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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裡說的“離家出走”,不是現在常見的青少年厭學或者與家長發生衝突的“離家出走”,而是指高境界的,乃至具有歷史意義的“離家出走”,這樣的出走留下了後人永遠值得思考和體味的東西。
“離家出走”是一種與家人的分離,但字面上還只是空間上的分離。從心理治療的角度看,常常說到的是“成長意義”的分離。這主要是在心理上不再依賴、執著、糾纏於家中的(也可以是指其他)人際關係。如果“離家出走”並不具有心靈的成長,但在對於糾纏無能為力之時,空間上的分開,即使還沒有確定的心靈成長的意義,也有某種心靈成長的開端。當然,一些青少年的“離家出走”,常常具有顯露和激發家庭矛盾的意義……
這裡想談的是釋迦牟尼與托爾斯泰的離家出走。——不知道為何我突然把他們作了一個關聯?我一想到這個主題,總是情不自禁地受到一種力量的牽引,心智與靈感受到激發,饒有興趣地去體驗他們,感受他們……
按照一般的看法,兩者肯定有境界和層次的巨大區別。其區別,大概可以用一位是“先知”,一位是“大師”來稱呼。但正是有這種境界與層次的差異,他們的“離家出走”才有重大的比較意義。他們出走的事件發生的時間相距遙遙兩千多年,背景迥然相異,又如何可以比較呢?
1、首先,釋迦牟尼、托爾斯泰的離家出走,有一個明顯的接近或者相同。釋迦牟尼出身顯赫的王室,托爾斯泰卻是一位地道的伯爵。他們都有家有妻兒。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都是優裕的,他們的出走,是為了純粹的精神需求。
2、佛陀的妻子美貌年輕,他們年齡相當,出走時,他們已經生活了13年。托爾斯泰比自己的妻子索非亞大16歲,出走時,他們已經共同生活了48年。
3、釋迦牟尼是在年富力強的29歲離家出走,6年後就開悟成佛,在80歲圓寂,為人類留下永垂不朽的精神財富。從中國文化看,是一種善終。而托爾斯泰當時已經82歲,垂垂老矣。出走後,僅僅過了7天就得病客死於途中的一個小車站。他的思想一直沒有統一過,他的內心一直在衝突、矛盾。其善終要打一個問號。當然,他為人類留下的精神財富也十分豐富。
4、他們離家出走看起來似乎都是為尋求一種出路和解脫,他們都需要擺脫家庭的束縛。但實際上,應該完全是兩回事。其中,釋迦牟尼是為了超越人生的生老病死而悟道,而托爾斯泰是因為他自己的社會理想、人生理想與生活現實的衝突,他希望做到知行合一,以及至少暫時擺脫與妻子索非亞的矛盾。但是,釋迦牟尼達到了出走的目的。托爾斯泰雖然沒有做到,卻啟迪後人面對嚴酷的現實繼續深刻探索……
5、如果我們要求道、悟道、行道,就必須拋棄婚姻與家庭嗎?迄今人類的兩性關係、家庭婚姻制度,就一定與我們活在道中衝突,不利於我們獲得最大的自由嗎?在這方面,釋迦牟尼應該有先見之明,所以他的出走同時也是出家。
6、托爾斯泰的經歷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看成是向人類提出了一種巨大的挑戰,他一直在尋求與妻子索菲亞的溝通,希望他們盡量取得一致。但是,他失敗了。——難道人類的兩性關係可以不是求道、悟道、行道的羈絆,不能夠與求道和平相處,乃至是一種更深的行大道呢?
7、托爾斯泰34歲時,他娶了17歲的索菲亞,她是沙皇御醫的女兒。他們共同生活了48年,將近半個世紀。在他們結婚之後,他們的矛盾不斷,其中包括托爾斯泰多次的外遇,以及索菲亞至少是一定程度上的出軌……
8、到了晚年,托爾斯泰的精神仍然在不斷地發展,他對自己的生命和使命有了深刻的認識,而索菲亞似乎根本上他成長的步伐。在托爾斯泰晚年,索菲亞甚至嫉妒托爾斯泰對自己事業的追求,乃至托爾斯泰與其追隨者的親近關係。也是出於無奈,托爾斯泰淡薄了與索非亞的溝通。索非亞因此的感覺則是自己為托爾斯泰付出太多,得到的回報太少,有一種強烈的不平衡感,她反對托爾斯泰捐出自己的財富。作為許多人視為婚姻、家庭、倫理導師的托爾斯泰,他自己也想努力建立一個健康的兩性關係以及婚姻,但是他失敗了。
9、婚姻意味著長期的、共同的生活,兩性關係要發展到婚姻,雙方需要滿足的層次的差別不能夠太大。理想的情況是大家的層次相當,能夠互相激發,共同成長。如果有差異,需要層次高的一方可以幫助低的一方提高。幫助是一種通心,通心是有成本的。如果是只差一個層次,幫助比較容易成功,如果相差二個,甚至三個層次,通心的成本就成為難以逾越的障礙了。這個層次,可以首先理解為全人需要層次論的層次。托爾斯泰與索非亞的婚姻,從一開始,他們的需要層次就存在很大差異。他們訂婚時,托爾斯泰具有伯爵的貴族身份,在當時的俄羅斯文壇上,已經顯露頭角,寫出了一些有名的小說。他當時的需要滿足優勢,已經是自我實現佔優勢,而他,還保持著向上沖擊的勢頭,走向自我超越。索非亞是沙皇御醫的女兒,當時還很年輕,她的需要滿足優勢,是在安全需要、歸屬需要、自尊需要之間徘徊。——也許正是看到了需要滿足之間這類差異巨大的情況,釋迦牟尼在成道之後,曾經回家一趟,他並沒有和妻子復婚,而是將她渡到阿羅漢,再次離家……
10、在以後的家庭生活中,托爾斯泰繼續在事業上不斷取得巨大成就,發表了《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等享譽世界的名著。而索非亞在婚後的36年裡,共生了13個孩子,平均兩年一個。她忙於養兒育女,做托爾斯泰的秘書工作,打理家務,消耗了她的精力,他們之間的差距不斷擴大。在這個過程中,托爾斯泰也曾經為與索非亞的溝通做過許多努力,但光是溝通,哪能夠彌合他們因需要層次的不同造成的鴻溝呢?在托爾斯泰下決心擯棄貴族身份,解放農奴,放棄版權、遺產等之時。但索非亞的注意力卻仍然集中於得到托爾斯泰更多的關注,她反對托爾斯泰想要進行的變革。兩人的分歧終於走到不可調和的程度。
11、在《托爾斯泰最後的日記》這本寶貴等書裡,托爾斯泰真實地記載了他們的生活,以及他自己的心理活動。該日記的大量篇幅,幾乎都是他們夫婦兩錯綜複雜的糾纏與衝突。在最後一年9月9日的日記裡,托爾斯泰寫道:“還活著。可是,實在不舒服。從早晨起,她就開始了病態的煩躁。我的身體也完全不好,很衰弱。我由衷地跟她說話,但她顯然一點也聽不進去。……”(《托爾斯泰最後的日記》,任鈞譯,第223頁,天津人民出版社,2021年。)索非亞也很痛苦,她曾經也很想與托爾斯泰說話。但托爾斯泰卻想迴避。托爾斯泰也許感覺到他們無法很好地交流。在9月12日的日記裡,他寫道:“索非亞·安德列維娜哭泣著回去了。她老是想跟我談話,但我都避開了。她是一個人單獨回去的。我實在累得要命。晚間讀書。我很惦記她。”(《托爾斯泰最後的日記》,任鈞譯,第224頁,天津人民出版社,2021年。)
12、他們就是這樣不斷地糾纏,愈演愈烈,後來發展到索非亞深夜進入托爾斯泰的書房,偷偷尋找托爾斯泰的文件。為此,托爾斯泰10月28日日記寫道:“這加強了我的憎惡和憤慨。我氣喘吁籲的,數脈搏九十七次。已經不能夠躺下來,我突然下了離家的最後決心。……”(《托爾斯泰最後的日記》,任鈞譯,第273頁——274頁,天津人民出版社,2021年。)——這個事件,成了托爾斯泰最後出走,後患肺炎在亞斯達勃沃車站去世的導火線。托爾斯泰在出走之後雖然很快就去世,沒有留下什麼成果,但他的出走的行為本身對於他自己卻應該是一次重大突破,他寫道:“我覺得被救出的並非列夫·托爾斯泰,而是那種雖然很輕微但卻時時卻昭示我的內心的存在的東西。”(《托爾斯泰最後的日記》,任鈞譯,第274頁,天津人民出版社,2021年。)也許我們可以理解,那是一次多少活出真我與大我的一次行為。——不管怎樣,托爾斯泰給我們留下的遺產,不僅是他的哪些著作,也是他真誠探索、一次次挑戰自己的一生。
13、托爾斯泰在晚年主張禁慾主義。佛陀並不主張禁慾主義,但他自己在個人生活方面,沒有去向兩性關係和婚姻挑戰,而是繞開了這個問題。他卸下,徹底放下了這樣的負擔,出家弘法、渡人。他也講授夫妻之道,但卻並不以自己的夫妻生活作為例證……如果我們反過來思考這個問題:釋迦牟尼如果像托爾斯泰一樣,和自己的妻子共同生活48年,會是什麼樣子?又會有什麼樣一個結局呢?釋迦牟尼無疑也同樣會給人類留下寶貴而巨大的精神遺產,但又會有什麼差異呢?
電影《最後一站》
電影中的托爾斯泰形象
出走的托爾斯泰
托爾斯泰與夫人
托爾斯泰與家人
被許多人形容為“洞悉靈魂的眼睛”
印度電影《佛陀》劇照:佛陀出家六年後回家裡與妻子見面。告訴他自己準備獻身芸芸眾生時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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