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亂世佳人」談起
大學雜誌第二期 民國57年2月
作者:顏元叔
「亂世佳人」又譯為「飄」,「飄」的原名叫 Gone With the Wind。直譯為「隨風飄去」。我喜歡「隨風飄去」,因為我希望這本書從中國文壇上隨風飄掉算了。郝思嘉的這陣脂粉氣,委實在我們的文壇上滯留得太久。至少,屬於我這一代三十多歲的男女,只要能識字,大概都研讀過傳東華的譯本吧。傅東華的譯筆這麼雅達,而那本書又厚得像一塊火磚,當你讀完傳譯之後,不禁覺得在你的文學生涯裏,留置了一塊里程碑—只是我希望這塊碑變成密契爾巨著的墓碑。
當我告訴北密西根大學美國文學教授希爾頓博士 (Dr. Earl Hilton),「飄」這本書在中國文壇上非常流行,他皺起兩撤將白的眉毛,一時停止了呼吸,然後審填地問了一聲:“Why?”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有重覆一遍事實,那就是中國文壇認為「飄」是美國文學名著,世界文學名著。他搖了搖頭,他說他從來不教這本書,也沒有別的大學教授教這本書。他說,那是小學女教師的聖經。我不願浪費時間,來分析這本書。一言以蔽之,這只是一部英雄美人的流俗作品。郝思嘉美麗兒狡譎,白都德船長風流而倜儻,如是而已。至於其中的歷史背景,幾個人物的刻劃,任何能夠提筆寫書的人,大抵能之。
畢竟密契爾女士只是一個庸俗的作家而已矣!一個作家如何才能避免庸俗呢?簡單的說,他必須有創作力。創作力可以分為兩方面:題材上的創作力,形式上的創作力。題材上的創作力不外是作者對人生,應該有點獨到的見解;而獨到的見解泰半存在於深刻的見解裏。假使說,你的人生見解和左鄰右舍的見解,不相上下,那何必寫書呢?你何必重複人家已有的見解呢?當然,設使你的目的純粹在賺錢,那就不必向你浪費呼吸了。錢是香的,能賺錢是善良的,經濟起飛的動力就是這個,不是嗎?瑪格麗特密契爾女士因為「飄」,賺了不少錢,只是她沒有為美國文學增加任何財富。
我們可以這麼說,一個作家,尤其是一個現代作家,必須是一個人生哲學家。他必須敏於觀察人生,敏於思考人生;他必須與一般人看得不同一點,想得不同一點,經常總是深刻點,別緻點。否則,一般人為什麼要聽你的話,讀你的書!我膽敢這麼說,一位優良的現代作家,是現代人的良心發掘者,是現代人的良知良能的喚醒者,是一隻公雞—現代文壇上母雞很多,不過母雞是比人類醒得還遲的一種家禽,你不能依靠她來報曉吧。
像密契爾之流的作家,只顧重複一般人已有的思想與情操,一般人覺得他們親切,是自家人。家庭主婦與高中女學生最愛平易親切這種德性,是以如密契爾者最是她們之偶像了。不過,可愛的人並不經常愛好可愛的文學。真正可愛的文學,引一位英國批評家的話,常常引起良心的不安。它不是你家客廳裏海綿四寸的沙發椅,它是針氈。所以,凡是消遣性的作品,大概都只是海綿文學。海綿自己沒有形狀,以你的屁股形狀為形狀,它重複你的屁股。所以,海綿文學是個Yes Man。諂諛於之臣養成昏君。流俗的東西看來無害,實在卻讓你的身心癱瘓在它的海綿裏,在它的塑膠泡沫裏。
流俗作品重複一般人的思想與情操,還值得發揮一下。一般人的思想情操是庸俗的,是不是?假使他們的思想情操很高貴,豈不都是聖者了麼?無論你對衡陽街的熙熙壤壤充滿多少平價的人類愛,你總不致撲倒塵埃,尊他們為聖者吧。所以,密契爾之流者既然只反映了這幫非聖者的內蘊,他們的作品是非聖者的。而好文學經常頗是為聖者的—廣義的聖者。是以,流俗作品是鏡子,反映了一般人的思想與情操,一般人便在這類作品中窺見了自己的音容,好比太太小姐顧影自憐一樣。
夏娃剛被上帝造好,第一件事便是以池水為鏡,作自我陶醉,希臘有位美少年,居然愛上了自己的影子,在平靜如鏡的池水邊,單思而死去。所以流俗作品只足以培養讀者的自我沈溺,也就是麻醉。天真的讀者們在這類書裏,看見自己的眼淚鼻湧,從書中人的五官裏流了出來,於是感動得如風中樹葉。
所以,作品感動人的價值,還得親被感動者的身份而定。當你聽到理髮小姐在吹風鳴鳴聲中,說某某電影真感動人,你願不願和她一齊去感動?Perhaps, You would,eh? 總之,我的文學八股是這樣的—其實沒有八股只有三四股。第一、文学是生命的研究。第二 、文學擴大讀者的思想與情懷。第三,文學教育良心。我不必繼續訴說下去;有此三端,你當已瞭解我的立場。信不信由你,懂不懂由你。我不是聖約翰洗者。
上面是關於内容或題材方面的。下面談形式的創造力。文學的形式也許可以粗分為技巧與語言兩類。為什麼我們認為漢明威是一位重要的作家呢?因為他自個兒獨創了一種漢明威文體。為什麼我們認為焦易士是一位重要作家呢?因為他把意識流的技巧,發揮得淋滴盡致。(當然,還有其他因素,使這兩位作家偉大。)瑪格麗特密契爾那裏配得上談形式的創作呢?
充其量,她僅僅把握了傳統的技巧與文體;誇大一點,最上也不過是一個「珠圓玉潤」的傳統文體的模傲者。也許你要話問,為什麼不可模仿傳統文體,寫一手「珠圓玉潤」的文章呢?我只能這樣反問:為什麼你不模仿你的老祖宗穴居野處?你當然不會再用「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這句套語;這不僅它被用得太久,已經像破鈔票一樣的臭,更重要的是它不再能表達你我現代人對時間的觀念了。在火箭滿天飛的今天,你還認為弓箭是很快的飛行物嗎?所以,你得重新構思措辭來表現現代人的時間觀念。這就是語言文體要被繼續地再創造,再創造的根本原因。從語言學的觀點看,優秀的文學家是一國語言的媽媽。
近來,我們常常聽見一些前輩先生,勸年青寫所謂的平實作品,不要玩弄意識流等等新花樣。我不知道如何對答。假使我說:新的題材需要新的技巧,新的技巧能發掘新的題材,而舊的技巧常常只能表達舊的題材;他們一定笑我玩弄名詞而已。我自己不是創作家,上面的話並不是個人的經驗結晶;我只不過是抄襲了英美文評家的意見,拾人牙慧而已。不過,我想他們的意見,頗是深思熟慮的後果。所以,我說,讓年青人勇敢地去嘗試吧。 前幾天收到一位朋友從美國的來信,他說他想會回臺灣掀起文學革命。愚意以為命不可多革,革命多了便沒得命了。我是歐立德的信徒,歐立德崇尚傳統,邦也主張隨著時代改變傳統;唯有改變傳統,才能推進傳統,保持傳統。改革文學傳統的力量,不外有兩個來源:一個是自本國某時期甚至全時期的舊文學中,吸取靈感,另一個是從外國文學中,追求新刺激。
文學的血脈大概和人的血脈相似,愈是雜交得厲害,越是身強體健。所以,學點兒外國的時髦東西,未始沒有好處。當然,我們也要記取「植根於本國泥土」的呼籲。真正要幹,恐怕得雙管齊下,可能是個極匆忙的局面。不過,搞文學的人應該瞭解,在今天的社會經濟結構裏,文學已無立錐之地。假使一切嚴格尊照國家經濟建設的藍圖行事,你我不是應該改行去炒地皮,便是留下來的廢料。再不然,我們都應該去寫武俠小說或者長篇社會言情小說—以「亂世佳人」為心響往之的最高範本—給現代經濟人,於整天的經濟活動之後,於豐盛的晚餐之後,提供一點海綿沙發上的消遣資料。也就是說,文學不過是一瓶可樂而已。怎麼,你不自甘於這種命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