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持續討論「蔣經國放手民進黨組黨的陽謀」相關話題。本次的主題繼續民進黨組黨7年前1979年12月10日發生的「美麗島事件」相關研究,本文主要引用1999年12月葉振輝編著《美麗島事件民間資料彙編》、2010年12月高雄市政府與吳三連臺灣史料基金會出版張炎憲、陳朝海編著《美麗島事件30週年研究論文集》、陳忠信(1949-,筆名杭之,《美麗島雜誌社》主編、民進黨成立後曾任立委、國安會副祕書長)在2020年12月14至16日「上報」上連載回顧美麗島事件的文章。
筆者撰寫「史話」專欄自2021年1月起至今已近一年半,筆者由於體力、時間以及個人因素,將撰寫至本年6月底,將美麗島事件的研究暫時告一段落。之後,俟筆者有餘力及遇有特殊題目時再撰寫文章,向讀者報告請益。過去這段日子感謝支持,重要的是讀者的回饋與指正,讓筆者受到鼓勵得以潛心閱讀相關史料,思索戰後台灣黨外運動的發展與民進黨的成立以及國民黨的因應過程。
美麗島事件對於日後台灣政治、社會結構的形成具有重要意義。有關美麗島事件的著作、資料非常豐富,其中以2022年1月國史館與國家人權博物館出版《戰後臺灣政治案件美麗島事件史料彙編》8大冊,蒐集許多當時情治單位的密件,揭開了塵封歷史一角,尤為關鍵。但是,這些資料的篩選標準是否多少受到政治立場的影響,要在下一次政黨更替以後,才有可能了解,而新的歷史機構的負責人是否仍將受到執政黨以及其個人政治立場的影響,尚不得知。另外,當年相關國民黨中央以及總統府方面對於美麗島事件反應的資料非常缺乏,使得多年來的美麗島事件研究聚焦於警總與調查局的迫害面,是視野上的不足,這多少也和黨外與民進黨的史觀與意識形態有關。
●1979年12月10日美麗島事件後的事態發展
高雄事件(美麗島事件)次日,12月11日,警備總部(警總)發表聲明:「12月10日少數不法分子在高雄市美麗島雜誌服務處不法集會,搧動群眾發生暴行,致使部分執行警務之憲警人員受到傷害,公然破壞社會秩序,基於維護治安責任,決本嚴正立場,立即依法偵辦,絕不寬貸。」
同日,13縣市長發表聯合聲明:「建議政府對目無法紀,蓄意滋事之徒,不再予姑息,應即依法懲處,以安社會而振人心。」
下午,極右派「疾風雜誌社及愛國代表」60餘人至陽明山中山樓向正在開會之國民黨四中全會遞抗議書,要求「黑拳幫囂張日甚,我等甘冒最大犧牲,採取必要行動,以協助政府平定內亂。」(黑拳幫即指黨外)
警總下令南區警總迅速蒐集騷亂證據與滋事份子資料,掌握帶頭嫌疑份子行蹤。
此時,黨外人士雖感政府將採強硬措施,但未覺嚴重性。12月11日,美麗島高雄服務處暫停,刊出啟事:「12月10日發生預想不到的不幸事件,本社深感遺憾,對於受傷的民眾、軍警深為關懷。」施明德表示對受傷者在道義上盡量給予補助。
12月12日,美麗島雜誌社在台北舉行記者會,發表「美麗島雜誌社為國際人權事件告全國同胞書」,說明事件原委,解釋事件一部分起因為鎮暴部隊封鎖通路,向群眾進逼。12月12日晚間,美麗島高雄與台中服務處遭人破壞。
12月13日清晨開始,美麗島人士陸續被捕。施明德脫逃。警總查封美麗島雜誌社及各地辦事處。
12月14日,立法院鼓掌通過,警總逮捕立法委員黃信介。
1980年初,在美知名作家與學者聯名,交由陳若曦,陳若曦1月6日來台,兩度晉見蔣經國總統,呈交聯名信函,並指出事件真相不如媒體報導,據稱經國先生頗感意外。
1月8日,友人出賣,施明德遭逮捕。
1月13日,美國在台協會理事長丁大衛訪台,表達對高雄事件(美麗島事件)關切。
1月18日,丁大衛接見18位高雄事件被捕家屬。次日,會見長老會負責人。
2月21日,國際特赦組織派人來台,調查高雄事件真相,會見國民黨祕書長蔣彥士及被捕家屬。
3月18日,警總軍事法庭開始公開審理高雄事件軍法部分。
4月16日,台北地方法院公開審理高雄事件司法部分。
5月16日,警總軍事法庭開始公開審理藏匿施明德案,長老會牧師高俊明等出庭。
對於以上情形,筆者評述如下:
第一、高雄事件(美麗島事件)引發國際與美國高度關注,國民黨方面頗感壓力,此對政府高層決定公開審理本案有重要影響。當時報紙大幅報導每日審訊過程,轟動國內外,其資料非常豐富珍貴。而美麗島事件受刑人在庭上答辯,多置之死地而勇敢直言,侃侃談其人生理念,令人感動,當庭執法人員中亦有人為之落淚。沈君山、陳履安等受經國先生所託至庭上觀察,甚受氣氛震撼,力陳經國先生應輕判理由。而判決結果仍重,造成國外與島內印象不佳,之後黨外被捕家屬參選,多獲高票當選,國民黨在台灣執政力量日益減弱。美麗島事件處理不當,國民黨事後未見深入檢討。
第二、關於針對警總發表聲明「不法分子搧動群眾發生暴行」,美麗島雜誌社解釋「起因為鎮暴部隊封鎖通路」。筆者認為至少當時鎮暴部隊沒有採取疏導群眾以走出一條通路的政策,反而是封鎖與圍堵,是否心存壓迫群眾?此為先鎮後暴可能。另外,美麗島雜誌社帶領群眾,面臨鎮暴部隊封鎖,為何不退?此為先暴後鎮可能。筆者在前文中說過,此局如同下棋對奕,僵局中只要有一方稍事退讓即可,結果雙方僵持,終釀大禍。當時不論鎮暴部隊還是群眾,在一個共同的、脫序的舞台上,彼此化身為演員,情緒在嚴重推擠叫喊中進入了亢奮忘我狀態,逐漸入戲,每個角色都開始盡力地扮演好自己的本分,包括司令官、革命家、群眾與線民,該罵就罵,該打就打,卻沒有鬧出人命,因為總設計師、最高領導在事前已經將戲碼規範在「罵不還口,打不還口」上,最重要的是「不准攜帶武器」。因此,在國民黨方面,看出是有預估和準備的。
陳忠信在2020年12月16日「上報」連載回顧美麗島事件文章中說「在風聲鶴唳的肅殺時刻,當時的新聞局長宋楚瑜高調的說,美麗島是『低估群眾,錯估政府,高估自己』。那一刻,他的話也許是『對』的,國民黨鎮壓了美麗島。但沒過很久,歷史證明,這句話也適用於國民黨權力集團。國民黨權力集團『低估人民,錯估社會,高估自己』。歷史不是這樣走過來的嗎?」
筆者認為這段話中陳忠信的結論符合史實。而宋楚瑜當時的話無意中洩漏天機,何謂錯估政府?錯估甚麼?是否美麗島方面錯估了國民黨方面的算計?而事實上,是國民黨錯估了形勢,贏了一著,失了全局,抓了黨外菁英,卻在以後的10年中為黨外與之後的民進黨培育了兩代領導人。這個局面和民國16年「清黨」類似(中共稱412事件),迫使中共發展槍桿子和激進的土地革命,20年後,中共捲土重來,國民黨節節敗退,終至渡海來台。今天的中共武統,不無將犯國民黨同樣錯誤的可能,贏了一著,失了全局。
第三、 在群眾方面,雖然是烏合之眾,但是當時是有一種和國民黨拚場的氣氛,這是台灣老百姓覺醒的開始,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和台灣獨立沒有直接關係。陳忠信在2020年12月14日「上報」連載回顧美麗島事件文章中說:「當時整個的氣氛是,你就是要跟他(國民黨)拼,否則他就會更加欺壓過來,越用那種法西斯的暴力手段來欺壓,我們就越要集結人民的力量反抗。」美麗島事件前兩個月,1979年10月陳忠信在主編美麗島雜誌時氣氛非常緊張,國民黨隨時準備抓人,陳忠信給太太唐香燕寫了一封700字的信,告訴她:「如果我出事,不要哭,勇敢地站起來,眼淚感動不了上帝!」「人,應該站著生活。當這世界上有那麼多的人屈辱地在地上爬行著生活,我們沒有哭的權利!」交代了一些事後,陳忠信要她:「代我安慰爸爸,燒一柱香在媽媽靈前,告訴他們:我沒有辱沒他們!我光明地努力做個『人』!」形同準備就義的烈士,果不其然,陳忠信在美麗島事件中判刑4年,他甚至沒有直接參與高雄的群眾暴動。
第四、陳忠信在2020年12月16日「上報」連載回顧美麗島事件的文章中敘述他被逮捕與審訊的過程,節錄如下:
1979 年12月13日,我在花園新城家裡。一清早,天微白,急促的敲門聲。來了,這兩天預期的大逮捕終於來了!我簡單交代太太:「不要慌,我會回來!」忙亂中不記得有沒有問他們有無拘捕令之類,反正也跑不掉。穿好衣服,3、4個人左右挾著我帶下樓,有沒有銬著也記不得了。其他人留在屋裡翻箱倒櫃找「反動資料」。我被推進車子後座中間,左右各有一人夾著。車子從山腰社區往城裡開,天剛亮,路上行人、車子還不多,沿途熟悉的景物一幕一幕消失在身後,我知道,會有一陣子看不到這些了。我將遠行。
車子開進景美秀朗橋邊的軍事看守所(現在的人權博物館),首先看到王拓,他剛下車,被推進軍事法庭,隨後我也被押進來,訊問基本資料,諭令收押。出來時看到另一輛車子進來,裡頭是林義雄。「都來了!」我自言自語:「這是一場掃蕩式的大逮捕。」
在不見天日只見永遠開著死白日光燈的小房間內,時間空間對你不再有意義。被偵訊者的空間感被剝奪了,你不知道身在何處,除了他們,不曉得周邊有誰,也不曉得外面的世界現在怎麼樣了;時間的感覺被剝奪了,你不知道白天黑夜,不知道日子過了多久,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連被疲勞偵訊了多久都搞不清楚。你生理上疲累了,卻不敢放鬆,怕掉進他們問話的陷阱,你撐著,但最後撐不過生理的限制,神智耗弱,開始配合著他們的「引導」、「自白」。
這樣日以繼夜的審訊,只要他們不滿意就一再叫你重寫,寫到他們滿意為止,然後再逼另一個問題。一波一波你來我往的攻防,他們想套你寫下他們要的東西:你怎麼接觸了反動的思想、思想變得偏激起來、開始對政府有偏見、跟誰跟誰認識、然後怎麼樣參加了黨外的偏激活動,最後又怎麼加入美麗島雜誌社、參加了高雄這場暴力活動,等等。他們從各個角度、運用各種資源來一點一點擠你,利用人性的弱點,來對你威脅利誘,不脫「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那一套。
陳忠信的敘述很寫實,令筆者想起中共的「雙規」,其實全世界的情治系統都是一樣的。張俊宏先生告訴筆者,當時他們有的分配到調查局審訊,有的分配到警總審訊。調查局的情形就像陳忠信形容的「文場」,疲勞轟炸,幾天幾夜不讓睡覺;警總就會刑求,來「武場」,但是快。哪一個比較好?張俊宏先生想了想,說:「可能警總的好一些吧,不折騰!」但是,不經過不好說,陳忠信描寫紀萬生:「我被領到另一個房間,躺著一位臉部扭曲,蓬頭亂髮的人,看到我進來,突然坐起身來,高聲叫著:『忠信啊!』我心裡疑惑著,這個像江洋大盜的人是誰,怎麼會認識我?當我還在疑惑時,他又叫著:『忠信啊,你袂記得我喔?我紀老師紀萬生啦!』我疑惑著問:『你是紀萬生紀老師?』他整個臉扭曲變形,不講我不會認出,他是全案被刑求得最嚴重的人。」紀萬生一審判刑5年,二審結果和陳忠信一般,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