不起眼,花就不開到它的最美、最大。它跟牡丹一樣,開到淋漓盡致。這就是完美,非關大小。
沙蟹,他舉起右臂,向天立誓,生命最後一刻,捐出一切有用的器官,不僅註記在健保卡,也刺青在身上。他哪裡是「胸懷大志,一事無成」?他讓四個重症病人在最絕望時活下來,他讓四個家庭充滿希望,他用最實際的方式「愛國愛人」,這是臺大校訓。他叫朱永濟。
書名:《他鄉.故鄉:在動盪的時代,「臺灣行者」把我們的島打造成世界的光》
作者:沈珮君
出版社:聯經出版
出版時間:2024年7月11日
謝謝聯副的主任、我心目中的現代俠女宇文正,她以極大的包容,讓我敢走長路。謝謝作老(張作錦先生)每每在我低谷時用一兩句有智慧的話替我撥雲見日,並慨允替我主編本書,四兩撥千斤,把我六年混沌分出天地,眉目清朗。謝謝洪蘭教授、管中閔校長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作者賜序,提攜後進,並將我的心理伏流勾勒得如此清晰。謝謝杜忠誥老師為封面賜字,他寫了一、二十幅字讓我挑選,止於至善。謝謝願意具名推薦本書的我的《聯合報》長官和好友,他們看著我長大變老。本書編輯孟繁珍,是孟子第七十四代孫,能與耐煩的她合作,是我的榮幸。美編水分子,才華橫溢,總是令我驚豔。
深深謝謝我的每位傳主,他們當年吃盡苦頭,臺灣終能在最困難的時代創造輝煌。謝謝他們給我機會,忍受我直白的傻問題,讓我更了解他們曾經的掙扎,那些可貴的生命歷程,使我能為臺灣速寫他們奮鬥的身影,讓我們知道沒有任何成就是偶然的,不怕被打趴,打趴再站起,不要躺平。
這六年我歷經婚變、父親猝逝、母親罹癌,「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常感艱難,是這些臺灣充滿正能量的行者,讓我在暗夜中看到光。
悠悠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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