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洲週刊

動盪沸騰的1968改變美國 ☆作者:陳之嶽

♦ 本篇文章轉載自亞洲週刊第32卷15期。若有侵害著作權,請速告知,我們將盡速移除 ♦

 

一九六八年是六十年代的縮影和座標,也是一個分水嶺。它是美國近代史上最動亂的一年,爆發民權領袖與參議員遇刺兩大暗殺事件。黑人、大學生、明星和婦女紛紛起來參與政治運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了美國歷史的進程。


二零一八年年初,一千五百多位歷史學者聚集美國華盛頓參與為期四天的美國歷史學會(AHA)年會。其中有數十名史家分成幾個小組,專門研討一九六八年的歷史意義,這半世紀前的年份激起美國和全球動盪不安並改變時代。

不少史家把狂飆沸騰的一九六八年與一七七六年(美國宣布獨立建國脫離英國殖民地)、一八六一年(美國內戰爆發)和一九四一年(日本偷襲珍珠港迫使美國投入二戰)相提並論,並認為同具歷史重量。今年開年伊始,美國已有幾份雜誌推出一九六八年特刊,以紀念五十年前撼動新大陸與世界的年代,如華盛頓史密桑尼安(Smithsonian)綜合博物院所出版的極具份量的《史密桑尼安》雜誌即以一九六八年為封面故事(一、二月號合刊)。

六十年代是個波瀾壯闊的年代,它的脈動和步調迥異於別的年代。二十世紀每一個年代皆有其特色︰二十年代號稱是興旺的年代;三十年代以大蕭條著稱;四十年代爆發了二戰,大英帝國從此沒落,美國開始稱霸,東方的毛澤東完成建國;五十年代雖有區域性武裝衝突(韓戰、奠邊府之役法國被趕出越南、金門八二三砲戰),美國興起白色恐怖,古巴卡斯特羅革命成功,但全球在冷戰中仍維持侷促和平與沉悶氣氛。六十年代卻截然不同,角逐一九六八年美國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提名失敗的明尼蘇達州參議員尤金‧麥卡錫(Eugene McCarthy)嘗言,六十年代彷彿是突如其來的年代,既不是銜接五十年代的餘緒,又非追溯過去,如同一個獨特的年代。它充滿了矛盾、混淆和動亂,亦涵蓋了愚蠢與樂觀、悲觀與樂觀、和平與暴力、合作與對抗。

艾森豪在五十年代主政美國八年,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許多寶貴時間浪費在高爾夫球場上。威斯康辛州共和黨參議員約瑟夫‧麥卡錫(Joseph McCarthy)掀起反共與恐共浪潮,製造白色恐怖,不僅窒息了文學與藝術創作,並扼殺了思想與表達自由。美國人民渴望轉變之際,年輕的甘迺迪取代了老邁的艾森豪。六十年代到來的時候,美國人民滿懷興奮之情,至少風度翩翩的甘迺迪帶給大家以希望、樂觀和信心。四十三歲的甘迺迪在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日的總統就職演說中向全世界宣告,「火炬已傳遞給新一代的美國人」,並展望「新疆界」(New Frontier)的來臨。他的上台象徵了一個新時代的開端,一個與過去完全不同的時代即將快樂出航!六十年代的脈搏開始劇烈跳動!

然而,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德州達拉斯的槍聲卻過早地結束了甘迺迪的生命,無情地斬斷了政治才子向「新疆界」的探索,且使六十年代的進程驟然改道。有些史家認為,六十年代的動亂與衝突乃源於甘迺迪的遇刺,但有更多的史家指出,六十年代的擾攘不安其實是由多種因素所匯集促成,「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些「星星之火」包括反越戰運動、民權運動、學生運動和民眾極度不滿現狀。六十年代不是一個只有破壞、抗爭、暗殺與盲撞的階段,它也是一個求變、求新、突破與開創的過程。人類史上很少像六十年代那樣在短短十年內溶聚了戰爭、革命、造反、暴亂、鬥爭、鎮壓、爭民權、反越戰、征服太空、婦女解放運動以及環保運動等創造時代、改變歷史的大洪流。這些凸顯時代精神與特色的景觀,殆為六十年代巍然不朽的原因。

一九六八年則是六十年代的縮影和座標,也是一個分水嶺。它不僅是美國近代史上最動亂的一年,亦為美國政治、社會和文化的一個重大轉折點。這一年的一月,越共利用農曆新年發動猛烈的「春節攻勢」(Tet Offensive),在南越一百多個大小城市進行圍城攻擊,美國駐西貢(今胡志明市)大使館和越南總統府遭到激烈圍攻,古都順化一度淪陷,美軍在溪生被圍。「春節攻勢」震撼了全美和詹森(約翰遜)政府,反戰及厭戰的怒火如燎原星火,燃遍各大城市及大學校園。一直被政府蒙蔽和欺騙的美國人民此時才恍然大悟美國在越戰被打敗了,是輸的一方。熾烈的反戰情緒終於迫使總統詹森於三月三十一日在電視上公開宣布不再尋求連任,但詹森的被迫引退非特未平息美國社會和大學校園的怒火,反而激發不可收拾的一連串大動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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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民權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牧師(Martin Luther King Jr.)於四月四日在田納西州孟婓斯黑人區的洛琳汽車旅館遭白人兇手詹姆斯.厄爾.雷開槍射死;主張「非暴力主義」並高喊「我有一個夢」的馬丁.路德.金遇刺時才三十九歲。角逐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提名的四十二歲羅伯特‧甘迺迪於六月五日在洛杉磯國賓大酒店發表加州初選勝利演說後,遭約旦籍巴勒斯坦裔兇手沙漢‧沙漢射死,震撼全美,甘家兄弟又遭暴徒刺殺,使美國成為一個暴力掛帥的國家,更使全美大小城市陷入暴亂迭起的無政府狀態。

六十年代的三大運動︰反越戰運動、民權運動、學生運動,都在一九六八年臻於沸點。馬丁.路德.金的溫和派徒弟賡續以「非暴力」方式爭取少數民族權益;另一批好勇鬥狠的激進派黑人(如「黑豹黨」)寧可採取暴力手段與政府當局對抗。大學生以焚燒徵兵卡、逃亡加拿大等手法,來宣洩反戰和反對權勢集團的憤怒。四月下旬哥倫比亞大學學生霸佔五座大樓和校長辦公室,與一千多名紐約警察對峙,將校園「反戰、反威權、反秩序、反文化」的怒潮推至最高峰,全美各大學校園紛紛響應,向哥大看齊。從紐約、芝加哥、加州柏克萊、密西根安娜堡到墨西哥、巴黎、倫敦、東京和京都,大學校園的反戰運動形成一股「沛然莫之能禦」的狂潮。

自由世界年輕的一代向當道和權勢宣戰之際,東歐鐵幕的捷克亦在開明領導人杜布奇克(Alexander Dubcek)的主導下,推動自由改革措施,「布拉格之春」彰顯了人類追求自由與快樂的熱望,乃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可歎的是,與世隔絕的中國大陸仍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文化大革命,全球都在密切注視紅色中國到底是在自我毀滅還是在創建「新中國」?

 

大學生反戰成精神指標

美國大學生的反戰運動無疑是六十年代一座最耀眼的精神指標。反戰昇華為反體制、反威權、反世俗和反文化運動;反戰的怒火燃遍全世界,在冷戰的歲月中蟄伏了二十餘載的年輕一代終於感染到美國青年的反叛熱潮。垂垂老去的英國哲學家羅素、法國存在主義大師沙特和一批具國際聲望的學者紛紛挺身而出,支持學生抗議運動。美國的「黑豹黨」、大鬧民主黨一九六八年總統提名大會的「芝加哥七傑」和「學生支持民主社會聯盟」(SDS),以及日本的「赤軍」、西德與意大利的「紅軍」等,皆為六十年代的「革命」平添了不少令人驚心動魄的火花。

越戰拖垮了美國總統詹森所憧憬的「大社會」以及「向貧窮宣戰」的理想,亦迫使他在時不我予的困境中向時代豎起白旗。如果沒有越戰,熟悉華府政治運作的「德州佬」詹森極可能成為美國二戰後最有作為的總統。在其五年任內,國會通過了他所推動的民權法案和投票權利法案。這位雄心萬丈的政客有一堆政見等待利用他最擅長的立法技巧付諸實施,但越戰害了他。他不願像民主黨的前輩總統杜魯門一樣被共和黨政客痛批為「失去中國的總統」,而成為一個「失去中南半島的總統」,但他對越戰一籌莫展。甘迺迪所留下的一批所謂「出類拔萃的一群」(The best and the brightest)顧問又引導他走上「不歸路」,使他只能遠離白宮,返回德州鄉下,酗酒以終。在詹森任內,美軍已在越戰戰場陣亡三萬多人(美軍越戰陣亡共五萬八千人,一九六八年且發生美軍屠戮越南美萊村五百多人的大慘劇)。

然而,在一九六八年東山再起(一九六零大選敗於甘迺迪)的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尼克遜(尼克森、尼克松)成為民主黨內鬨、全國反戰的受益人,他向選民保證要盡快結束越戰,甚至利用「飛虎夫人」陳香梅暗中與越南總統阮文紹串通,破壞詹森與北越秘密達成的越戰停火和平協議。素有「狡詐的狄克」之稱的尼克遜蓄意破壞詹森和平協議,目的一是不讓民主黨總統候選人韓福瑞得漁翁之利,二是尼克遜希望在他任內達成越戰停火協議,以留名歷史。尼克遜和陳香梅生前皆一再否認秘密破壞詹森和平協議,但前《波士頓環球報》紀者約翰‧法瑞爾二零一七年出版七百三十七頁巨著《尼克遜傳》,證實尼克遜確曾破壞詹森和平協議。法瑞爾是在加州尼克遜圖書館看到尼克遜和其親信赫德曼的電話紀錄,證明尼克遜曾交代赫德曼找陳香梅進行破壞活動;尼克遜甚至亦想找蔣介石勸阮文紹婉拒詹森的和平建議。法瑞爾的《尼克遜傳》最近獲紐約歷史協會傳記獎,獎金五萬美元。

 

「反文化」影響深遠

「內爭民權、外拒越戰」的風潮,自然地在大學校園中衍發成「反文化」(counter culture,或稱對抗正統文化)的現象。年輕一代不滿現實,越戰和國內的動亂使他們失去了方向。他們唯有製造更多的騷亂,吸食更多的大麻和迷幻藥,尋求性解放;或在歌聲裏寄託情懷,他們已嫌「披頭四」過時,鮑勃‧迪倫(Bob Dylan)的歌聲則描述了六十年代的心靈,賽門與戈方科(Simon and Garfunkel)在《羅賓遜太太》(Mrs. Robinson,電影《畢業生》主題曲)一曲中唱出了年輕人的迷惘。

甘迺迪遇刺後,美國已不再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國度。反戰和反制度導致了社會脫序,左派、右派、嬉皮、學生、黑人、女人、異議分子,大家都走上街頭。暗殺、毆鬥、暴動、恐懼、不安、戰爭、血腥、性愛、毒品、抗爭,使一九六八年如同一陣強烈無比的海嘯,猛烈撞擊美國社會和美國人民的心境。一九六八年是衝突與對抗的年代,也是黑暗與叛逆並存的年代。在歷史的天秤上,一九六八是個政治騷亂、社會蛻變的年代。但它在文化上的奇特展現和自成一格的風貌,乃是它在歷史長廊中長留去思的主要因素。迷你裙和迷幻藥風行全球,顯示了時裝與音樂超越國界的神奇。放眼全球,除了中國大陸、北韓(朝鮮)和其他少數閉鎖國家,無一不受迷你裙和搖滾樂的侵襲,蘇聯與東歐衛星國家亦不例外。

一九六八年的台灣仍為「關防緊閉」的戒嚴時代,除了迷你裙、長髮、牛仔褲和搖滾樂等不涉及思想與政治的西方時髦文化,台灣並未受到海外激烈學運和反戰的衝擊,「出國留學」仍是大學生的主要目標。台灣在這一年傾力開辦九年國民義務教育,此為國府遷台後最重大的教育改革。

學生運動的叛逆本質、反抗行為和價值觀念的劇變,掀起了六十年代的巨浪,其威力是石破天驚的。婦女解放運動和環保運動的崛起,可說是脫胎於六十年代的抗議運動,其震撼力是無遠弗屆的。如今學生運動早已煙消雲散,但婦運和環保運動仍在全球加速進行。然而,轉念沉思,六十年代毒品文化的猖獗,以及消極和頹廢思想,卻對世道人心產生無可估量的影響。反抗可以導致解脫,叛逆亦能促成進步。但沒有目標的對抗和無方向的奔逐,卻只能帶來虛無與茫然。每一個時代皆有其特色和精神,六十年代自不例外。除了兩次世界大戰爆發那一年,近代史上沒有一個年代像一九六八年那樣激盪,對社會走向和文化思潮產生那樣巨大的衝擊。一九六九年一月十日出版的《生活》(Life)雜誌特刊宣稱,一九六八年是「不可思議的一年」。

 

校園濺血的悲劇

一九七零年五月四日,俄亥俄州肯特州立大學學生在校園進行反戰示威,州長下令進駐校園的國民警備隊開槍打死了四名學生,震撼全美。美國大學生反越戰活動在一九六九年已逐漸趨緩,但宣稱要「展示力量以獲致和平」的尼克遜卻於一九七零年四月三日宣布,美國將開進柬埔寨以掃蕩藏匿在柬境的越共。此一陡然升高越戰的舉措立即引發美國大學生的強烈反彈,再次激發校園反戰怒潮。《生活》雜誌在紀念肯特州大「五四」慘案的專文沉痛地表示﹕「所有的美國人都是肯特州大的畢業生!」

動亂的六十年代就在肯特州大的血腥悲劇中告別歷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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