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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一定要生活在現實中。
女作家要做能為自己“買起衣服、首飾和化妝品”的人,做能為男友和丈夫買漂亮衣服和圍巾的人。男作家一定要立志買車和買房。這不是什麼世俗和庸常,這是一個人的常念或正念。好好活著,過好日子,這是一個作家的必須,就像我們提筆寫作時,需要鋼筆和墨水一模樣。世界上沒有愛妻子的丈夫不希望妻子、兒女們健康和自由。掙錢、獲利、名聲,這些都是作家必須要面對的,應該適度努力的。但之所以作家為作家,文學為文學,就是我們知道適可而止的點在哪;知道當停則停,當止則止。而不要如我樣,當停未停、不當止時卻止了。
芝麻開門的山洞大門很快就會關上的。那些算好妻子、兒女和日子需要多少金幣就拿多少的人,會恰好在關門之前跑出來;而那些搶、撿、背、拿過多的人,會在山洞關門之後留在山洞裡。
我可能就是那個被關在山洞裡的人。曾多年為了進城而寫作,為了名利而努力。致使今天想來,我都為自己在最好的年華“以夢為馬”的努力、行為感到可笑和懊悔。所以說,我希望你們不要和我一模樣,既不要因為理想去做以夢為馬的不可能的事,也不要背負過多的“金幣的光芒”而走不出山洞來。
還是那句話,女作家一定要做僅憑自己的口袋,就可以隨意購物的人——這不是錢,是作為真正女性的根基;是最為女作家最基本的尊嚴。男作家,一定要為買房、買車而努力——這不是世俗和庸俗,是我們處在今天中國式的社會現實中,要為自己有一個可容身、可喘息,可關門思考和握筆的書房而努力。但當這些都已實現時,那就當止則止的把欲念停在剛剛邁出去的腳步上,記起自己的文學理想是什麼;記起我們是曾經把理想和生命承諾交給文學的人。
初念不可忘,欲心不可執。記住那些得道成佛的人,都是最會感悟念止的人。
最後,我想老生常談幾句酸腐、風險,總是被人嘲笑的話——那就是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大家都要對閱讀和寫作堅持、堅持、再堅持。我相信大家會和朋友分手,但不會和文學分手;會和妻子離婚,但不會和寫作離婚。和寫作的不離不棄,如一個信徒總是和信仰在一起。不離不棄不是寫作的起點和終點,而是人生和文學最艱難的中途。
在這個不離不棄的過程中,我們要始終保有一個作家的高孤心。我不希望每一個作家都是清高之人。不希望清貧、孤獨成為文學的代名詞。不要忘記托爾斯泰曾經的富有,如果他沒有那樣富有和貴族氣,我們將很難理解托爾斯泰如何去寫作;不要忘記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天到晚進出賭場的腳步聲;不要忘記巴爾扎克身上的那顆于連心。在二十世紀幾乎所有有成就的作家,都是最終日子過得不錯的人。即使卡夫卡作為一個小職員,也是吃不愁、穿不憂的人。要求作家孤獨、清貧是對寫作的不解和偏見,更何況我們今天所處的時代,是如此的喧囂和豐富。而作家,從本質上說,不僅是人,而且還可能是一個相當世俗、世故的人。尤其我們所熟悉的那些優秀小說家,他們對世界、世事心明如鏡,就仿佛一個人熟悉自己的手指、腳趾樣。這樣說,並不是說一定要作家世俗和庸俗,不入世和庸俗,就寫不出好的小說來。而是說,作家要在世俗中保有那麼一點高孤心。一清高孤,勝萬兩黃金。這種說法有些誇張和不著邊際,但可顯見人們對文人高孤的要求和寄望。
大家都知道,坊間有個非常流行的說法,說張愛玲在上海參加建國後的第一屆文代會,到會上見到幾乎所有的作家都穿深黑色的中山裝,只有她一個人穿粉色花旗袍。因此就在這一瞬間,她知道時代是真的變化了,屬於她的時代結束了。於是文代會後,她就離開上海到了香港去,直至老死在美國洛杉磯,都沒有再回到孕育她和她的文學的土地上來。毫無疑問,這個坊間的傳說已經真假難辨,無據可靠,甚至更多的成分是在美化、神化張愛玲。但從這則傳說中,卻讓我們能更真實地看到張愛玲那顆高孤心,看到了人們對文人高孤的渴望和敬重。
高孤是一種精神的潔淨和自塑,是一種立場的堅定和守持,而不是傲氣和俯瞰。我們這兒以張愛玲為例子,是因為她實現並完成了她的那顆高孤心。而設想,倘若她留在上海,她又能怎樣高孤和保留這顆高孤之心呢?在過去,我們的社會環境非同香港和美國。在今天,我們的社會環境不僅不同香港和美國,而且也非過去的時代和環境。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話來形容我們今天的社會和環境的話,此前我說是“蓬勃地扭曲和充滿力量的變形”。而今天,我說是“熱氣騰騰的渾濁”。在這充滿亮光氣色的渾濁中,要求作家避開水汙是不可能的事。但我們可以在渾濁、混沌中保持那麼一絲清蓮氣;保有一點點的高孤心。且把這點文學的高孤保有到你的中年和老年,保有到你寫作止筆的最後那一刻。直到有一天,你們必然如我樣——一我也必然會如前輩作家樣,都在必然的一天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我們能共同說出那樣一句話:
“親愛的文學,你以為我一生的努力無愧於你了,那就讓我來生還和你在一起!”
當然,我們還可以說出很多別的話,比如“文學,我愛你!”比如“該寫的我都已寫過了,我無憾我的人生了。”如此等等。雖然酸腐和可笑,但這裡卻有我們對文學的摯愛和視文學為信仰的神聖、高孤在裡邊。因為命運決定我們在座的每一位,都可能將會終生從事寫作這職業,那就讓我們終生保有一絲文學的高孤心,終生保有一點作家的尊嚴在我們的寫作和生活裡……
同學們、兄弟姐妹們——信如長卷,萬語千言,雜雜踏踏,我寫得淩亂而囉嗦。可似乎還有很多話沒有講出來。沒有講出來,也不得不收筆止言了。因為信已經不短。因為我們說話的機會不會就此中斷。在這封信的最後,最後的最後,我要說的是,當你們離開學校再回到北京來,從哪兒到人民大學來,請記住人民大學已經成為你們的母校,如一座刻寫著歲月的建築,起立在你家的那塊土地上。而那裡的老師和你們的師弟、師妹們——老師可以不是你們的老師,但永遠都是你們的兄長、姐妹和同仁;那些師弟、師妹們,不僅是你們的師弟和師妹,而且永遠都是你們的師弟和師妹。務請你們記住到了北京給他們打電話;務請你們到了學校讓他們請你們吃頓飯。尤其在你們往後的人生過程中,遇到煩亂和苦惱了,試著給他們打個電話問一問,看他們中間的誰,能不能為你們做些什麼事。
還當然,有一天你們成為偉大作家了,因為什麼以外飛黃騰達了,也請記住,一定要讓你的老師和同學的名字,都永遠留在你們手機中的通訊錄裡邊。
閻連科
2018年6月25日
(本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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