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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陳復
聽聞晉城提出「晉善晉美」作為城市宣傳的口號,顯然這不只是一個風景旅遊的廣告,而是蘊含著城市精神的人文觀念。首先,晉城的「晉」字來自《易經》中晉卦,「象曰:明出地上,晉。君子以自昭明德。」 (《易經·晉卦》)如此看來,「晉」字有著內在自明涵養的意思。那麼,「晉善晉美」就意味著通過內在的人文化成,展現出外在蓬勃的善與美。還記得明朝大儒王陽明(1472—1529)在被貶龍場離京的時候,面對前來送別的同志湛甘泉(1466—1560)、崔子鐘(生卒不詳),遲遲吾行的〈八詠〉詩:「憶與美人別,惠我云錦裳。錦裳不足貴,遺我冰雪腸。寸腸亦何遺?誓言終不渝。珍重美人意,深秋以為期。」詩中用「美人」來彰顯儒學同道的德性美,用冰雪來指喻其心性的質地純淨,這就是中華文化的人文之美。王陽明同時深受一位北宋「美人」的影響,其在《傳習錄》的對話中,引用這位美人說法的次數與頻率可謂不勝枚舉,這位「美人」曾經在晉城擔任縣令三載,開創晉城人文的盛景,影響綿亙千年的晉城民風民俗,在澤州大地上培育出數不盡的文人誌士,摹畫出晉城人文歷史的天空,這位「美人」就是被喻為「孟子之後一人而已」的北宋鴻儒——程顥(1032—1085)。王陽明的離別詩不禁令人想起其在《傳習錄》中卷引用並著墨闡釋程顥的智慧名言:「質美者明得盡,渣滓便渾化。」(《二程集》)而程顥與晉城的淵源,都要從地處晉城城區北街辦事處的古書院說起。
晉城古書院外景 圖片來源| 晉城市城區區委宣傳部提供
在晉城這座城市裡,提起名聞遐邇的「古書院」,讓晉城人首先想到的並不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書院。因為古書院所在位置是晉城的一個優質煤田,長期以來對晉城的經濟產生著重要的影響。因此,「古書院」讓晉城人首先想到的是煤炭,不只是個採空區,更是高收入人群的住宅區。而古書院本來的存在意蘊如同輕紗薄霧般被淡化出人們的記憶,它雖然存在於高樓林立的市中心,卻已經被雪藏在燈紅酒綠的現代生活裡。現代人每天在車水馬龍里穿梭,在上班下班中忙碌,在「朋友圈」和「抖音」中消遣,急切地想認識這個世界的全部光怪陸離,卻從來沒有認真地認識過自己:「我們為什麼會如此看待人情世故?或者說,我們為什麼會是現在這個樣子,而不是更本來的樣子?」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我想,這句話裡的「水土」並不單單是指土地、水源與糧食,而是在這方土地上經年累月累積出的人文風氣。這種文風如同空氣一般,終日不能離開卻感覺不到它的存在。這些歷史累積出的民風與良俗,本是晉城人一出生就置身其中的文化土壤,影響著人的價值判斷、是非好惡與動靜舉止,晉城的善與晉城的美都是這塊土壤裡伸長的藤與盛開的花,早已在每一個晉城人的身上綻放,溫暖著每一位異鄉的人。
陳復教授參觀晉城程顥書院留影 圖片來源| 陳復教授臉書
晉城從春秋戰國時期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因此被稱為「河東屏翰」、「中原咽喉」與「三晉門戶」,可見這裡常會經受戰火流離的痛苦。北宋初年的晉城,經歷唐末至五代十國七十多年的兵災炙烤,使得社會失序與人倫崩解。歐陽修(1007—1072)在《新五代史‧一行傳序》描述這個時代說:「所謂「天地閉,賢人隱」之時歟!當此之時,臣弒其君,子弒其父,而搢紳之士,安其祿而立其朝,充然無復廉恥之色者,皆是也。」北宋年間,山西的文教非常落後,朝廷中的官員們發現,每次舉行的科舉考試中,儘管有很多山西學子參加,但能中舉的學子卻寥寥無幾。於是,時任諫議大夫的山西人司馬光(1019—1086)就向朝廷提出建議,要求增加山西學子的錄取名額。這個建議遭到參知政事歐陽修的強烈反對。司馬光提議不成後,就把目光投向了當時在上元縣任主簿的程顥身上,程家世代為官,程顥又師從周敦頤門下,有著深厚的學識積累和政治歷練。他同樣有意願來山西推廣崇文重儒的風氣,在司馬光的舉薦下,程顥調任山西任晉城縣令。歷史證明司馬光慧眼識賢人。調任晉城的程顥,上任後即刻著手興文教,尤其是辦書院。他在任三年裡,興辦鄉學達七十二所,此後晉城一改往日習風,實現從「百年內無一人登科」到「登科者無數」(《明道先生行狀》)的巨大轉變,澤州大地不斷湧現出一批批璀璨歷史星河的政治與文化名人。
晉城古書院程顥塑像 圖片來源| 晉城市城區區委宣傳部提供
程顥的執政秉性政教一體的風格。《論語》中說:「齊之以刑,道之以政,民免而無恥;齊之以禮,道之以德,民有恥且格。」程顥為官行政,並不是一味的拿規章法律來管束人,而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來教化人、引導人。程顥在晉城擔任縣令的時候,《二程集》有記載「民以事至邑者,必告之以孝悌忠信,入所以事父兄,出所以事長上。」、「鄉民為社會,為立科條,旌別善惡,使有勸有恥。」意思是說,老百姓有事來找衙門辦事,程顥都會叮嚀其孝悌忠恕之道,使得百姓能明公德、知善惡美醜、有廉恥心。程顥雖然和程頤是兄弟,但是性格差異特別大。程顥輕鬆詼諧的談吐風格,對於經典與義理的闡發講解,常常能與老百姓日常生活做對話與連接。程顥為人態度溫婉而親和,不論是同儕、鄉里還是學生都樂意親近程顥。弟弟程頤則嚴肅而不苟言笑,與之共處不論老幼尊卑無不感到拘謹。其中有一個例子特別有趣,就是,一大堆人跟隨程顥與程頤去一間寺廟參觀,寺廟的正門關閉,左右各有一個側門。所有的人都跟著程顥一起從左門而入寺,程頤一個人從右門進入寺廟,連程頤都說:「此是某不及家兄處。『蓋明道和易』。」(《二程集》)程顥的溫柔敦厚,中正平和的態度給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被其弟子朱光庭(1037—1094)盛讚說,聽程顥老師講課就像沐浴在春風裡。
晉城程顥書院內景 圖片來源| 陳復教授臉書
我曾在晉城聽說,對他人最有鄉土味兒的評價,據說是問此人「夠不夠意思?」或問「悍相不悍相?」這些評價與年齡無關、與經濟無關、與社會地位也無關,卻與忠義誠信有關,晉城同樣歷經戰亂,歷經文化浩劫,歷經從農耕社會到工商業社會的興衰變遷,晉城人對品格與德性的重視依然沒有變化。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忠義孝悌,對晉城人產生著深入骨血的影響,只讓人驀然驚嘆「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晉城人的人情與溫度,讓人彷彿看見千年前,程顥在衙門中,對造訪的鄉野村夫,諄諄教導孝悌忠信之理;看見程顥在書院裡,面對頑劣兒童,朗誦經典悉心引導;看見程顥在澤州大地上,鏗鏘奔走於建立鄉學的勞碌身形,篳路藍縷播撒人文的火種。待這些火種,星火燎原之時,使晉城從「民不知學」(《明道先生行狀》)到「驅兒市上買書讀,寧使田間禾不薅」(《行縣詩》);從「中間幾百年,無登科者」(《明道先生行狀》)到「登科者無數」(《明道先生行狀》);從民風粗野,百姓「武而少文」(《明道先生行狀》)到「雖窮鄉曲巷,時聞弦誦聲」(《明道先生行狀》);讓澤州如日中天發展出「河東人物氣勁豪,澤州學者如牛毛。」(《行縣詩》)的人文景象。據史料記載,金元間澤州一帶僅狀元就有數位,進士上百名,最有名的有元好問(1190—1257)、李俊民(1176—1260)、郝經(1223—1275)、賈魯(1297—1353年)、劉昂宵(生卒不詳)、秦略(生卒不詳)。再到明清時期的沁河流域的中舉高峰,造就吏部尚書王國光(1512—1594),文淵閣大學士陳廷敬(1638—1712),有記錄說:「郭峪三莊上下伏,舉人進士兩千五。」陳廷敬在他的一本著作《午亭文編》中說,澤州一帶君子向學之風,都源自於北宋程顥興辦文教。
晉城古書院內景 圖片來源| 王學安拍攝
我因受到我的弟子知行書院張辰山長的邀請,數度來到晉城開展有關傳統文化的演講,第一次踏上晉城的土地就深受感動,期間與晉城人有著綿密的交往與互動,對於晉城人溫文爾雅、好客有禮的謙和態度印象深刻,這一改我對北方人粗獷的刻板印象,遂而對於晉城人民風民德的養成,有了特別的興趣,並實地踏查晉城文教的源頭。經過打聽,才知道晉城現存著北宋鴻儒程顥人生中開辦的第一座書院——古書院,於是幾經周折,終於找到這座珍貴的歷史古蹟。走進這間書院,感受著院落裡,歷經戰火更迭的千年滄桑,與這所質樸的書院一起,在靜默里,聆聽書院裡每一片磚瓦的往事、聆聽書院外鬧市裡的熙來攘往。站在古書院裡,晉城塵封千年的山河歲月被翻開,依稀中看見程顥勤於政事、致力興學的身影,愛民如傷的關切目光,透過千年塵埃依然凝望著晉城的物轉星移、世事變遷。此後,我帶著「尋寶」的心態,三年間,我的腳步踏遍晉城知名的人文景觀,遊覽過幽雅素靜的千年古剎青蓮寺;眺望過氣勢磅礴、雉堞林立的皇城相府;攀登過峭壁險峻、雙峰對峙的奇魅珏山……但是,能夠被稱作晉城人文之美不竭源頭的地點,就只能是這所隱沒在繁華鬧市裡的古書院,這裡沒有巧奪天工的雕樑畫棟,更沒有重巒疊嶂的山景襯托,這裡卻寓居著程顥這名偉大儒者熾熱的心與高潔的魂。
陳復教授與弟子張辰合影留念 圖片來源| 陳復教授臉書
一個人要有一個人的精神,一個家庭要有一個家庭的家風,一個城市更要有一個城市的靈魂。晉城的城市靈魂,就應該是程顥在晉城所教化的忠義之理與孝悌之風。古書院歷史有過三次重建,金亡後,澤州郡守段直(生卒不詳)邀請「程氏門人」李俊民重返晉城興辦教育,並於元順宗至正二年(1342)重建明道先生祠堂。明朝時期,隨著程朱理學被奉為正宗官學,各地的書院迎來歷史上的黃金時期。此時的程顥書院開始趨於完備並延至後世。萬曆四十八年(1620),澤州知州王所用(1572—?)立志繼承程顥遺教,在書院原址重建「文昌書院」,文昌書院的修建,使得晉城的書院發展達到一個巔峰。程顥創辦的書院在沉寂百年後,迎來了又一次輝煌。清光緒初年,書院更名為「明道書院」(程顥號明道)。而晉城市於2013年開始書院修繕工程,更拉開現代晉城復興儒學的帷幕。重建這間書院,重建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青磚黛瓦與窗櫺石柱;重現的是看不見、摸不著卻維繫著社會和諧平安的忠孝節義。這些忠孝節義,不只蘊含著美德與倫理,她保護著每一個人,尊重著每一個人,讓每一個人都能找到能愛與被愛的位置;使得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這樣莊嚴而和諧的大同世界,就是文化的中國,這樣的精神資產跨越地界與國族,更是我們每個人的心靈歸宿。
想要認識晉城的善、晉城的美,尤其認識晉城人自己,就不得不回溯晉城的人文歷史,不得不從程顥對晉城教化影響開始來認識晉城人,了解古書院給晉城帶來的開天闢地、經久彌新的改變,了解程顥來到晉城產生的影響,如何一直延綿到今天。如果千年前沒有程顥的播種,晉城人的風貌可能是長治人,可能是太原人,也可能是河南人,但絕不可能是溫和有禮「晉善晉美」的晉城人。據聞在2020年9月份晉城召開的「中國•山西(晉城)康養產業發展大會」上,山西省省委書記樓陽生說:「中華養生文化歷來強調,動以養身、靜以養心、居以養氣、食以養形。」並提出「六養」觀,即:養心、養身、養性、養神、養老、養成,分別對應的是心態與心靈、生理健康、文化涵養、精神與信仰、孝道、青少年人格培養。我們鑑古觀今,能夠把「六養」融會為一爐的實體機構,只能是書院。孔子說:「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論語‧里仁篇》)千年前的晉城正因為有程顥建書院,從而興教化,晉城周邊地區包括河南在內的學子紛紛慕名而來,甚至郝經的六世祖郝從義從太原舉家南遷到書院,因為當時遷居來此學子很多,因此形成了一個自然村落,這就是「書院村」,該村落一直延存至今。我覺得古書院應該就此正名成「明道書院」,晉城要善用明道書院的人文資源優勢,兼顧晉城獨特翠峰疊巒的自然環境,通過恢復書院的功能與建制,重現中華人文的氣韻與精神,建構並複興出教養一體的傳統文化的本來面貌。如此晉城的善有了源頭,晉城的美有了體現,內有實而外有華,這應當是晉城表裡如一的「晉善晉美」。晉城有大美而不言,但已是時候,該告訴社會這大美的源頭了。
編輯:張辰 | 審核:曲龍龍
作者 | 陳復 |
現任台灣東華大學共同教育委員會主委兼大一不分系主任,中華本土科學會副理事長,台灣清華大學歷史學博士,海峽兩岸心理諮詢協會創會理事長,第六屆亞洲周刊全球傑出青年領袖。曾任台灣東華大學通識教育中心教授兼主任,宜蘭大學博雅教育中心主任兼生命教育研究室召集人、教育部高中生命教育學科中心諮詢委員,致力於倡導心學復興中華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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