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3期(1974年10月) 第8頁
有一位友人問到「天地一沙鷗」的意義,他特別提到江青與蔣經國對於該書的不同評價。這篇短文,可說是因此而起,可是主題卻不是對這本小書的書評。
這本書能夠在美國暢銷一時,當是由於書中的主角完成了今日美國一般人想做而無法做到的事―擺脫團體的拘束,擺脫人的齊一化。美國文化原建築在新教精神的基礎上,對權威挺得起腰桿,對社群壓力可以怒目橫眉。憑藉這份精神,早期的開拓者有勇氣闖入這個新大陸,龍騰虎躍,各自墾拓自己的新事業、新境界。然而新大陸的土地逐漸滿處是人了,各行各業也都有了規範,對從業者加以約束。在今天,美國人已不容易有「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的氣度。賭氣拂袖,未必在別處能找到一個同樣噉飯所。物質舒適的提高,也提高了慾望的水平,一般人為了這份生活的安適,早變成銀行押欵的奴隸一張一張押契,軛在一般人的頭子上,哪裏還能高飛?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公衆傳播工具的發達,經由電線把娛樂及新聞傳入每一家的居室起,也經由企業化的報章雜誌把意見與知識壓入一個人的網膜。其結果是高度的齊一化統一了大家的大腦。天下不僅車同軌,人同文;而且舌尖吐出同樣的旋律,口腹接納同樣滋味的漢堡肉餅。六零年代時有一些青年人為了反抗這種齊一化,故意不修邊幅,不注重修飾。可嘆也可笑的是,不旋經間,這種反抗也變成風尚,嬉皮打扮也有了一定的制式。
第二次大戰後美國政府的權力日大,尤其聯邦政府,經由各種社會福利法案,及各種管制政策,已經實質上的統治了公民的口腹、行動、以及思想。在公眾傳播工具與廣告事業變成政治的一部分後,人民不再容易有真正的選擇,辦賢與能變成了選臉譜,選化裝後的面具。人民惟一可依特的自衛武器是法律,然而法律條文成例,浩瀚如海,白首窮究,也只不過摸到一條邊。人民只好依賴律師及法官,可是這批人中又有幾人靠得?君不見,水門事件中正面鋤奸的舆反面搗蛋的都是此中人物?
岩下灘頭的鷗群,受成規的約束,以及對幫體的眷戀,使他們不敢飛,也不想飛,為什麼海鷗只該滿足於口腸,為什麼飛行的姿態不許有新花式,為什麼稍有一個新想法的海鷗就該受棄逐的處分?他們的飛行距離只是東巖到西巖,他們所關心的也不外乎白天有兩條魚,閒下打打架,夜間擠在成一團,靠彼此的體溫以抵禦無邊大洋上襲人的寒氣。
另一方面,海鷗約翰拿象徵的是個人的意志。他不想擔任領袖,也不想獲得更多的魚蝦。他只想盡可能的發揮自己的潛能,海鷗的體型是為了飛行而發展的,可是一般海鷗未曾想過如何使這個流線型發揮其極度的功能。他卻憧憬著如使飛得更高更遠更迅捷。天堂的定義只是「完美」二字!自從有人類以來,這個追求完美的夢想,驅使舊石器的使用者改敲擊為琢磨,漸漸走向新石器文化;也是這一追求完美的夢想驅使古希臘人在奧合匹克的山峯下層超越體能的限度跳得更高,跑得更快,朗聲唱出更好的詩篇。沒有這一份夢想,人類將仍舊只在樹林中拾橡果,摘香蕉,苟延一日之命,何來人類的文化?何來今日種種?
海鷗約翰拿追求夢想,使其實現的方法一是鍥而不捨的精神,二是信其必成的意念。他不在乎是否肚子在餓,他也不在乎是否幾天沒睡了,,他甚至不在乎直對著一塊巨巖撞上去,他更不在乎群鷗以背相向,棄逐出群。他的老師告訴他最後到達超凡入聖的法則是自己的意念。一轉念,,他即可在此,也可在彼,這不像是禪宗的法愒,又何嘗不是「仁斯至矣」的一念?
超凡入聖,不是單求自身的解脫,海鷗約翰拿比另一隻海鷗高明處,在於他有「度層衆生」的願心。他不是一個自了漢,因此他仍回到原來的鷗群。用實際的行動,他從鷗群中找到一些願意與他共享飛行愉快的小鷗,共同練飛。他的目標是使他自己的兄弟,一幫凡庸的海鷗,也能高飛遠矚,充分發揮海鷗的體能與體型賦予的條件,臻於完美之境。因此,海鷗約翰拿不是自私的個人主義者。他為了海鷗而盡力趨於完美。他也為了自己的鷗群而努力,盼望那一個海灘上的鷗群,更配稱為自由的海鷗,對約翰拿而言,個人與群體獲得了統一。個別個人高度極致的努力,終於會引向整個群體的提升,超脫於愚昧,超脫於物慾,超脫於權威的約束。個別個人,必須經過一段掙扎,即使被棄逐也無所懼,方才能獲得這份盡力發揮的機會與自由,而群體的希望,只在於許多個別個人的努力,在這些努力的總和。
是的,原作者巴哈在扉頁上寫著,「贈給真正的約翰拿,他活在我們每一個人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