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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9/27
近日,美國舉國紀念了911事件的20周年。20年前,正是這場恐攻導致美國揮師阿富汗,扳倒塔利班政權。20周年紀念日原本是拜登總統給自己設下的從阿富汗撤軍的最後限期,如進行順利,雖不無是非成敗轉頭空、塔利班的江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之感,療癒是說不上了,總算有個了結(closure)。如今在此紀念日前夕,塔利班已兵不血刃奪回政權,美國狼狽地撤出美國公民和親美份子,竟然又在卡布爾機場遭恐攻,導致停戰後仍有13名子弟兵喪生。因此,在紀念日,一般美國人除了不勝唏噓之外,還會有無助感,對掌控世事的信心盡失。
美軍倉皇撤出阿富汗,不少評論員比對“越戰的越南化”,結果亦相同。“越戰的越南化”從尼克森總統開始,至其下任福特總統任內,以西貢(今胡志明市)淪陷告終。撤出阿富汗的構想則始自歐巴馬任內,落實於川普與塔利班的“杜哈協定”(Doha Agreement),時當2020年2月。川普卸任前已將駐阿美軍減至2500員,至拜登完成全面撤軍。
拜登的失誤在今年7月2日鬼祟地放棄巴格蘭空軍基地(Bagram Airfield),沒通知該地的阿富汗部隊司令,後者至當地民眾搶掠美軍留下的大量物資方才驚覺。這就送出一個極端負面的訊息,從此阿富汗國軍拋戈棄甲,至8月15日敵軍順利地進入首都卡布爾。在國共戰爭末期平津戰役期間,華北剿匪總司令傅作義為了增加向中共投降的籌碼,仍令天津警備司令陳長捷死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起義”的傅作義當了水利部長,被俘的陳長捷則被關入“戰犯”改造所,發覺自己當了冤大頭。這回可好,是美國老闆帶頭風緊扯呼的。
前阿富汗國軍有美式訓練的30萬眾,塔利班核心的戰鬥團則約6萬人,雖然能動員的人遠超出此數;國軍有空軍,塔利班沒有。美國情報機構的估算是: 美軍撤清後,卡布爾政權大概可以撐個半年,因此該有一個不難堪的緩衝期。斯大林有與他的權力內圈聚餐時惡謔他們的習慣,有一次問他們一個問題: “樹枝上有10只鳥,如果有人打下其中1只,還剩下多少只?” 拜登的思維好比斯大林遲鈍或裝遲鈍的下屬,竟然認為美國這只鳥飛走後,阿富汗國軍的9只鳥還會呆在原地。
因此,拜登的失誤堪比已無人記得的另一場塌臺的美國軍事行動: 1980年4月卡特總統試圖從伊朗拯救美國大使館的52名人質,暗中在德黑蘭以南的一處沙漠聚集一支空運的突擊隊。因兵力沒到齊,行動撤銷,離去時一架直升機卻撞上一架大型的運載機,兩機俱毀,8名軍人喪生。簡直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一次砸鍋的秘密行動上了世界新聞頭條,伊朗人還不斷秀美軍機的殘骸,說受真主保佑,美國必敗。卡特總統後來競選連任失敗,他本人認為該事件是主因。
一則老生常談是美國人缺乏歷史感,不懂得吸取歷史教訓,因此總是重演西貢淪陷的場景。真是這樣嗎? 說不定美國的阿富汗撤軍正是吸取了從越南撤軍的寶貴經驗。
越戰初期,中蘇之間已出現裂痕,但未達反目成仇地步,雙方都競相支持北越,力證自己才是堅決“反帝”的,因此越戰暫時團結了共產主義陣營。美國卻用印尼政變、迦納政變以及越戰升級對中蘇兩國施以不同壓力,1966年中國爆發極左的“文革”,與蘇聯的矛盾由“反修”上升至“反社帝”,而“反美帝”反下降至次要矛盾,循至1969年中蘇邊境爆發武裝衝突,蘇聯欲對中採核武攻擊,向美國探口風,遭美國反對。它促使中國轉向對美國示好,遂有1972年尼克森的訪華,兩國簽署“上海公報”。1975年北越打贏了越戰,因柬埔寨和南沙問題,以及境內排華,一個加強版的統一越南迅即成為中國的敵人,並與蘇聯結盟。至1979年,鄧小平赴美,與美國完成建交,在華府透露將出兵“懲罰”越南,兩國隨即爆發邊境戰爭。同年,蘇聯向越南租借美軍留下的金蘭灣軍港。今日,蘇聯已步下世界史的舞台,美國有接管它越南反中盟友這個角色的意向。
美國從阿富汗撤出,將資源轉投到圍堵中國的地方,例如印太地區。但美國將這筆資源抽掉的同時,也是挖了一個黑洞看誰跳進去當替死鬼。美國20年來在阿富汗耗費了約2兆美元,結果是培植了一個扶不起的阿斗。誰去頂替這個角色呢? 從中國過去譴責美國駐軍阿富汗導致區域的不穩定,到今日譴責美國“不負責任地撤軍”製造混亂,毫無幸災樂禍反憂形於色可猜測: 這個替死鬼非中國莫屬。
美國的倉促撤軍,其實是從歷史汲取的教訓。在蘇聯占領阿富汗期間,正是美國透過支持該國的聖戰士,用慢耗的方式拖延蘇聯的脫身,耗盡蘇聯的國力,與後來蘇聯的解體不無關係。如今是"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不讓塔利班穩打穩紮地接收整個國家,而是不費吹灰之力成為中央政府。美國有浪費更大投注拖長時間的必要嗎,如果居心是留下的攤子越爛越好? 這好比一個司機在車還在行走中跳車,叫旁座的一名孩童好自為之一般。
塔利班是一個以前現代的狹隘的伊斯蘭聖律治國的政權,前回當權的時候(1996-2001),只被3個國家承認: 沙烏地阿拉伯、巴基斯坦、阿拉伯聯合大公國。這個政權強制一種現代人無可能過的生活: 剝奪人口一半的婦女受教育與工作的機會,將她們禁錮在家中,男子必須留鬍子,強制執行每日的公開祈禱,禁飲酒與食豬肉,禁圖像、拍照、影視、音樂、下棋、放風箏,養白鴿,禁止慶祝陽曆與伊朗新年,等等;它最為世人詬病的是炸毀人類文化遺產巴米揚大佛。它也成為"聖戰士"的訓練營,美國遭911恐攻後,指控它為蓋達組織的庇護所,在聯合國默認下出兵將它推翻。如今班師回朝的領導班子仍然是原班人馬。美國雖然在協議下撤軍,仍凍結了阿富汗政府在海外的95億美元的資產,世界銀行與國際貨幣基金也停止了貸款,並非“制裁”,而是“靜觀其變”。理論上,如果塔利班痛改前非,不只資金會源源不絕,它還會獲得外交承認。
然而,縱使塔利班領導階層學乖了,為了獲得外援而稍作讓步,但他們的徒眾肯答應嗎? 他們將離心離德,分裂出去,或者參加比塔利班更極端的組織。在這種限制下,塔利班永不可能達到國際要求的尊重人權的標準,尤其是對婦女,這個人道危機比納粹的排猶更嚴重: 婦女是人口的一半呢。
美國可能樂見: 新成立的塔利班政權已正式宣布"中國是我們最重要的夥伴","中國是我們走向全球市場的通行證",並說與中國倡導的"一帶一路"合作將有利於阿富汗的發展。對中國來說,這是轉機還是危機,得看是否有化腐朽為神奇的能耐。阿富汗這個"帝國的墳場"已經埋葬了蘇聯和美國這兩個帝國,自身經歷40年的外侵內亂,不只是瘡痍滿目,軍閥割據,該國出口已經以毒品為最大宗,乃全球最大的毒品供應。它的人類發展指數與南葉門是在亞洲墊底的兩名。塔利班復辟,如果仍堅持它的聖律治國,一半的人力資源和才能是被禁錮在家的。《論語》曰: "危邦不入,亂邦不居。" 一個失敗的國家是投資的環境嗎?
機會找上門,人有接與不接的選擇,但中國目前的情況是騎虎難下。中國與塔利班政權達成一個默契,就是不要支持恐怖份子—這本是全世界尤其是美國所期待的—中國特指疆獨。如果中國不兌現對阿富汗的援助,塔利班也無遵守承諾的義務。塔利班不必公然敲詐,阿富汗的貧困與戰亂一旦成為無止境的,那麼就是滋養極端主義的溫床。中國不比位於另一洲的那個霸權,它與阿富汗是接壤的,沒有一走了之的選項,將會爆發烽火不絕的鄰國戰爭。
中國介入阿富汗如果真能化腐朽為神奇,那麼阿富汗將與其北方的"一帶一路"和其南方的"中巴經濟走廊"連成一片,成為一個共榮圈,而其龍頭是中國。若搞砸了,那麼阿富汗就會是一個病毒源,將感染這一大片。中國的"和平崛起",策略是儘量避免和美國正面衝突,故走內亞路線,重現古代的絲綢之路。至於中巴經濟走廊,則是一旦自己的前庭南海被封鎖,外貿可從新疆至瓜達爾港通海。
如果中亞至中巴走廊一帶都糜爛了,美國就好比打蛇打七寸,"一帶一路"體系將整個癱瘓,內亞將是美國打擊中國會出現重點突破的地方。地緣政治學上來說,南海是膠著(stalemate)地帶,周邊沒有一個"失敗國家",即使台灣的國府仍健在,也不可能有"反攻大陸"這回事。美國如能在內亞添亂,還能禍及俄國,南海則沒有這重附加收益。
美國拍拍屁股走人後的阿富汗是一個病毒培養皿,一個恐怖組織的會展廳,它們各有攤位。其中塔利班的盟友蓋達組織仍然是最大的,但如今它的簡稱AQ指本尊"蓋達核心" (Al Qaeda Core)。作為AQ與塔利班的橋樑的是哈卡尼網絡(The Haqqani Network),乃塔利班內部的一個派系,其領袖目前是塔利班政權的內政部長,好笑的是美國有承認塔利班是合法政府的可能,但哈卡尼網絡仍名列“恐怖主義組織”黑名單! "蓋達"在阿富汗南部有一個分支: "印度次大陸的蓋達組織" (Al Qaeda in the Indian Subcontinent,簡稱AQIS)。因8月26日卡布爾機場自殺式恐攻而聲名大噪的"在呼羅珊的伊斯蘭國"(Islamic State-Khorasan Province,簡稱ISKP)則是塔利班的死敵,它控訴塔利班與美國勾結。塔利班掌權後,將前政府囚禁的恐怖份子全釋放,唯獨ISKP的前領袖被處死。
阿富汗境內較小的恐怖主義組織還有: "巴基斯坦的塔利班"(Tehrik-e-Taliban Pakistan,簡稱TTP)、"烏茲別克伊斯蘭運動" (Islamic Movement of Uzbekistan, 簡稱IMU或烏伊運),以及"東突厥斯坦伊斯蘭運動" (Eastern Turkestan Islamic Movement, 簡稱ETIM),即疆獨東伊運。川普末期將東伊運從美國的恐怖主義組織黑名單上剔除,與將駐阿富汗美軍減員至2500人是先後緊接的兩步棋。東伊運卻沒有從聯合國的黑名單上除名,這意味著甚麼呢?美國此後可名正言順地資助疆獨吧,並且可與支持港獨一般打“人權”牌。
這些組織都不是將活動限於阿富汗境內,它們不容於其他地方,方集中在阿富汗這個庇護所,阿富汗彷如一個複製共產國際的"伊斯蘭世界革命國際"總部,是伊斯蘭版的赤都莫斯科。AQ的攤位在西北、東北與東南,西北一方毗鄰土庫曼斯坦,東北一方毗鄰塔吉克斯坦和中國,東南一方則毗鄰巴基斯坦。AQIS的攤位在正南方,志在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孟加拉國、緬甸打造一個伊斯蘭國。ISKP的活動範圍是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印度以及阿富汗本土,這個"伊斯蘭國"分部是從東部塔利班分裂出來的,它控訴塔利班背叛革命,有取而代之的意圖。
獲美國祝福的疆獨東伊運(ETIM),與烏伊運(IMU)一般,其欲從世俗政權底下"解放"並重建真主的國度的是突厥人的棲息地: 東突厥斯坦(新疆)和西突厥斯坦(中亞突厥四國),與欲"解放"阿富汗、塔吉克斯坦以及巴基斯坦等伊朗族或大伊朗文化圈的組織,在族群與文化上有差異,但共同公約數是恢復伊斯蘭的原教旨。因此,阿富汗是兩股龍捲風—伊斯蘭主義與大突厥主義—交疊的暴風眼。
從2019年中東的"伊斯蘭國"被美國帶頭的70餘國盟軍剿滅,到同年美國將該地的反伊盟友庫德族出賣給另一個盟友土耳其,至2020年後期美國促成以色列與阿拉伯世界關係的正常化,中東局勢大致抵定, "伊斯蘭國"已不可能在中東地區捲土重來。"伊斯蘭國2.0"勢必出現在上述伊斯蘭主義與大突厥主義交疊的暴風眼: 環阿富汗地區,也就是美國如今撤出,讓中國去填補之地。
將"一帶一路"延伸入阿富汗,替它搞基礎建設,該有哪些心理準備,有中巴經濟走廊可參考。今年 8月20日瓜達爾港發生自殺恐攻,殺死13人,其中9名中國工人,爆炸發生在中國承建達蘇水電站(Dasu Dam)項目出勤班車赴施工現場途中。今年4月,是巴基斯坦俾路支省首府奎達發生的大飯店停車場爆炸案,據說對象是到訪的中國駐巴基斯坦大使—這次倒是"巴基斯坦的塔利班"認了賬。在這個走廊,2004年已發生另一個水壩工程的中國工程師被綁架,巴國營救了一名,另一名被殺。2017年,任中文教師的一對中國夫婦在遭綁架後被處決。巴基斯坦是中國的鐵桿盟友,是世俗化的民選政權,尚且如此,在原教旨主義發酵的阿富汗將會是怎麼一個場景?
配合它在阿富汗撤軍的布局,美國對世界還在進行一種"認知戰",如果在伊斯蘭世界也得逞,會把伊斯蘭極端分子給美國塑造的"大撒旦"角色轉嫁到中國頭上。在我們這個敘事學時代,所有敘事都是"故事",所謂"認知戰"就是將一個故事說成另一個故事。例如,中國的崛起不靠掠奪他國資源(帝國主義),也不讓他國掠奪本國的資源(反帝與反殖),卻被說成是國家機器對市場機制過度干涉,乃必須受制裁的"不當行為"。中國對少數民族並不曾執行漢地的一胎化政策,新疆的維吾爾人的人口是不斷增張的,而且在這個穆斯林地區,男女是少有地平等,只是反恐措施比民主國家徹底,涉及反洗腦與再教育,則被說成是"種族滅絕"。
美國這個故事,只有西方國家隨著起舞,連日本都不附和。據我所知,目前還沒有一個穆斯林國家發出譴責,伊朗甚至說這是“聳人聽聞的謊言”。但東伊運呢,當然擁抱這個劇本,新聞上在西方的中國使館前示威者多舉著東伊運的招牌。"種族滅絕"的故事如果長年累月地重複,作為中國後院的環阿富汗地帶又不斷極端化的話,就會變成穆斯林的共識。極端的伊斯蘭主義連印尼、巴基斯坦、內亞等地伊斯蘭國家的世俗化政權都要推翻,那麼新疆的男女平是“無信仰者”對聖律的更大褻瀆,說得上"文化的種族滅絕"(cultural genocide)。如果中國這個無神論國家再繼蘇聯與美國成為該地帶最大的異己勢力,“大撒旦”的角色就非它莫屬。
在美國斡旋下,阿拉伯國家承認了以色列,中東的“伊斯蘭國"則被剷除,它一旦在內亞重起爐灶,又會產生另一種出人意表的效果。中東的聖戰士的歷史記憶不可免地回溯至十字軍東征對該地區的侵略,這可不是內亞的歷史記憶。這個地區對中國敵意的增長,會回溯蒙古軍西征,在滅花剌子模的過程中以屠城為征服策略的歷史記憶。
中國從美國手中接下阿富汗這團火球,唯一能解套之方是化腐朽為神奇。在上述種種歷史條件的框限裡,在整個地球大環境日趨窳敗的條件下,一個無神論國家與聖戰士磨合,勝算能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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