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出版界備受矚目的《重探抗戰史》完結篇日前出版，這部集結三冊的大部頭書，整合多國現代史學者，歷經近十年的重新探索，體現完整史實，為抗戰史的學術創作首開先河。

《重探抗戰史》三部曲的主編是美國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研究員郭岱君，這位曾受到前總統李登輝重用的發言人轉換跑道後，在近代史領域闖出一片天，她力圖融合跨國視角、檔案，顛覆既有研究與史觀，以不受限的角度評析歷史，探討近代史轉捩點——影響台海兩岸、日本、歐美深遠的中日戰爭。

知名近代史學者、前中研院近史所所長黃克武形容這套抗戰史「會讓台灣、中國、日本三類人不滿」，但正是這樣的「不滿」，可以看到這套書編、作者追究歷史真相、糾正過去研究錯誤之處的努力。

在長風基金會最近辦的一場講座上，知名軍事史學家齊錫生盛讚郭岱君的勇氣與毅力，邀請十四位學者共同撰寫，文筆卻能一氣呵成，同時納入日本學者觀點，更讓本書具有學術正義感。

執行這項跨國研究殊為不易，郭岱君指出，這段期間，兩岸關係發生明顯轉折，中美貿易戰、烏克蘭戰爭，在在訴說著戰爭離我們仍未遠去，「我們也希望藉此思索台灣、中國、乃至東亞及世界的未來。因為，歷史對今天及未來有用；我們在探詢過去的同時，始終在為今天及未來尋找答案」。以下是她接受亞洲週刊越洋訪問的整理摘要：

請問《重探抗戰史》三部曲有什麼特色？

所有作者都有個共同的想法，希望做到公正客觀，不為地域或民族情感所限。齊錫生教授、黃克武教授不約而同地還指出這部抗戰史的其他特色：

（一）跳出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的框框，大膽「重探」歷史，提供許多新論述、新觀點。

（二）迄今所有的抗戰史多是政府支持、眾多學者參與寫作，但是各寫各的（A寫淞滬會戰，B寫太平洋戰爭，各寫各的），而我們是唯一一部從頭到尾、有一條主軸連貫、把東西中外、時間和地域融合一起的抗戰史。例如一九四二年之後的抗戰史，我們是把太平洋戰場／中國戰場／歐洲戰場和中日美英蘇，放在同一時空來寫。

（三）每一章都由兩位以上學者撰寫，主編加以融會後，重新執筆寫成。主編刻意避免學術論文艱澀難讀的缺點，力求深入淺出，淺顯易讀；不只是學術中人，一般大眾也能細細品味。

你對蔣介石有何更新的認識？

蔣介石日記開放，凡看過日記的學者，無論中外，對蔣介石都有重新的認識。特別是蔣在抗戰時的作為，是位有擔當、有謀略的領導者。他的大戰略、他的堅忍不拔，展現了真正的 leadership （領導能力）。有好幾位中國大陸學者都跟我說，蔣在抗戰時展現的謀略、領導、尤其是對大是大非的堅持，「這才是真正的leadership！」

在強大的內外壓力下，蔣介石仍強硬主戰，始終不屈服，以一人敵一國，你認為這個做法是正確且勇氣可嘉的，為什麼？

當時的確看不到勝利的機會，但蔣介石相信「持久戰」再加上「以拖待變」（中日之戰與世界大戰相結合），日本就算贏了每一場戰爭，但終究不會贏得這場戰役，中國只要堅持住就不會輸。

蔣介石為何對日本侵略者「以德報怨」？

幾乎每次公開演講都有人提出這個問題，其實「以德報怨」四字說是日本媒體最早說出來的，戰後蔣對日態度主要是 「不念舊惡」及「與人為善」，他強調：「我們一貫聲言，祇認日本黷武的軍閥為敵，不以日本的人民為敵。」

事實上，蔣介石一方面心懷寬容，同時也有現實理由。日本投降來的突然，國軍遠在中國西南，當時中國大半江山被日軍佔領，而這些日本佔領區（亦即所謂的「敵後」）有不少中國共產黨的根據地，中共正野心勃勃地準備接收日本佔領區。國軍來不及回防受降，蔣介石想到一策，請日軍守住城鎮等待國軍接收，否則會被中共趁隙奪佔。

至於大家關心的賠償問題，蔣介石早在開羅會議，就向英美提出日本須賠償，日本沒錢，就拆遷日本工業及軍事「實物」賠償。戰後國民政府先後派船二十二次，從日本運回航運設施及零件到中國，包括二十四艘軍艦。遺憾的是，這個計劃尚未完成，就因亞太情勢變化而終止了。冷戰開始，美國改變其東亞策略，要扶植日本成為反共的前線基地，要求中國不向日本求償。後來國共內戰、東亞及世局變化，這個拆遷賠償計劃也就無疾而終。

你認為「以德報怨」對往後的情勢造成什麼影響？

「以德報怨」只是個政策理念，並不是特定政策的代名詞，但對戰敗的日本居民來說，蔣介石寬大為懷的政策無疑是日本走出戰爭陰霾迅速復興的關鍵因素之一。日本前首相岸信介及前眾議院議長灘尾泓吉都公開感謝蔣介石的德政。

對日本來說，蔣介石的寬大，包括快速遣返滯留於中國的二百多萬日本軍民，這些人正是推動日本早年復興的原動力。其次，阻止蘇聯分割統治日本，避免日本重蹈分裂國家之悲劇。

對中國而言，日本中國派遣軍總司令官岡村寧次率領的日軍為國軍守住城池，等待國軍前來接收。為此，日軍甚至與共軍開戰，傷亡不少。

中共為何能在抗戰中坐大？

關鍵的原因是中共獨立自主的游擊戰略和戰術，靈活運用的統一戰線、階級鬥爭及群眾運動，以及扎根農村的做法，使得中共獲得農民的支持，在農村打下堅實的基礎，還有中共堅持一元化領導，注重黨員與軍隊的建設，擅長宣傳等，都是它快速成長的原因，而這些恰好都是國民政府和軍隊所缺少的。

國共勢力消長關鍵何在？

中共在敵後的發展有其獨特之處。國軍全力對抗日軍作戰開銷非常龐大，中國東面的精華區都已淪陷，稅收是個很大的問題，中央政府不得不提高糧稅及勞務，造成後方人民極大的負擔。再加上當時通貨膨脹非常嚴重，底層人民生活艱苦，甚至發生嚴重的饑荒，導致國民黨漸漸失去民心。

反觀共產黨沒有正面作戰的負擔，也不需要為守衛及治理城市分心分力，專心在農村發展政治組織，同時進行土地改革，不但壯大了軍事實力，更贏得人民認同，擴大了社會及政治方面的影響力。

為什麼國民政府贏了抗戰卻輸掉了政權？

這是個複雜的問題，原因是多方面的。要先說明當時的中國根本無力應付現代化的戰爭，八年抗戰打下來，耗盡國民政府的軍力、財力、物力，最後以慘勝收場，但民窮財盡，整個國家元氣大傷。緊接著國府不斷加稅、抽壯丁，搞得民怨沸騰，抗戰勝利時，蔣介石的威望達到頂峰，但國府的政治及社會根基卻已經崩壞。

前面提到國民黨軍隊在正面戰場應敵，以農業社會的國力去打一場現代化的戰爭，屢戰屢敗，並不意外，中國人民也同仇敵愾，願意支持政府抵禦外侮。但國軍一再潰敗後撤，時間久了難免失去民心。反觀共產黨，在敵後經營根據地，與農民打成一片，不但奠定了抗戰與後來與國民黨爭天下的基礎，更預示了共產主義的興起。

其次，日本宣布投降之後，國民政府有些措手不及，接收與復原工作都沒有準備好，匆促執行，而且回到原來的淪陷區，便開始頤指氣使，作威作福，把淪陷區的居民視作日本走狗，且推行很多不恰當的措施，導致極大的混亂和不滿。

更重要是，國民黨失敗的因素早在抗戰期間就埋下了。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時，中國舉國歡騰，卻不知中國的社會結構已經崩壞，民心已向共產黨傾斜，再加上其他原因，例如蔣介石誤判形勢及內戰中戰略戰術上的失誤，美國臨時抽腿走人，以及蘇聯暗中扶植中共等等，蔣介石無力回天，最後不得不黯然撤退到台灣。

台灣不斷去中國化，你認為整部抗戰史對台灣及兩岸最重要的啟示是什麼？

戰爭是殘酷無情的，應盡量避免。真正的勝利是和平發展、民生樂利。抗戰是兩岸中國人共有的歷史，是兩岸和平相處、未來發展的重要聯繫與平台。這部充滿血淚的抗戰史讓我們學習到很多事情。

你學到了什麼？

當年國共因「中國往何處去」的爭議引發內戰，但內戰並未解決這個問題。到了現在，更可看出當年將中國政治體制之爭視為國共你死我活的問題，不無疑問。中國大陸一九七八年開始的改革開放與台灣五十年代展開的經濟發展，以及台灣一九八七年的解嚴，皆出於各自的政治革新，而非內戰之遺緒。

當年中國對日本，是明知不能打，但因處於被動，不能不打，而今日的大陸卻是明知外國欲以台灣作為圍堵中國的誘餌，卻仍跟著起舞，落入外國計謀，兩岸應不容外國以台灣為烏克蘭。因為兩岸若不能和平競合，中國就不可能和平發展，兩岸相互殘殺，中國極可能掉入國際圍堵的陷阱，就像今日的俄羅斯。

此外，中國大陸須避免使台灣問題成為國際阻滯中國崛起的槓桿，台灣則應避免使自己成為國際圍堵中國的誘餌。俄羅斯與烏克蘭最後一定是兩敗俱傷的結局，兩岸切莫走向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