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於民國八年的夏天,考取日本東京第一高等學校附設的中國學生特別預科的文科。
所謂「特別預科」,專為訓練已經考取的中國學生聽講日語能力而設立的,期間為一年。就是希望中國學生在這特別預科一年修業期滿後升入本科與日本學生同班上課時,可以聽得明白先生的講義而不致有太大的隔閡。故第一高等的特別預科,在文科方面,除日語英語之外,還有數學、物理、化學、歷史、體操等課,而理科則把文科的歷史改為動植礦和生理學。數學一課,理科亦比文科教得深些。
我個人除在投考一高以前,已經學習日語一年多不計外(一高特別預科的入學考試,全部用日語考的,英語則為英譯日和日譯英二種),這一年特別預科讀完之後,而且是和日本學生共同生活了一年,次年分發至名古屋第八高等學校肆業,課堂上課聽講時,還只能聽懂與學科有關的先生的講話,就在這中間,還有多少地方聽不明白,尤以日本歷史為甚。日本人名地名之難讀、難記,殊非想像所及。倘若碰到先生講故事或說笑話時,我們還是不懂的時候多,看到日本學生發笑,我也跟著笑笑而已。遇到鄉音、土音很重,或口齒不清的先生,初聽講時還是很吃力的。有些人以為學了幾個月的日本文就可以看懂日本書,這種說法,真是「皮相」之論,不足置信。
中國學生特別預科係清朝末年由我政府商請日本文部省轉命四校設立的,兩國訂有文化專約。所謂四校,即東京第一高等學校,東京高等師範學校,東京高等工業學校,和千葉醫學專門學校。各校每年招收中國學生五十名,以十五年為期。凡考取此四校者,均為官費生,由我政府供給費用,每月由各省留日學生經理員或留日學生監督處發給。留學生多的省份多設有經理員,北京政府則設一留學生監督以總其事,未設經理員的省份,則委托監督處代辦。
第一高等學校特別預科分為文理二科,這是因為各高等學校此時分為文理二科(過去高等學校分為一部、二部和三部,民國七年起改一部為文科,合二部三部為理科),特與之相配合耳。文科每年招收新生二十人,理科每年招三十人,一年修業期滿考試及格後,依各人之志願及學年考試時的名次,分發至各高等學校肆業。第一高等的學生,以住學校的宿舍為原則,除因身體患病(大都為肺病或心臟病)經過校醫檢查得到特別許可者外,其他高等學校的學生(當時高等學校有二十餘所),似乎沒有受到這樣嚴格的限制。以第八高等來說,全部宿舍在當時僅可容納在校學生的三分之一,故不一定強要學生非住宿舍不可。
一高學生宿舍的名字,均冠以「寮」的字樣,我住的這一棟叫做「明寮」,與西鄰的「和寮」都是這一年新建築成的。全部宿舍共有八個寮,位置在學校課室後面大操場的西頭。八個寮都是東西向並列成為八排,彼此的大小和式樣完全相同,只有建築的年代略有先後耳。寮與寮之間,相隔約有三丈遠的距離,兩寮的人如站在窗口大聲呼喚,對方清晰可聞。宿舍靠南的一頭,即接近學校課室這一頭,有一條很長的走廊貫穿其間,以為連絡八個寮的交通,俾宿舍住的學生在雨天上廁所、浴室、飯廳,和各寮互相來往而不致淋雨濕腳(宿舍內須穿草編拖鞋)。在走廊的南邊靠西,有一棟獨立的房子,學生自治委員會辦公室在焉。宿舍的北西頭有一所孤獨的陋室,和宿舍不相連接,學生均稱之為hall,販賣糖果、點心、紅豆湯和涼麵、熱麵。這裏可以下棋消遣,也可以玩日本紙牌和撲克牌,但宿舍內無論臥室或自修室,絕對不許有這類玩意,以免妨礙功課。
宿舍都是二層樓的房子,每寮每層分隔為三十間,靠西這一面有一條很寬的甬道通至各室。上面一間為臥室,與其相對的下面這一間為自修室。臥室的構造是由甬道進來後,分為左右兩排,中間有三尺寬的通路,兩排均裝成北方土炕的形式,約有三尺多高,像一條長櫃子,上面鋪著榻榻米,每排舖有十疊,學生晚間就睡在這蓆子上面。每室住十四人至十六人不等,故每人有一疊的榻榻米可睡。櫃子的中間是空的,可置衣箱及雜物,外有拉門兩扇,關起來可以看不見裏面的東西。臥榻上面,約在五尺高靠板壁的地方,有一條很厚的橫板,上面可以置放洗換的衣服和日用的書籍。不論在橫板上面或櫃子中間,每人只可享用相當於自己睡覺這一席的部位,不能侵佔他人的地位。如果不小心把洗換衣服放在別人的部位,很可能就會不見,並不是他們要偷你的,而是鄰席的朋友要用時就順手牽羊,等到你要用時,才發見自己東西不見了。有時他們也會發覺拿錯了。室與室之間係用木板隔開,不僅鄰室講話聽得很清楚,從板壁的裂縫中,尚可窺見鄰室學生的動作。故一到就寢的時間,談笑風生,唧唧喳喳,總要鬧上個把鐘頭,大家才慢慢的安睡下來。
寮的下面為自修室,其大小與臥室完全相等。每室置放書桌兩排,每排四張書桌,每桌坐二人。兩排桌子對放,中間用一個約有一尺多高的書架子放在兩桌中間,以隔開面對面的視線,故對面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此桌與鄰桌之間,恰可通過一人。自修室內如一人高聲講話,閤室都可聽到,頗不適於用功讀書。但大部分學生頗能自愛,在自修的時間並不隨意說笑,而特別用功的學生,都集於圖書館內。圖書館在夜間要開放至九時為止。
我住在明寮第十六室,恰在這一寮正中的一間。全室有日本學生十四人,中國學生只有我一個人。全部宿舍中國學生不過三幾人,而這一寮也只有我一人。中國學生如想住宿舍,需要特別申請,因為宿舍不是準備給中國學生寄宿的。申請之後,宿舍學生自治委員會指定委員定期和你談話,他們認為合格後再指定房間讓你搬進去。可見他們是鄭重其事也。
我住宿舍的目的有三:一為想了解日本學生的生活,並進而了解日本人的性格,二為想藉此機會多學習點日本話,三為宿舍十分便宜,可以節省一點錢來購置書籍。
我在考取學校以前,雖已學習日語一年多,但大部分是在課室內上課,只聽先生講解,住的地方多為寄宿中國學生的公寓,平素交往的多是中國學生,所講的多是中國話,和日本人來往的,只有旅社的下女、下男、老闆娘、老闆和商店的伙計等等,說日本話的機會真是不多。儘管還有一年特別預科,仍是在課室內學習,而同學全是中國人,所以日語很難希望有很大的進步。至於日語的習慣用法,如不多和日人交談,更不容易明白。那末,第二年要和日本學生同班上課,聽講時難保不無困難。抑有進者,我既然留學日本,就應該了解日本人乃至日本民族的性格。我住進了日本學生的宿舍,一天到晚和他們共同生活,既可以多和日本學生講話,多多學習慣用語方言,又可以多多了解他們的生活習慣和日本人的性格。所以,在這一年當中,我儘量參加他們各種集會,一如日本學生一樣。每遇我們學校和他校賽球時,我也和他們一起做啦啦隊。有一次和早稻田大學打野球(棒球)失敗,前往做啦啦隊的學生近千人很嚴肅的整隊徒步返校。回到操場後,由領隊學生檢討失敗原因,檢討畢大家喙陶痛哭一場。其悲哀如喪考妣,其沉痛若喪權辱國。即命一件遊戲工作,他們都是十分認真。當時我雖未哭,可是我未離開隊伍一步,始終和他們患難與共。他們常對我說,過去的留學生多是來做客人,惟有我真是和他們同甘共苦。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