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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8
圖:Vlisco品牌官網
2004年,在多哥共和國首都洛美,一個在服裝業內冉冉升起的多哥女商人在家中被謀殺。她被四個闖入者鎖在櫃子裡,打斷了腿,飽受折磨後死去。
由於家中並無財物失竊,死者生前又通過從中國進口仿非洲蠟印布料發家,各種恐怖流言一時甚囂塵上。
有人說她在從中國進口仿蠟印布料的同時也運輸毒品,動了別人的蛋糕;有人說她是不同黑幫火拚的「炮灰」;有人說謀殺她是為了震懾收受賄賂的海關官員。
在這些流言的背後,藏著一種流行話術:「中國魔鬼」(Chinese devil)。
這類流言在非洲並不罕見,中國商人和與中國商人往來密切的非洲商人被流言傳為女巫男巫也並不罕見。
這是一種典型的替罪羊心理——在一個整體凋敝、衰敗的經濟裡,在一個整體黑暗、腐敗的社會裡,竟然有人能白手起家,積攢財富——那TA一定是在擺弄巫術!
巫術指控之外,關於中國商人的抱怨、敵意和排擠,也從未停歇——有說中國人勾結腐敗官員壓搾民膏的,有說中國人用山寨品玷污了非洲民族服裝,敗壞傳統文化的……
而這一切,都要從印度尼西亞一種美麗的布料說起。
非洲蠟印其實來自非洲之外。19世紀,荷蘭殖民者注意到了東印度殖民地本土的蠟染服裝——用融化的蠟在布料上畫上圖案,隨後染色。荷蘭人於是開發了機器印花技術來模仿蠟染,試圖打入印尼本土市場,卻慘遭嫌棄——如此生產的服裝沒有「蠟味兒」。
然而,當荷蘭人把這些服裝運到西非殖民地時,卻大獲成功。隨後,英國、瑞士等國也相繼加入蠟印服裝產業,並針對非洲人的喜好不斷革新。蠟印的時尚大潮席捲了整個非洲。
殖民時代,歐洲殖民者利用非洲的原材料和廉價勞動力生產紡織品,銷往全球;二戰後的數十年裡,全球殖民地獨立運動風起雲湧,歐洲的殖民統治也土崩瓦解。
離開非洲的殖民者揮一揮衣袖,帶走了先進技術、設備和大量熟練工人。非洲各國的紡織業幾乎一夜回到解放前。非洲人民的衣著仍長期依賴歐美國家的(二手)服裝進口。
但起源於印尼和荷蘭的蠟印布料和服裝卻永遠地凝結在非洲的歷史和文化之中——它們早已成為非洲多國的民族服裝和文化認同的一部分。例如,直到今天,莫桑比克的婦女們出門時通常都會裝一件以蠟印花布製成的capulana,以便在進入教堂等正式場合時顯示莊重。
其婦女出嫁時,家人和朋友往往也以capulana為其妝奩增色。
於是,並未退去的蠟印花布時尚大潮成為「搏一搏,摩托變奔馳」的大好機遇。非洲諸國缺乏獨立的紡織工業,巨大的市場就成了不可多得的商機。
根據尼日利亞紡織製造商協會(NTMA),在過去的26年裡,該國紡織業失去了超過11.7萬個工作崗位。
20世紀下半葉,在西非,一批女性商人和歐洲生產商們建立聯繫,與其溝通非洲的流行趨勢,獲得獨家分銷權,建立本土零售網絡,由此發家致富,開上奔馳,因此被稱為「奔馳媽媽」(Nana Benz,nana用於稱呼年長女性如媽媽、奶奶、嬸嬸)。
其中成功者更是進入政界,為歐洲企業和自己的生意持續遊說選民和政客,以爭取優勢政策。
1976-1984年間,整個多哥有至少40%的商業貿易經過「奔馳媽媽」之手。這一狀況持續至中國商人發現了這片商機。
上世紀末至本世紀初,中國商人進入非洲紡織業。中國紡織品往往都價格無敵——以西非紡織市場的老牌霸主Vlisco(荷蘭)和來自中國的新貴Hitarget為例:Hitarget以模仿Vlisco起家。
12碼長的Vlisco售價往往高達(折合)75歐,因而要麼銷往海外非洲人,要麼賣給本地富人。而款式和花樣相似的Hitarget只要不到10歐,且出貨速度喜人——往往Vlisco新品上市兩周,中國「山寨」就接踵而至。其他中國品牌也大抵如此。
西非正在甩掉荷蘭蠟印(Vlisco),轉向中國山寨的懷抱(Hitarget)。
事實上,在那之前,非洲市場上便一直存在來自印度和巴基斯坦的Vlisco「山寨」。但中國「山寨」在性價比上更勝一籌。於是,非洲消費者們一邊抱怨質量差(面料硬、印花模糊、不經洗等),一邊用中國山寨追趕Vlisco的時尚浪潮。
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Vlisco在非洲的市場份額持續下滑,不得不轉變品牌定位以逆轉頹勢。
對此,讚揚者不吝稱為「消費的民主化」——現在,人人都可以穿上美麗的非洲蠟印長袍了!
然而,中國製造的湧入也擠壓了當地中間商的蛋糕,特別是「奔馳媽媽」們的生計。
而引入中國紡織品的中間商,特別是「奔馳小姐」們(Nanette Benz,Nanette指代較年輕的女性),則也被連坐。——她們既非生於貿易世家,也無盤根錯節的人脈經營,只是去了一趟廣州、上海,回來就開上了奔馳。
她們迅速崛起,往往被認為是幹了不法之事,謀了不義之財。於是,所謂巫術指控隨之而來。
不管是「奔馳媽媽」還是「奔馳小姐」,其實都是乘上了經濟全球化的東風。
在不正當競爭、傾銷劣質商品、無證居留、逃稅、官商勾結等等常見指控外,關於中國人「不信神」因而「不可信」的印象在當地最為普及。
這與非洲的社會現實有關:在非洲大部分國家,政府對公共生活的管理十分有限。在市場無序、缺乏法治、犯罪橫行的情況下,血緣、氏族和村落和信仰成為人際關係的重要紐帶。
對普遍有宗教信仰的非洲人來說,不信神就意味著不與非洲人同受神的約束——沒有精神根基——可以無惡不作。不瞭解非洲本地規則和潛規則的中國商人,往往被指控「越界」。
一個典型的場景是,非洲商人要求先交貨、後付款,或乾脆等有錢了再付款。這一要求在非洲的情境(非正式經濟)中並不突兀,卻往往被中國批發商拒絕。這一拒絕在中國的情境中也實屬理所應當。
於是,非洲商人認定中國批發商「不信任」自己、「沒人性」,不值得繼續商業往來;而中國商人也認定非洲商人「不誠信」、「不可靠」,不值得繼續商業往來。如此,兩兩相知,最終分道。歸根結底就是文化語境不一樣。
不過,隨著中國製造質量的提升和出口商品的多樣化,「性價比高」的印象越來越取代了「便宜但劣質」的印象。
當年山寨起家的Hitarget早已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成為非洲婦女們姐妹聚會也不丟面兒的品牌。中國特色的圖案如陰陽和年年有餘,設計如旗袍立領,也隨著中非文化交流的加深而愈發受到歡迎。
非洲服裝裡的中國元素。圖:Etsy & Ubuy
非洲服裝裡的中國元素。圖:Etsy & Ubuy
這種別緻的文化交融或許建立在兩個不等式之上—— 「西方≠現代/進步」和「中國&非洲≠原始/落後」。於是,「西方的、現代的、進步的」審美和「原料可追溯至某片森林的真品」的大旗往往只能誘惑到少數(或許是自詡的、很可能已身在歐洲的)精英的錢包。實用價值和美學價值的兼具,才是爭取普羅大眾的制勝法寶。
中國製造的性價比對產業鏈和價值鏈的積極影響,更不容小覷。面料採購始終是制約非洲服裝業發展的關鍵因素之一。
各國對非洲紡織物出口的比率中,中國一直呈上升趨勢,且占比較大。
即使在經濟相對較好,被譽為非洲時尚之都的肯亞,服裝業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由於設備和技術落後,本地生產的原料不能達到國際標準。布料、紡線、拉鏈和紐扣都需要進口。
非洲設計師們的設計往往能在非洲時裝周嶄露頭角,甚至在歐洲小有聲名,卻囿於原料短缺,無法批量生產,只能以小作坊維持。而物美價廉的中國面料的普及使他們的設計可以落地,進而給非洲本土服裝業和時尚業帶來了機遇。
類似的,其他「中國製造」在非洲的普及也帶來了許多意想不到的變化。紡織品、鞋子和摩托車是中國對非洲出口量巨大的三種貨物。
價格為日本摩托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貴的中國摩托讓非洲大量無業或失業青年有了營生——「摩的」司機。人們一邊抱怨便宜的中國摩托讓路上多了大量菜鳥司機,一邊不得不承認,從無所事事、遊蕩街頭到小本生意、養家餬口,「交通革命」降低了農村地區的犯罪率。
在一些經歷了內戰的國家,如利比裡亞和塞拉利昂,「摩的」事業更解決了大量退伍軍人的生計問題,對社會穩定大有裨益。
這些還只是故事的開始。
如今,越來越多的非洲紡織商人以「非洲製造」(made in Africa)和「真正的非洲」(authentic African)作為品牌策略與「中國製造」競爭;非洲設計師們則暢想著以非洲設計帶動本地就業,復興民族紡織業,進而告別「中國製造」的光明未來;告別山寨的中國紡織品也面臨著更廉價的印度、泰國「山寨」的競爭。
為大力發展本國紡織產業和棉花產業,尼日利亞政府多次限制或禁止紡織品進口。
「走出去」並扎根於埃塞俄比亞、肯亞、南非等國的中國紡織企業在為當地(尤其是婦女)創造大量就業和職業培訓機會的同時,也面臨著恰如當年歐洲殖民者般壓搾廉價勞動力的指責;而中國企業以電商為平台,在非洲自主拓展銷售網絡,越過非洲本土中間商直接吃蛋糕的嘗試,也為「中國魔鬼」的敘事再添元素。
西方國家總是將中國對非洲的貿易和援助稱之為「新殖民主義」。
——是魔鬼也是天使,是巫婆也是夥伴,這樣衝突而貼切的形象,這樣複雜而多元的爭議,這樣並存的機遇和挑戰,正是文化與文化相遇中必然迸發的景象。(Yinanaa)
(本文來源:「環行星球」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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