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7/10
坐八望九之年回顧平生,諸般拉雜工作純皆為謀生之需,無甚可敘。倒是生平從事最長的那一段編書打工,很自然地一直是揮之不去的迴憶。五十年代初期,大學畢業服從統一分配到北京新華社工作,幹了一個多月託病回了上海。在一個私立學校混了不到兩年,因生活問題被教育局下令“清除出教師隊伍”。住家對過是著名的“合眾圖書館”,就朝夕浸潤其內,編寫了一本《歷代遊記選註》,投給了“新文藝出版社”,因為風聞他們新增“古典組”,準備大出古典書。誰想投去的這稿倒不曾出版,我這人倒被吸收了進去。
進去不久,即另遷新址,單獨掛牌“古典文學出版社”,時為1955年。之所以記得很清晰,是因為這一年下愚的鴻運高照。剛成立的出版社,社長仍由新文藝的李俊民社長兼。此公資格甚老,直到前幾年下愚在美國與許家屯交往之後,纔知他倆於二三十年代投身革命之初就在一起共事,怪不得李俊民當時位雖只是社長,但局級乃至市級幹部似皆對其頗為恭敬,而他對區區全無架子,除了一報到即蒙召見,遇有貴客來訪或他引領參觀本社時,介紹完區區姓名必洋洋得意的加一句“是我們這裡的新生力量。”欣蒙領導當作寶貝,再加上與古籍為伍正合下愚脾胃。
那時正是“反右”前夕,社會上所謂的“歪風邪氣”正灼,本社為流風所及,作出規定:自來年開始,每個編輯人員可以有一個月的“業務進修假”。前四個字是巧立名目而已,重在最後一個“假”字。每年分別輪流享受一個月的休假,但每月只能有一人休假。大家於是群情激昂地爭議自己的假期,前後的幾個月份很快一搶而空,只剩下炎炎六月最宜在辦公室嘆冷氣,故無人爭,下愚位卑人小,自是人棄我取,就選定下年六月去山東業務進修。托詞是下愚在大學時原本讀新聞系,其系主任於全國院校大調整時轉為山東大學文學院的院長,可以與下愚此時所需之“業務進修”搭上介。
神女無恙,世界已殊。要不了多久,歪風邪氣一變而為正氣沖天。1956年開初,率先享受進修假的那幾位編輯老前輩,已經屬於火中取栗的勇士。好不容易捱到六月,區區休假前,有人向我悄悄私語:“這種形勢下,儂還要走啊?”區區傲然言道:“按領導的計劃行事。”次日登車,直奔泰山,飽覽峰嶺溪穀之勝,平賞日月併升之奇。身在泰山的幾天,完全不知人間俗務,真是神仙中人也。下山之後,該辦正事了。一進山東大學,神仙也會傻了眼,課堂內無讀書聲,校園內人丁倒頗興旺,來來往往的人仿佛都各有所事而表情各異。愚亦不暇細細研究,直接求晤文學院院長。
院長出見,嚇了區區一大跳。我所熟悉的前新聞系主任是風度翩翩的洋派紳士,分別不過三四年,怎麽衰老乃爾!潦倒乃爾!昔日師生久別重逢,竟無一字“近況如何”“何處工作”的客套,劈頭第一句話就是“你來此做什麼,趕快回去!”區區只好寵辱不驚地按預定計劃報告一遍:“現在古典文學出版社工作,正逢進修假,故來此。”他俯首一聲不響耐心聽我講完,猛一抬頭,露出無比詫異的眼光,緊接著就問:“你們單位至今還業務進修?”下愚坦然瀟灑地稟報離滬已二週,先獨自暢遊了泰山,然後至此。他呆望住我,似是碰到天外之客:“你趕快回去,馬上往回走,這裡沒有你的業務,也無從進修,立刻回去好好檢查,爭取早些過關。”説得我也變呆了,不明白我有什麼好檢查的?
在昔日親密老師聲聲促別下,黯然走出校園,順便瀏覽了比較醒目的大字報,纔知黃師正被指名挨鬥,現在還能出來接見,委實很不容易。讀了其罪名,不過是崇洋媚外,以及曾經辦過《西風》雜誌為美帝張目而已。區區心想“就算你該檢查,關我何事?”,我怎麼捨得立刻回上海呢?恰巧只比我大一嵗的堂兄此時正在青島工作,就在其宿舍住下,逐日大海游泳、嶗山跋涉,既忙碌又鬆散,何其樂也。自以為很識時務,提早兩日回滬銷假。
不料“山中七日,世上千年”!一踏進出版社,所有人無一主動與我招呼。甚至區區依例向當時兩位頂頭上司報到,兩位不約而同皆面無人色,機械答曰:“先開會吧。”遲鈍之我,至此纔知本社運動已開始。逐日以專鬥某一右派的全體大會為職事,已經鬥出兩個右派了,這陣子正輪到或即將輪到此二公。接下去兩三個月,下愚倒很自在。下愚每天參加鬥爭大會覺得勝讀萬年曆,彼此談得來的就是“小集團”,資本家而接近革命就是“偽裝”,申辯就是“對抗”,沉默是“裝死”。作這樣的壁上觀,天天都有拍案驚奇之新鮮感。卻不料卒章見志,最後一個挨鬥的竟是獨來獨往的區區。雖與小集團沾不上邊,但平素確也怪話不少,什麽“共產黨不如梁山好漢禮賢下士”云云,理該在劫難逃。最後一個輪到挨鬥,並冠為右派,心甘情願,其時年紀纔逾弱冠。
正式宣佈處理右派結果時,聽說在下“原屬於可推可拉之間,組織上千方百計敦促覺悟而不果,故不得不戴上右派帽子”云云,但仍從輕發落。具體結果可以歸結為兩點:一是崗位和職務不予變動,二是薪資削減幾乎一半。原工資是按大學畢業統一分配的時價為准,這一減豈非雪上加霜?但原來工作不變,換句話說就是依舊埋頭古書堆中,快何如之!不過,具體結果似非僅此二點,另有一點就是姓名從此不得見諸印刷,這一點並未明講,也是下愚後來漸漸悟出的。下愚向《解放》《文匯》等報副刊投稿,皆是各用一次,再無下次。本社資料室訂有不少外省市的報紙,區區即挑有副刊的投寄,也都是只有一次靈。下愚真是遲鈍,非要釘子碰個遍纔明白,蠢得可以!
社內工作,賤名不得見諸印刷,倒是不言而喻。某些前言、後記明明出自區區筆尖,成品上卻無賤名,這又何傷?浸飪古籍是人生大樂,賤名不足掛齒。倒是與作者的聯繫,區區不得不扮演躲在簾後的嬌娃,並非故意卻惹人心癢,於吾心有戚戚焉。北京一位名教授投來其所編《楊萬裡選集》,區區初審即盛讚其功力和質量,只是一些小問題需加整理而已,繼經審稿程式,領導決定接受出版,並指定區區負責編輯以及與作者聯繫有關事宜。領導垂愛見重,區區自是心領,但也明白其中有個難言之奧妙:這位教授脾氣是赫赫有名的,極易為了書稿而鬧得不可開交,所以這部稿子實際是個燙手山芋。
為這塊山芋,區區花了大量時間和精力。書稿質量固然主要取決於研究的深度與見解,而出版成書還需顧及體例和前後一致等等。一般作者最常見的自負:我對此下過功夫如魚飲水冷煖自知,所以一字不能易!不歡迎別人改動,不僅是自傲亦是自愛和負責。本此認識,區區抱定宗旨,決不擅改,即使是明顯的筆誤或前後不一,也另撰小條黏附其側,由作者自斟。但通書如一無異議,他也會認為你敷衍塞責呀。正犯愁為難,卻找到了作者的軟肋。
楊萬裡不僅詩文卓越,同時也深竅理學,這部《選集》中自必包括一些楊氏的理學作品。説來也是天緣巧合,那一陣子區區正在教吾習拳之恩師指導下私自研讀《宋元學案》《明儒學案》之類書籍,於是能夠發現本稿作者在闡述楊氏理學見解時有些外行話。吾當然不直言其門外漢,只是以請教和置疑的語氣,另撰附條夾在其原稿中。那小小夾條,花了區區巨大精力和時間。作者非但不以為忤,而且也另夾小條給予稱讚,並誠懇自謙欠缺理學知識,完全同意下愚的修改建議。不過,從此以後憑空又增了一個大麻煩。
從此,他在商榷書稿的來函中,信末必有“懇望識荊”“乞示大名”之類語。一切公務往來的信件,都有固定程式:編輯人員擬稿、領導批準、文書科繕寫並寄發。別人如何吾不知,反正區區所擬之函最後發出時賤名照例被略去,代之以“某某出版社編輯部”圓形公章。這分明是對區區的大抬舉呀,並非受侮,區區頗得阿Q式的滿足。但作者不阿Q,接二連三為書稿的來信,每信必附問尊姓大名。各信照例先由文書科拆閱,然後分送各相關人員處理,所以其信總是迅落愚手,愚必速即作覆,覆必只談其所言書稿事而照例不答姓名之問。啞謎一直打到書稿付梓,還是啞謎如故;問者不厭其問,覆者不厭其太極,審批者不厭其“可”。
出版社在反右結束後亮示新風的一大成績,就是集體編註《唐詩一百首》。其新風特點:讀者對象明確為工農兵,因此必須語言通俗而選材健康,要超越前此的所有選本。那後一句話雖未明言,明擺著是要超越《唐詩三百首》。蘅塘退士算什麼?只不過個人的力量,怎敵過現代的集體?下愚也被派在這個集體。第一步驟,集體通讀《全唐詩》。光是一部《全唐詩》的書架就佔了整整一滿壁,個人之力來通讀需要猴年馬月,只能集體分讀。全組不過十來個編輯人員,各抱一大堆全唐詩分卷閱讀。私心竊以為這哪算什麽通讀,這樣的“集體”肯定不如那些個體的蘅塘退士。但上峰之命,只好悶頭招辦。
把分配的若干卷《全唐詩》認真逐首讀。幾乎凡是扣人心弦、迴腸蕩氣的佳作,皆被前之蘅塘退士們納入他們的選本,要在剩下的泥裏淘沙是困難的。然而區區運氣好,在分卷閱讀中恰有那首“過焚書坑”:“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炕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反復閱讀,愈讀愈覺其深沉,詩魂就在“未冷”兩字,末句平白如話地托出焚書坑儒之徒勞無功,實在是好,尤其好的是以前選本沒有一本注意過它,所以立刻收錄,歷經幾次集體評議皆無異見。
本社視此出版物為拳頭書,慎之又慎,社領導親自攜帶初編本到北京,遍訪管文藝、管宣傳的上層,面聆教誨。回來傳達上峰意見:唐詩是十分豐富多彩的呀,怎麼你們選的題材清一色都是拾柴、燒炭、貧病、窮苦···哭哭啼啼,連《長恨歌》《琵琶行》這樣的代表作都沒有,算什麼唐詩?曾有一位領導發問:“怎麽不見元稹的悼亡詩?”我們答曰:“因不符合工農兵氣息?”被斥:“笑話!工農兵不死老婆?而且,沒有死過老婆的人就不能欣賞悼亡詩?我尚未死老婆,但元稹悼亡之情‘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感我極深。選唐詩而漏掉悼亡詩,笑話!”所以我們決定全部推倒重來。
大張旗鼓的推倒,依樣葫蘆的重來。只不過每人分到手的那幾卷全唐詩未必是上次所讀的,而這次新意就是不必刻意迴避那些常見於前人選本的名詩。煥然一新的《唐詩一百首》終於成功問世了,下愚竊竊自喜的是:初選的那首《過焚書坑》仍在。不料幾年後,萬眾每天祝頌他“永遠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的折戟殞命,舉國聲討的學習材料中赫然又見這首詩,不知怎地他及其手下幾員大將竟會看上並且互相傳送這首詩,他們那批人不可能有雅興讀《全唐詩》,肯定是《一百首》惹的禍。要是有人深挖細找“戴帽右派”把反詩塞了進來,那可真是大麻煩。提心吊膽了很長日子,幸而始終無人發難,大概茲事體大,詩雖是一人先塞進,書卻是大家共同編輯的,零星炮火哪怕一點沫子,誰沾上都吃不消,所以誰都不提,總算“兩岸猿聲啼不住,沉舟拖過萬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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