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壇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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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力群之殤與黨國理論界的黃昏 ☆來源:紐約時報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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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百年盛衰榮辱,素有「左王」聲望的中共左派領軍人物鄧力群,於2015年2月10日結束了充滿爭議的一生。官方訃聞稱其為「久經考驗的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無產階級革命家」、「思想理論宣傳戰線的傑出領導人」、「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在近年中共意識形態明顯左轉的背景下,習近平等七位中共中央常委全體出席了他的葬禮。作為經歷過火熱革命洗禮的意識形態化石,鄧力群的謝幕結束了一個時代,僵化的官方理論界已失去創造力,再也無法產生像他這樣的重量級理論大腕了


古代縱橫家的傳人

幾年前就聽說鄧力群重病在床,甚至無法正常寫作和表達。他生前最後的公開報道,是2014年8月27日致信新疆自治區黨委,表達對1949年因飛機失事死亡的新疆「三區革命」領袖阿合買提江·哈斯木等五烈士的懷念(2014年8月28日《新疆日報》)。我不確定信作者是否系鄧力群本人,字裡行間難覓他往昔的文采。

「三區革命」的背景,是在前蘇聯操縱下於1944年9月在新疆伊犁、塔城、阿山(今阿勒泰)地區爆發的大規模民族衝突,一度宣布成立「東突厥斯坦共和國」,脫離中華民國獨立(後因斯大林與蔣介石達成妥協而取消)。這一事件被視為當今「疆獨」和「東突」的先聲,僅僅因為中共捨不得否定斯大林和蘇共,故官方史學對其仍保持正面評價。

或許鄧力群希望藉此機會,令世人記住他的歷史功業。1949年8月,他以中共中央聯絡員身份從蘇聯入疆,先後與三區領導人阿合買提江等及國民政府新疆軍政首腦陶峙岳、鮑爾漢等接洽,一路折衝樽俎,應酬權變,不費一兵一卒,令166萬平方公里的新疆全境(約為國土面積的六分之一),和平歸順中共新政權。

鄧力群不辱使命的新疆之行,是以中共軍事實力為背景進行的一場豪賭。令人想起中國歷史上戰國時代(公元前475年—公元前221年)的縱橫家,這是一群憑着三寸不爛之舌獵取權位的謀士。他們朝秦暮楚,事無定主,利用當時七國間的矛盾,遊說諸侯,為主公及其自身謀求利益的最大化。其中最勵志的故事,是縱橫家蘇秦成功聯合六國抗秦,同時佩帶六國相印。後人分析縱橫家言行有三大特點:一智謀細,二虛實間,三文辭妙。

這段成功經歷對鄧力群人生的影響,可與其日後的行為模式相互印證。回顧其政治生涯,他慣弄權謀智術,在高層各派力量之間借力使力,縱橫捭闔,最終卻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從改革理論家到左翼反對派

身為高層謀士,鄧力群先後伺候過王震、毛澤東、劉少奇、鄧小平、陳雲等多位主公,在王震、劉少奇、鄧小平遭遇政治挫折之際,他拒絕反戈一擊,挺身保護主公,一副「士為知己者死」的氣勢,在黨內頗有口碑。尤其在是「文革」後期,他為鄧小平起草了《論全黨全國各項工作的總綱》,被公認為最早的改革理論家。鄧力群的政治擔當和理論創新的勇氣,使他在鄧小平第三次復出後再獲重用,出任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宣部長、書記處研究室主任等要職,與胡喬木並列為意識形態掌門人。

改革開放之初的中共,正處於鄧小平、陳雲兩位大佬的「雙峰政治」期間,總書記胡耀邦同時侍奉着兩位「婆婆」。曾是北京大學高材生的鄧力群,頗有「捨我其誰」的野心,欲與「紅小鬼」出身的胡耀邦一爭高下。他與胡喬木奔走於鄧小平、陳雲之間,在「反資產階級自由化」旗號下搬弄是非(趙紫陽、李銳、胡績偉、劉崇文等乃至鄧力群本人的回憶錄中均有記述)。鄧力群在導致胡耀邦下台的高層「生活會」上搖唇鼓舌,深文周納,發言長達三個半小時,其表演令體制內外人人側目。

鄧力群弄權太過,一時得逞反成失敗之始。此前鄧小平對鄧力群縱橫捭闔的權術亦有所覺察,曾警告「你和胡喬木不要擴大我和陳雲同志之間的分歧和矛盾」;會後不久,他被鄧小平取消了主管宣傳的權力。繼任總書記趙紫陽釜底抽薪,撤銷了鄧力群主管的書記處研究室;在中共十三大的差額選舉中,他先後落選中央委員和中顧委常委,僅保住中顧委委員一席。鄧小平表示:承認選舉,不作變動。鄧力群不甘落敗,曾於1987年到湖南長沙探望胡耀邦,提議兩人聯手推倒趙紫陽,被胡嚴詞拒絕(詳見胡耀邦秘書李漢平、劉崇文的回憶錄)。

鄧力群被驅除出權力中心,自稱「對我有刺激」(《鄧力群自述——--十二個春秋》),轉而成為改革開放的反對派。在保守派大佬的支持下,挾其理論專長,不斷挑戰鄧小平的權威。1991年6月15日,他在《人民日報》上發表《堅持人民民主專政反對和防止和平演變》的長文,重提「階級鬥爭」,掀起了「姓社姓資」的大爭論。鄧小平為捍衛其改革功業,隨即發表「南巡講話」,提出「中國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迅速平息了反改革回潮。這一論斷寫進了中共十四大報告,也使鄧力群永遠失去了重返中央的機會,他鐵心擔當起左翼反對派領袖的角色。

一代不如一代

檢點執政黨的意識形態譜系,自陳伯達、胡喬木、張春橋、姚文元到鄧力群,從火熱革命年代一路走來的官方理論家們,個個學養深厚,文采飛揚,即便是立論偏頗,行文邏輯上皆能自圓其說。其中的差異,或可以在於前四位靠揣摩聖意論證發揮,唯鄧力群特立獨行,從改革派理論家到反改革領袖,論改革有理論創新,論反主流也有理論底氣。他支持農村改革卻不肯放棄計劃經濟,至死堅守左派立場,有所為而有所不為,有所變而有所不變。

鄧小平素持「捉住老鼠就是好貓」的實用哲學,對付「姓社姓資」挑戰的策略是「不爭論」。他深知只有通過政治改革調節利益分配,中共的執政地位才有可持續性。「六四」事件後的20多年間,經濟的增長令腐敗加速,形成了強大的權貴利益集團,公眾未能公平分享改革紅利。以理論、道路、制度「三個自信」自命的執政黨,未以理論創新重啟政治改革,不僅鄧式改革的「共同富裕」無從實現,毛式革命的「均貧富」也難以重返。所謂「前後兩個30年互不否定」,折射出執政理論無力自圓其說的困境,「不爭論」的尷尬日益凸顯。在理論嚴重脫離社會現實的背景下,爭論越來越難於避免。

2001年7月,鄧力群率17位體制內左派聯名發表公開信,批判江澤民「七一」講話,指責後者允許資本家入黨,將導致中共變質、分裂,是「極其重大的政治錯誤事件」;他在信中毫不掩飾對理論界晚輩們的輕蔑,直指「找幾個筆杆子捉刀代筆,夸夸其談,講話中充滿着大話、套話、空話」。2004年6月,鄧力群再下戰書,要求就社會主義社會制度、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國共產黨性質等三個問題,與當時的領導層公開辯論,卻未見有人接招。2006年,鄧力群發表回憶錄《十二個春秋》,很快成為重點禁書。此後他長期處於噤聲狀態。

與鄧力群這位老辣生猛的革命前輩相比,坊間一種普遍的看法就是,官方理論界顯得一代不如一代。幾年前,官方「理論家」陳奎元、李慎明、梅寧華等掀起了反普世價值、反憲政、反歷史虛無主義的論戰,自由派隨即翻出中共建政前提倡普世價值、力爭民主憲政的老底,「理論家」掉進了自挖的歷史虛無主義泥坑。去年王偉光效法鄧力群,發表《堅持人民民主專政並不輸理》,重彈階級鬥爭老調,又不幸落入吉拉斯的「新階級」陷阱:在權貴巨貪暴富、社會嚴重分裂之際,重提階級和階級鬥爭成了對現行體制的反諷。今春高調張揚的「反西方價值觀」運動,也因被指「馬克思主義來自西方」,陷入矛盾自伐的窘境,至今了猶未了……

再以主體理論的三座「里程碑」為例:「三個代表」尚有本體論的高度,「科學發展觀」已降等為方法論,「中國夢」則猶如霧霾中的風景,觸摸不到理論框架。鄧力群的左派血脈同樣後繼無人:不少學者認為,前述官方「理論家」陳奎元、王偉光、李慎明、梅寧華等,本是一群缺乏學術底蘊的政客,除了扣帽子、打棍子,應對正常學術論爭的能力相對不足。在很多人看來,官媒扶植的新生代寫手朱繼東、周小平之流,更是些應試教育生產線的標準化產品,其文字缺乏基本的學理和邏輯,既無獨立思考也無獨立人格;朱繼東被爆論文剽竊而聲名狼藉,周小平則因常識錯誤而淪為大眾笑柄。

面對左右兩翼氣勢洶洶的理論叫板,心勞日拙的官方理論界龜縮避戰,從來不敢進行公開辯論,通常是憑藉權勢將對手禁言封號了事。悲哀在於,歷經65年洗腦教育的自我退化,暮氣沉沉的黨國體制,似乎已無法孕育出有創造力的理論人才了……

憑刀筆口舌佩六國相印的故事,只能發生在兩千多年前的古代。舌辯之士鄧力群,以一介書生投身農民革命隊伍,無軍功亦無山頭實力,在論資排輩的權力場中,榮登首席智囊已是異數,覬覦大位實屬不智。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一生爭強好勝,到頭來只是政治博弈中一顆「使即舍」的棋子而已。

 

(章立凡是中國近代史學家,獨立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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