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內容轉載自: 中美論壇專刊 US-China Forum (Chinese) ♦
炎暑烈日,又值這位百齡高壽的革命者死忌之期。憐其終生革命、念念不忘故主,卻在語言不通的異域漂泊幾達二紀之久,直到百歲之後化為骨灰,纔得悄無聲息地默默無聞歸葬其蘇北故里,世態炎涼千古如昨,音容笑貌堪懷堪憶。
在下所居的鄰縣有個山區,其名源出西班牙語,音譯為“奇諾希爾斯”,字義相當於“華山”。西人命名時大概不會是專指那座登山只有一條道的西嶽華山,諒來是泛指“中華的山嶺”,實際上這片與洛杉磯、橘郡和聖地亞哥毗鄰的山區,並無五嶽式的崇山峻嶺,只是連綿的低山矮嶺而已。依山傍嶺建房起屋,人煙逐漸稠密,房產價值當然也水漲船高。房價總依房址與附近名校之間的交通為重要參數,新開發地區尚無名校,房價相對低些,精明的買家在這方面可以佔些便宜,能以相當於熱區的廉價買到體面堂皇的豪宅大院。
中國這位“三八”老幹部,於上世紀末來美國“旅遊休息”不久,就在美國加州的“華山”擁有這樣一棟豪宅。在下辱承不棄經常蒙召,作客豪府,直到在下停止自駕之後,即使偶然拜訪也心有餘而勢不能了,往往荷公屈尊下顧,每次公必隨其座駕來來去去,耄耋龍鐘而慇勤若斯實在愧不敢當。前年初,公又邀在下入豪宅短居,助其寫作回憶錄。屋主雖然離開中國已逾二紀,卻因其曾經長期擔任遠駐邊疆的大員,逐日需與中央聯繫,養成了晝夜顛倒的作息習慣,此習慣彌老彌堅,不到下午一兩點鐘不起床。每天我倆坐下來餖飣文字,必已接近華燈初上,伏案不多時,老人家又要戴上耳機聆聽北京、香港的清晨新聞廣播了,他家電視機長期接住中央臺和鳳凰臺,關注時事新聞是其鐵定功課,過去在下偶爾還禮貌性地陪同看電視,此時公目不斜視,兩耳皆掛助聽器,自無可奉陪。所以在下的空餘時間頗多,本可在居室自顧自埋頭筆耕,而事實不然,蓋窗外景色實在誘人,晴有花含笑,雨有綠掩抑,不覺徜徉移時。
有緣坐其豪宅觀賞佳景,不由得作些聯想,嘗聞人言,當年公叱吒風雲之際,對於“抓革命促生產”很有辦法,今選擇在“華山”置產,確實顯示了其身手不凡。公曾在不经意中透露出買房全靠其《香港回憶錄》的稿費,又説出版商在那本書上還賺了大錢呢,言下之意這房子純是辛苦勞動所得,誠然,但也終究還應歸功於其眼光獨到呀。在下反躬自省,從天堂來地獄後一直心心念念想發財,金子、房子等等幾次三番輪流搗騰,但是買進什麽什麽就開始跌,賣出之後卻大漲而特漲,不甘心就再試,屢試不爽,迄今未知財在何方;對照此公一出手即穩拿勝算,實在是五體投地。偶爾閑談時,在下讚嘆道:“您這居處遠超過當年香港的英國總督府啊!”公揚聲大笑,又使人想起當年香港媒體常稱這位地下總督的“招牌笑”。
此公“招牌笑”之所以頗博人好感與稱道,是因其出於真誠,善與人同,也不吝直言彼此的異同。一個例子:新聞界廣為人呼“陸大哥”者,由於係第一位在機場迎接此公蒞美“旅遊休息”者,儘管陸大哥已作古多年而公一直對其懷念不衰,但原則上仍大義凜然,不時會冒出這樣的話來:“你們這些反共分子呵,都是逢共必反如何如何,”不言而喻,“你們”涵蓋了在下和陸大哥之流,當然另外還有許多人也遭一網打盡。顯露出公除了“招牌笑”這菩薩心腸外,同時也不改“本子風波”怒目金剛的一面。
公當年把本子往桌上一摔,對中外記者們疾言厲色怒喝“大家按本子辦事嘛!”這幕戲曾經蜚聲國際,彰顯了他刻板教條等行奉此之風的一面,也是其安身立命的本色。近年致力的《回憶錄》一仍舊貫,津津樂道“列寧和斯大林兩把刀子不能丟”云云,在下魯莽地脫口而出“此兩名字在今日世界臭不可聞了,還提它則甚?”公勃然大怒:“誰講的!都是你們這些反共分子講的!”在下唯唯受責,繼續讀,又讀到赫魯曉夫、戈爾巴喬夫等的“父子黨”“貓鼠黨”作風乃葬送蘇共之禍首云云,在下本性難改,忍不住低聲問道:“整個蘇聯歷史上幾曾真正有過什麽兄弟黨的情誼?幾曾懂過真正的平等相待?中國共產黨跟它鬧翻之前好長一段時期還不是一直對它誠惶誠恐低聲下氣的?”公一愣,久不出聲,沉思後,微嘆一口氣,低咕道:“再往下讀吧。”這就是公頑固的可愛處,這代表他在“旅遊休息”以來獨創的“和平演進”。
這本回憶錄其實早已完稿,由他對着錄音帶口述,寄交別人打成文字,再由人讀、他改,一遍又一遍,不知改過多少遍了,這次在下通讀的早已是製成品,在下誠懇勸公:“可以照此付印了,不必再搗騰了。”公又是報以招牌笑:“我還要繼續改!要大改特改!”公還一再念叨:“要對歷史負責”“要把道理説清楚。”根據在下幾十年吃出版飯的經驗,這類稿子修改到這程度可以拋出了,再修下去,無非就是磨了。磨,跟“旅遊休息”一樣,短可立地煞車,長則曠日持久地磨下去,永遠沒個底。
其時已近春節,在下過年未能免俗,總要與家人團聚一起迎春,所以必須告辭,公笑道:“我還要另找人幫忙。”公要另找別人,確實不難,因為公之群眾關係極佳。在下與他同上館子時,常會碰到人來向他打招呼,公一概答禮如儀,但多數情況是人家認識他而他並不認識其人,但餐畢付賬時餐館會説已經結清了,剛才與您招呼的那位自動來付的款,公每每跌足道:“我根本不知他姓甚名誰呀!”在下認為,民對遷官已無趨炎附勢的考量,“去後思”恰恰意味着昔日子民對離職父母官的最佳禮贊,可貴的是念舊之心,不必在乎是否仍憶姓名;對在下這個奇談怪論,公不置可否。
公一生積功甚多,有時贏得榮耀,有時吃了啞巴虧,何哉?就是因為在公一秉至誠鞠躬盡瘁的同時,那冥冥之中的偉大主宰根本不講人性,推出了花裡胡哨的這個主義、那個主義,左一個論、右一個論,把芸芸眾生搞得七顛八倒,所以公殫精竭慮的結果,只落得在夷國它鄉“旅遊休息”!幾年前偶然閑聊到崐曲,公興緻勃發,講述當年那位很紅火的名坤旦如何如何,在下詫異:“您也認識她?”公隨便咕嚕一句:“她是我培養的。”不便多問,但內心疑惑:“你充其量是跟我一樣的崐曲愛好者罷了,談何培養呢?”
恰巧這位名旦所屬的江蘇省崐曲團來洛杉磯公演,在下遂邀公去看戲,公欣然同意,我購票時提出“近百高齡老者來看,故需好位置”,他們如我所願給了我最佳票,及至獲悉打算來看戲的老人即他們的前省長,群皆雀躍,感念公的大力培養,紛云此公使江蘇省崐曲團設施成為全國第一流。我喜滋滋把他們至今不忘舊恩告訴了公,謂他們皆盼大駕光臨,想不到反而引起公變卦:“阿呀,我不好去看戲了,我出來旅遊休息前給鄧小平的信中曾經保證不在公開場合拋頭露面的。”終於沒去。該團一位傑出的後起之秀,堅持要造府拜訪,按此女芳齡及公之經歷來推算,他倆根本不可能覿過面,但公居然慨諾,歡迎來訪,而且見面之後交談甚歓。
由此可知我倆思想分歧的根本所在:究竟是把烏紗帽看得重如泰山,而輕萬民傘如鴻毛?還是以萬民傘為寶而視烏紗帽若草芥?作為百歲老人的此公,似乎一直未從其青少年時期的惡夢醒來過,也始終擺脫不掉宦途騰達時期深陷於“老革命碰上新問題”的污泥濁沼。不能站在百年以後的角度,回顧過去的百年經歷,當然不能撥開迷霧重見青天。公此次發病,在下恰在中國,不能像以往他住院時參加輪班服侍,但能夠推想其彌留之際正是在下返美的歸途中。雖然在下未能目睹公溘然謝世之狀,僅據其念念不忘的所思所想,不難推定公闔眼嚥氣時,來接引公的不是中華的仙靈神佛,而是那個作古已踰越百年之久的德國大鬍子。
(再見戊戌之暑期焚香敬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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